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李文璇
近日,一件特殊的文物正在山东省文物保护与修复鉴定中心进行保护修复。
这是一件绛红色的清代袍服,其上绣有九条五爪金龙,祥云、仙鹤、蝙蝠等纹样间饰其中。它已经在岁月沧桑中斑驳褪色,不少地方都开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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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袍服。山东大学博物馆供图
这件袍服的主人是一位美国人,他是山东大学堂的首任“教务长”。他的名字叫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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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赫士肖像》。
美国人赫士是怎样获得那件袍服的?记者就此进行采访。
美国“进士”赫士
赫士于1857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农民家庭,9岁时因南北战争失去了父亲。16岁进入名校威斯敏斯特学院,不仅研读过理化生等自然科学,还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
1882年,25岁的赫士,生命中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他结婚了;他成为了牧师;他来到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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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文会馆。资料画面
赫士来华主要是因美国传教士狄考文所办“文会馆”师资紧张的缘故。这所学校始创于1864年,起初是启蒙性质的六年制学堂,1872年“升级”为九年制“中学”,后来又向大学“转型”。1882年,狄考文向美国长老会提交了把文会馆扩建为大学的计划书,同年,长老会总部增派人手帮助办学,赫士就在此列。
之所以选中赫士,主要是因为他博学多才,可堪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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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照片。山东大学博物馆供图
狄考文一向注重自然科学教育,此前便为文会馆配备了大量物理和化学仪器,“专业对口”的赫士,可以说是充实文会馆师资的不二人选。
到中国不过数载,赫士便掌握了汉语,担负起天文学、地质学、理财学、数学等多个学科的教学工作。考虑到国内缺少合适的教材,他先后翻译和创作了《对数表》《声学揭要》《热学揭要》《光学揭要》和《天文初阶》等著作。
赫士在文会馆度过了整个青年时代,直至1891年,他因校长狄考文之荐转赴上海,参加自然科学相关术语的厘定和词典编纂工作。1896年,60岁的狄考文从文会馆“退休”,他嘱咐赫士返回登州,接好自己的班。
据山东大学历史学院副院长、教授崔华杰介绍,此时文会馆的“正斋”(中学)已接近于美国大学预科阶段,特别是后两年教学内容的水平和美国大学一二年级不相上下。
1898年,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成立,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携刘永锡、仲伟仪等文会馆12名师生前去任教。据统计,京师大学堂的西学教习,除一人之外,其余均从文会馆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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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照片。山东大学博物馆供图
实际上,不仅是效力于京师大学堂,文会馆的毕业生“领有毕业凭照,效力于教界、学界者,以三百数,踪迹所至,遍十六行省”。
赫士也因此被清政府赏赐“进士”头衔。赫士本人对这一名誉可说相当中意,在1899年出版的《天文揭要》一书中还特意署名“美国进士赫士著”。
那么,赫士又是如何获得了那件清代官员的袍服呢?这还要追溯到中国的第一所省级大学——山东大学堂的诞生。
山东大学堂的首任“教务长”
山东大学堂就是山东大学的前身。
山东大学堂开校后,赫士担任的不仅是“大学堂教习”,而且还是“总教习”。按照《山东大学堂章程》规定,山东大学堂的管理职责一分为三:“总办”统管学校大小事务,“总教习”负责选聘教员和核定课程,“监督”负责督饬管理学生。
被称为“总教习”的赫士就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教务长。
因为拥有很大的办学自主权,赫士从登州来到济南时,携文会馆本校师生一道参与山东大学堂的创建。文会馆的西学教习,除路思义一人之外,更是全部随赫士前往大学堂任职。
在“原班人马”的加持下,赫士以文会馆的办学实践为蓝本,制定学堂条规、厘定教学内容、设计教学方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使山东大学堂具备了开堂授课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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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堂开校教职学员合影(照片中间为赫士)。山东大学博物馆供图
根据章程规定,山东大学堂分为备斋、正斋、专斋分级授课,其中专斋等同于高等教育,开设了十门也就是10个专业,如中外政治学、商学、工学、矿学、农学、测绘学、医学等。
“既有社会科学学科,又有自然科学学科,这表明山东大学从一诞生起,就与国家经济、政治的需要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崔华杰说。
因为赫士举办山东大学堂有功,且在清政府推行新式学堂的历史潮流中发挥了制度引领作用,慈禧太后也对其刮目相看,御赐他袍服一件以表嘉奖,这就是如今正在山东省文物保护与修复鉴定中心进行修复的那件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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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袍服。资料画面
1904年,赫士便因个人原因辞去了山东大学堂总教习的职务,并于1919年在潍坊创办了华北神学院。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华北神学院一度停课。可即便如此,赫士依然没有离开中国。
1942年4月前后,年迈的赫士夫妇被日军逮捕,关入了潍县集中营。后来,美日两国在国际红十字会的主持下交换俘虏,赫士本可借机返乡,但他却说:“我立志献身中国的教育事业,现在年近九十,而且患有心脏病和糖尿病,不如把生还的机会让给青年人,我自愿葬身异国。”
1944年,赫士病逝。
1945年8月,集中营解放,赫士的妻子返回美国。自此,那件袍服的下落便无人知晓,而它的回归,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赫士袍服回归中国
赫士袍服的归国不无偶然,还要多亏两个“中间人”——山东神学院专职教师贺爱霞和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傅有德。
那是2017年1月8日,贺爱霞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查找赫士的档案,这是她撰写博士论文所需的资料。她向工作人员问询捐赠人的信息,可对方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考虑拒绝告知。
贺爱霞无奈地想,自己可能找不到这位神秘的捐赠人了。然而峰回路转,她在继续浏览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信件,信封上面写着同一个地址,就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附近。
她次日就要出发去费城查阅长老会档案馆,在华盛顿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天。这么短的时间能找到人吗?贺爱霞决定碰碰运气。
当天国会图书馆档案馆闭馆后,天色已晚,异常寒冷。贺爱霞独自出发,在沿途的书店稍作逗留,购买了一张贺卡。到达目的地后,周遭寂静无声,昏暗的灯光从公寓的窗棂透出来。“我想这里一定住了一位长者。”贺爱霞说。她试着叩门,可屋里的人始终没有把门打开。
贺爱霞没有就此放弃。她立在寒风里,时不时敲两下门。半小时后,门终于开了,现身门后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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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爱霞与玛格丽特抱着赫士的老照片合影。贺爱霞供图
这就是赫士的孙女玛格丽特•霍利斯特(Margaret Hollister)。“我连忙告诉她,我来自山东,是来做赫士相关的研究的。”贺爱霞回忆说,“她说:‘我已经99岁了,我给你15分钟的时间好不好?’”
玛格丽特将贺爱霞让进屋里,颤颤巍巍地走进厨房,为她沏了一杯热茶。贺爱霞趁这个空当,迅速地在贺卡上写了几句感谢的话。二人相谈甚欢,还抱着赫士的老照片合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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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家人穿着赫士袍拍照。贺爱霞供图
玛格丽特告诉贺爱霞,祖父赫士的物件已全部捐赠出去,不过家里还留有一件他的旧袍子。他们一家人对这件袍子的感情很深,还穿着它拍过照。
得知贺爱霞要前往费城,玛格丽特向她介绍了自己在费城生活的孙女,于是贺爱霞在费城见到了她的孙女,就此建立了与赫士家族年轻一代的联系,并且通过沟通,贺爱霞也获知了玛格丽特的儿子保罗•霍利斯特(Paul Hollister)的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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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爱霞拿着赫士袍与玛格丽特合影。贺爱霞供图,照片由贺爱霞好友姜暖修复
2019年,贺爱霞为完善博士论文再度赴美,9月,她专程去拜访保罗,却在他家见到了那件袍子,一问才知道,玛格丽特已于这一年的春天过世,袍子便“流转”到了保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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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爱霞与保罗抱着赫士的老照片合影。贺爱霞供图
“我觉得这件袍服意义非凡,就问他是否愿意让袍服回到中国,成就一段佳话。”贺爱霞说,“保罗没有拒绝,算是给袍服的回归埋下了‘引子’。”
贺爱霞想到,自己所在的山东神学院没有博物馆,不具备收藏珍贵文物的条件。她于是与爱人——山东大学体育学院前副院长王飞,讨论赫士袍服回归山大的可能性。王飞觉得好友傅有德是最合适的联络人。2022年2月,贺爱霞与傅有德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相遇了。
“贺博士对我说,如果山东大学对这件官服感兴趣,她愿意在保罗和山大之间牵线搭桥,促成官服回归。”傅有德回忆说,“我倍感惊喜,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重要的文物,若能获得,不仅将丰富山大博物馆的馆藏,而且对于山东大学的校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他随即通过电话向山东大学校史办主任史永志报告了这一消息。史永志认为官服极为宝贵,希望傅有德与保罗进行沟通。
从贺爱霞处获得保罗的电邮后,傅有德于2022年2月28日致信保罗,明确表示山东大学殷切希望获得并收藏其曾外祖父的官服,无论是购买还是捐赠均可。然而,数月过去,杳无回音。
无奈之下,傅有德只好请贺爱霞致信询问。11月1日,他终于收到了保罗的回信及附寄的官服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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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将赫士袍无偿捐赠给山东大学。山东大学博物馆供图
保罗解释说,自己之所以迟迟没有回复,是因为没有注意陌生人的邮件。他在信件里特别提到,官服有几处破损,不确定是否适合收藏,假如适合,他愿意将其无偿捐赠给山东大学,并承担邮寄费用。
傅有德于11月3日迅速回信,表示官服无论是否完整,都值得在山东大学博物馆保存。考虑到赫士与山东大学的渊源以及捐赠人的意愿,2024年4月3日,山东大学向国家文物局提交了《关于申请授权接收赫士官服并适时划拨至山东大学博物馆的函》,希望国家文物局接受此官服,并适时将其划拨至山东大学博物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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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堂首任总教习赫士袍服捐赠仪式在美国纽约举行。山东大学博物馆供图
同年5月17日,国家文物局复函山东大学,同意接收美国公民保罗捐赠的官服,并决定将其划拨山东大学博物馆永久收藏,同时授权山东大学代表国家文物局接收这件官服。2024年6月,山东大学副校长刘建亚率团赴美,官服捐赠一事这才圆满完成。
回顾这段曲折而又美好的过程,贺爱霞感慨万分。她至今难以忘记,玛格丽特的公寓里有一口铁箱,上面盖着漂亮的布,平时充作茶几。桌上是美式餐点,桌下却是一个东方世界——打开箱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与中国有关的物件:红包、象棋、茶砖,甚至还有舍不得丢掉的橙汁盒子。上世纪80年代,玛格丽特曾到中国登长城,这些是她带回来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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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家中的铁皮箱放有各种各样的中国物品。贺爱霞供图
“在赫士的后人看来,只要是来自中国的东西,就是好的,都值得珍藏。”贺爱霞说,赫士后人给她的感觉如春风化雨,“有一种中国人的温良”。
赫士袍服如何焕新生?
因赫士袍服保存状况较差,今年9月17日,山东大学将其转交山东省文物保护修复与鉴定中心进行修复。
10月22日,记者在此见到了这件袍服。只见袍服为绛红色,上面用金线绣有九条五爪金龙,祥云、仙鹤、蝙蝠、团寿字等纹样间饰其中,因为时间过于久远,已经斑驳褪色,绣线脱落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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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袍服病害较为严重。李文璇 摄
山东省文物保护修复与鉴定中心工作人员介绍,赫士袍服是一件“绛色绸平金绣云龙纹蟒袍”,款式为大襟马蹄袖通身式袍,通身采用盘金绣,金线主要使用捻金线和捻银线。
这件珍贵的袍服将如何修复?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收到袍服以后,他们先对文物进行详细的分析检测,确定其文物材质、病害及成因,根据检测结果,选取适宜的材料和方法对袍服进行修复,整个修复过程严格遵守文物保护修复原则。袍服绣线整体脱落严重,根据刺绣针眼痕迹、其他完整纹样,确定原绣线走向,是修复的一大难题,也是关键步骤,极其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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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正在修复袍服。李文璇 摄
山东省文物保护修复与鉴定中心助理馆员韩雨表示,修复工作的另一个难点在于织补右马蹄袖,它已经朽坏得不成样子,还与袍服本体“分了家”。他们只好寻来纹路相近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将其染成渐变的天蓝色,来模拟马蹄袖褪色的状态,再依据“幸存”的左马蹄袖绘制出纹样,一针一线地在补料上重新刺绣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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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士袍服的右马蹄袖已经朽坏。李文璇 摄
“我们会在保持文物原貌的基础上,最大限度还原它的风采,团队里六个人分工协作,完成修复工作预计还要几个月”,韩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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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队里的刺绣专家正在工作。李文璇 摄
山东大学博物馆副馆长杨海燕表示,赫士袍服上的五爪蟒纹在清代服饰中属于高等级纹饰,通常用在比一品官员等级还要高的亲王、郡王这两个爵位级别官员的服饰上。
“赫士袍服对山东大学而言价值斐然,待完成修复后,我们会专门为这件纺织品文物定制展储一体囊匣,这是一种集文物存储与展示功能于一体的专业化设备,可优化存储环境、增强物理防护,多方面、最大程度地对文物本体进行保护。”山东大学博物馆保管研究部主任史本恒说,届时,公众将有望在山东大学博物馆见到这件漂洋过海而来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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