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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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观·东京文学》2025.3
一
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我九岁那年,我们位寺村来了一个有名的算卦人,是个瞎子,有两三个月他都住在村头五保户大毛家里。村里人都知道,瞎子迟迟不肯离开,是为了苦苦找寻他丢失的手串。
那个手串——凡是见过瞎子的人都有印象:那个黑乎乎、没有一点美感、样子甚至有些丑陋的手串,一直戴在瞎子的左手腕。那是一个普通的黑褐色桃核手串,形状均匀,每颗珠子都是指甲盖大小,油光发亮。离近看,能隐约看到珠子雕刻有莲花花纹,可纹路里藏满了灰尘与污垢。珠子有十多颗,由一条红色皮筋绳串着。那绳子因年份久远,看起来黑乎乎的,更像一条黑绳子。手串丢失的地点是村西寨口的人场,也是瞎子通常给人算命的地方。
那一年,村里很多人都为瞎子担忧,茶余饭后议论着:“看来这个物件真找不着,瞎子会心疼死啊,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吃的没一个猫多,真可怜人……”
瞎子有名,缘于村里人都说他算命算得准。大家知道,瞎子是从一个叫太康的地方,拄着棍子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的。瞎子说,从他的村走到位寺村需要两三个月时间,这一路计划去的村庄他都会一一走遍。他说话口音和我们差不了多少,人们都能听得懂。
在我印象中,瞎子来村里次数不少,从我记事起每年都能见到他一到两次。瞎子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长得白净。他要是眼不瞎的话,长得应该还算得上排场。每次见他,都是在寨门口热闹的人场。一些妇女、老人或孩子,都围坐在他旁边。有妇女故意试探性地把一只手递到他跟前,让他摸手纹算命。他只摸一下,就习惯性地挤了挤干瘪的眼睛说,男左女右。
众人纷纷赞叹,瞎子真攒劲(厉害)。那妇女羞惭得面色通红,低头笑着,只得把左手放下,伸出右手来。接下来,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瞎子讲那妇女的一些过去事或将来事,预测那妇女几月才能怀上娃……算完后,那妇女笑得眉眼尽开,说,半年里俺要能怀上,就请您吃捞面条。随后,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元钱递给瞎子。接着,瞎子开始算下一个。就这样一整天下来,瞎子从晌午到月亮出来才能收工。当然,饭时总会有村民给瞎子盛一碗饭端过去。散场时,人们也不忘邀请瞎子去家里住一晚。第二天,瞎子等不到活了便离开村子。
那时候,每到夏季我躺在院子里睡觉,望着夜空中那些闪烁的星星,我常不由得想起瞎子。想着他拄着棍子,一小步一小步挪动的孤独身影。那时,我还无法判断,瞎子与我这个忧伤的孩子,哪一个更加孤独。
二
瞎子手串弄丢,是在一个知了叫得厉害的晌午。正值星期天,小孩都没上学,大大小小一群围在树荫底下,看瞎子算卦。只见他掐指一算,就能摇头晃脑地说出很多稀罕东西。
瞎子摸了长贵的手纹,说他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长贵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到几月里有个小灾,长贵赶紧把布满茧子又脏兮兮的手放到嘴边“嘘”了一声,示意孩子们别捣乱。他的眼神掩饰不住惊恐,带着哭腔问:“那俺咋办?”瞎子云淡风轻,说,不要紧,弄个桃树枝子放枕头边避避邪,那个月你不要出门。长贵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确切地说,瞎子的手串是在给红果看手相时弄丢的。红果怀里的孩子还不到一岁,正是闹腾的年龄。红果刚脱下一只鞋垫着屁股坐下,伸出手还没开始看,孩子就哇哇大哭。瞎子伸手去摸红果的手纹之际,那孩子眼睛放光一把抓住瞎子手腕上的手串,瞬间止住了哭声。瞎子憨笑说,原来这娃相中了俺的宝贝啊。他迟疑一下,还是取下手串,给那孩子玩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可别把它弄丢了!红果说,放心吧!不会丢,看完手相俺就还给你!孩子两只小手拿着手串,翻来覆去地看,偶尔还想放在嘴里咬一下,鲜嫩的小嘴滴流着长长的透明的口水。
瞎子给红果算完命,接过红果的一元票子,笑着说:“手串,也给我吧!”这时,红果才发现手串不见了,孩子正趴在地上跟几只蚂蚁玩得咯咯直笑。
“刚才娃手里的手串,谁见了?”红果焦急地问周边人,她的眼神重点落在那些孩子身上。大家都摇头,说,没见到。瞎子闻听,立时神色慌乱,坐不住了。他起身,险些站不稳脚,随后又故作镇静地将马扎收好。他脸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只一会儿,头发便被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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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手串,桃胡子的,不值啥钱!你们谁要捡到了还给我吧!”瞎子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缓,他原本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人群交头接耳,唏嘘一片,却始终没人知道手串的去向。
眼看晌午了,到了人群散场的时候。有几个妇女,起身穿上鞋子,下意识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准备回家做饭了。瞎子着急地央求:“父老乡亲行行好,求恁先别走!谁捡了俺的手串,就还给我吧!”
人们站回原处,面面相觑。有一两个男人不耐烦了:“不就是一个破木疙瘩吗?就是给,俺也不要啊!”“是啊,又不是啥宝贝,不能吃,不能喝哩!”说完,趿拉着鞋走了。
父亲平时寡言少语,是基本不入人场的人,碰巧那天赶上他刚看完一部借来的小说,准备还给一个村邻。他刚走到西寨门就在人场碰见那人,便将书还给了他。随后,父亲站在人群里闲看了几分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目光严峻地搜索着我的身影,狠盯着我看了几秒,一个人悻悻地坐在场外的一个大树根上等我。我马上红着脸、低着头小跑到他跟前。
“你拿瞎子的手串了没有?”父亲目光严厉,语气冰冷地质问我。
“我……我没有。”我耷拉着眼皮,不敢看父亲一眼,小声地回答。在父亲面前,我向来是这个样子,不敢有半分嬉笑。
父亲长出一口气,说:“没有就好。记住我一直给你说的话,咱不惹事,本分做人!”我嗫嚅着说:“好,好,我知道了。”父亲说,“别贪玩了,回家看书吧!晌午了,我给你擀面条吃。”
我像个小尾巴似的紧跟在父亲身后,拐进了那条贴着河流、陪我长大的胡同。
身后,我仿佛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听到了来自远古万马奔腾的嘶鸣。
三
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是我,这个老实、木讷、羞怯的孩子,捡到了瞎子的手串。是我,在触摸到那滑溜溜、黑乎乎的手串时,起了私藏的念头。因为我听到瞎子说它是宝贝,既然是宝贝肯定就有许多神奇的功能。我想起自己走失多月的疯子娘,我很想把这个“宝贝”戴在娘的手上,那样娘就不会走丢了。别的孩子喊娘的时候,我就不用泪汪汪地盯着看半天了。我悄悄地把那个手串拾起来,装进了裤兜。整个过程,镇静而隐蔽。
其实,当父亲在寨门质问我之时,我已经后悔了。我害怕极了!如果父亲再追问一句,或者表示不相信我,我一定会冒着被父亲用皮带抽打的风险,将手串交出来。可是,父亲选择了信任我。长期以来,在他严厉的管教下,我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乖乖女。这一次,我竟然违背了父亲的教导。父亲一旦发现,将永远不会原谅我。我忽然发现,在父亲严厉质问我的时候,我已经丧失了将这个手串戴在疯子娘手上的勇气。此时,这个手串于我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只有危险。我担心的危险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被父亲发现,他会对我失望透顶,甚至打死我;二是瞎子万一算出来是我拿的,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盯着我,我还怎么活?总之,无论是被父亲发现还是被瞎子算到,我觉得自己都会有灭顶之灾。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瑟瑟发抖,瘦小的身体,时刻感到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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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一堆藏手串的地方:枕头底下、书包、墙缝、砖头底下等等,都觉得不安全。后来,我想起一个妥当的地方,就是将它藏在麦穴里。趁着父亲在灶屋擀面条的工夫,我偷偷溜进西屋。我看到用高粱杆编织的麦穴,围了无数圈,高高耸立着,比一个大人还要高点。那是全家交完公粮后,所剩的全部口粮。我搬个凳子踩上去,掀开麦穴上面覆盖的塑料布,一股刺鼻的熏麦药味钻进我的鼻子,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担心父亲发现,我禁不住有些慌乱,赶紧把手串埋进麦堆,然后又用压塑料布的一根棍子,将那手串往麦子深处捣了又捣。这时候,灶屋里传来父亲的呼喊声,吃饭啦。
我心怦怦直跳,还是答应了一声,然后赶紧用小手平整了一下麦子,又用塑料布覆盖住,上面又压上那根棍子。当我从凳子上下来,浑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长满虱子的头发也像刚被水洗似的。我像完成了一件惊天大事,如释重负。
父亲盛好饭递给我,惊讶地说:“咦!这闺女,咋热这么狠?”我接过碗,没敢吭声,更不敢看父亲。
父亲接着说,“去门口沟边吃吧!凉快。”
我答应了。以前,我一直觉得,父亲做的面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然而,那顿面,我却吃得味同嚼蜡。
四
我以为,手串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事实上,手串如同手雷一样埋在我身边,随时可以把我炸得支离破碎。
瞎子并没有离开村子。
当晚,村里人谁喊瞎子去家里住他都摇头。整个夜晚,他失魂落魄地坐在西寨口,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手串去哪儿了?
第二天早饭时,红果给他端了稀饭和馍。瞎子面色苍白,任凭红果怎样劝说,他还是摇头不吃。
听说瞎子因为手串的事,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村里人陆陆续续围观上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群,露出一个小脑袋观看,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可咋办?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手串再主贵,也没人命贵啊!”
“是啊,要说也怪,你说那么多人,那手串还能长翅膀飞走不成?”
“对,对,再找找,肯定丢不了,再大的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村民们唏嘘一片,议论纷纷。大家都劝瞎子先吃点饭,随后再找那手串。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啧了啧嘴说:“看来,这手串对他特别重要啊!”
父亲话音刚落,瞎子就忍不住失声抽泣起来。他哭得很委屈,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地上甩。他哽咽着说:“那手串跟随我十几年了,它是俺的光、俺的命啊!求求恁行行好,把它还给我吧!我把身上的钱都给恁……”说着,去腰间掏出一个扎口的黑色布袋,“给!都给恁……”
有妇女赶紧把那钱袋塞回他腰间,眼里噙着泪说:“知道你瞎子难,没有人要你的东西哩……”
人们纷纷露出不忍的神色。
看到瞎子哭得伤心,我自责不已,后悔不已。躲在人群里,我忍不住泪雨纷飞。可是,我没有勇气承认,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个事儿。若是有条地缝可钻,那会儿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让一个九岁孩子的罪孽和惩罚,让一个孩子童年里的一切惶恐、悲凉和孤独通通消失!可是,我是懦弱的。我慌乱至极,却依旧挤在人群里,假装在看一场别人的苦难戏……
父亲把脖子上吸汗的旧毛巾取下来,塞到瞎子手里说:“你擦擦,慢慢说。”瞎子接过毛巾擦了鼻涕和眼泪,又喝了一碗红果端来的稀饭。
瞎子的状态似乎比刚才好了些。他坐在马扎上,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因某种情绪的激越微微颤抖……
五
瞎子是个苦命人。他天生就瞎,眉毛底下只有一道浅浅的眼皮,没有眼仁。他从没看见过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物。
瞎子刚一落地,他娘就因产后大出血去世了。瞎子爹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到十岁,不幸染上疟疾。他自知时日不多,便用所有的家当去集上换了一斤肉,带着瞎子去十几里外的算命先生“曹半仙”家拜师学艺。曹半仙已至古稀之年,膝下又无子嗣,他看瞎子可怜,当即答应收他为徒。
瞎子爹月余后撒手人寰。瞎子从那就来到一个叫曹寨的新家,跟着曹半仙学看八字、摸手相。十岁的瞎子,干起活来不比正常孩子慢多少。他懂事早,摸索得多,不仅会帮曹半仙做饭,还会洗衣裳。虽说眼瞎,却心灵手巧,学算命上路也特别快。这些,曹半仙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逢上农忙时节或雨雪天气,他们就不外出算命了,会心安理得地在家休息。
自从瞎子来曹半仙家后,一个叫莲花的邻家女孩总是跑过来和瞎子一起玩。莲花长什么样子,瞎子只能依靠自己想象,他只知道莲花和他年岁相仿,声音清脆好听,还有一颗天使般善良的心。
莲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从来不嫌弃瞎子。瞎子来到曹半仙家没两天,她就主动跑来找他一起玩。她告诉瞎子:天是蓝色的,土地是黑色的,地上的蚂蚁有黑色的还有褐色的……
瞎子笑盈盈地感受着她说的那些事物,仿佛自己真的看到了一样。他感觉很温暖,莲花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幽暗的生命。莲花经常拉着他的手,在田野里疯跑,还教他唱好听的童谣。只要有莲花的地方,他探路的木棍就派不上用场,因为她会牵着他的手。她常常说,我就是你的眼睛,一辈子都是你的眼睛。
两个小孩子的情谊,纯净得像水一样。
曹半仙断气时,正值槐花落尽的暮春。瞎子悲痛万分,在心里他早已把曹半仙当成了父亲。那一年,瞎子刚满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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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曹半仙去世后,莲花很少再来找瞎子玩了,偶尔来一会儿说三两句话就走了。瞎子再也没有听见过她清脆的笑声。
瞎子终于等到莲花又一次来看自己。她没有说话,忽然推门而入。瞎子有点激动,努力掩饰自己的痛苦、憔悴与孤独。
等待太久,连说话都需要勇气。
瞎子理了理嗓音说:“你,好久没来了……”稍微停顿一下,他又接着低沉地说,“我好久没有听你笑过了。”
莲花低着头不出声,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瞎子看不到那眼泪,但能感觉到她轻微的抽泣。他不知道,她刚刚是翻过墙头从家里逃出来的,跳下来时还崴伤了脚。她是一瘸一拐地来到他身边的。
“莲花,你哭了?”瞎子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莲花说,她爹不准她再来找瞎子玩。她爹说,她现在是大闺女了,要懂得规矩。
瞎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以后你别再来了。”
莲花嘤嘤啜泣着走了。
三个月后,莲花又来看他了一次。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相见。她把一个桃核雕刻的手串戴在他手上,说:“这是俺自己用攒来桃核雕的,送给你,每个桃核上都刻着莲花……”
瞎子干瘪的眼睛渗出了泪水。莲花急匆匆地走了。
此后,瞎子再也没有见过莲花。
六
瞎子讲述完这些往事,陷入久远的沉思中。
许久,瞎子才说:“手串找不着,俺就不离开这个村!”
我听完瞎子的故事,又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像触了电一样难受。我觉得瞎子太可怜了,我真想马上就把手串还给他,跪在他面前认错……可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怕得要死。
人群中有人开始谴责,谁非得拿这个手串干啥?拿了赶紧还给人家,这是人家的命啊……
我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悄悄挤出人群,顺着胡同仓皇逃回了家。此后,连续几个夜里我都做着同样的噩梦:自己想方设法把手串藏在各种地方,然后,被瞎子追赶,我吓得跳进河里变成小鱼、小虾。可还是被瞎子发现了,他用哀伤的表情盯着我……我被吓醒了。
连续几天的噩梦,再加上内心的恐慌,我被折磨得像掉了魂一样。我开始吃不下饭。父亲给我盛好饭,我只吃几口就饱了,剩下的就悄悄倒进门口的河里,引来一群群鱼儿来争抢。
那天,我刚把饭倒进河里,怔怔地望着河面鱼儿争抢。忽然,父亲就走过来了:“你这小闺女,咋恁不懂事,我擀的面条,你不吃倒河里?”
我吓得面如土色,赶紧端着碗站起身。回到院子里,我照例顶着大太阳跪在院子里。直到父亲说,起来吧,我才摇晃着站起身,双手揉搓着跪疼的膝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一眼。
父亲忽然问我:“瞎子的手串你到底拿了没有?”
“我真没有。”我来不及思索,机械地否认。
那一天,我感到异常冰冷。
我悄悄潜入西屋,跐着凳子爬到麦穴上,拿掉压塑料布的大棍,又把塑料布掀开,然后把手伸到麦子里去摸索那个手串。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手串,我急得一头汗。我又把整个胳膊都伸进麦子里摸索。折腾了好久,终于摸到了手串,我把它拎出来,望着它竟然委屈得不停地哭。当然,因为害怕被父亲发现,我哭得很压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哭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重新又把手串塞回麦子里。
那晚,我孤零零地站在夜空下,望着夜色里沉默的一切。我仿佛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被我最亲爱的父亲抛弃了。
我无比思念我的疯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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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那阵子,瞎子在大毛家搭个铺住下了。白天,人们总见他拉着一张苦瓜脸,像一条流浪的野狗蜷缩在树荫下,等着他的手串。他明显消瘦了许多,说话也日益有气无力了。人们端给他的饭,他也只吃一点。
那天,父亲又劝瞎子:“那手串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你总得先活着!”
瞎子苦笑,摇摇头说:“这些道理我懂,就是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父亲面露愁容,叹了口气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旁边有个村民讥讽道:“别啥心病心药咬文嚼字了,你家疯子跑丢半年都没找到吧!留着时间去找疯子吧……”
父亲脸色愠怒,一言不发地拉着我回家去了。
那天中午,从不喝酒的父亲独自一人喝了几盅散酒,我还看见泪水不断从他的眼角滑下来。我默默看着躺在灶屋柴火堆里的父亲,忽然特别心疼他。我也哭了!陪父亲无声地哭了。那一刻,我做出决定,无论对父亲还是对瞎子,我必须得有一个交代,我必须得把手串还回去!
听见父亲均匀的呼吸声,我知道他睡着了。我去堂屋拿了个床单,轻轻搭在父亲身上。
大晌午头。我从胡同里溜出来,远远看到瞎子一个人蜷缩在树底下,刚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小跑着来到瞎子身边。瞎子的身边洒落着一点馍渣,一群蚂蚁正在匆忙地搬运着。看样子,他中午饭是吃了一些馍。
我偷偷把手串放在瞎子脚边,过了三两分钟,假装惊喜地喊道:“算卦的,你脚边上,那不正是你的手串吗……”
瞎子像被蜜蜂蛰住了似的一下子坐起来,嘴唇颤抖:“手串?我的手串?”
我忙将那手串捡起来,递给他。瞎子双手紧紧抓住那手串,激动地语无伦次:“找着了,找着了。”
瞎子紧紧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仙女一样的好孩子,你将来一定会过上神仙一样的好日子……是你,帮我找到了我的宝……”
黄昏时分,几乎整个位寺村的人都围坐在西寨口瞎子的身边。大家都在笑逐颜开地讨论,这也太神了,这手串丢了俩月,竟然自己钻回来了……
大约在我三十岁那年,回乡探亲时,跟父亲聊起小时候的事,我心里一沉,鼻子酸楚,竟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我说:“爸,你还记得瞎子丢手串的事儿吗?”
父亲说:“当然记得,瞎子后来每年到村里还带着那个手串哩。”
二十一年了,我想,该向父亲坦白了。望着鬓发斑白的父亲,我心里五味俱全:“爸,当年瞎子的手串是我拿的,也是我还给他的。”
“爸啥都知道。那时候,家里的麦穴都被你翻腾得进老鼠了。”父亲笑着说。
我再也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疯子娘在一旁说,听不懂你们说的啥,又哭又笑哩。
那夜,我竟然梦见了那个算命的瞎子,他竟然还是当年的模样,满脸堆笑,说:“孩子,还记得那个手串吗?还记得我讲的莲花吗?其实,哪有什么莲花姑娘啊,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一个又甜又苦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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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魏灵芝,笔名纤云若水,80后实力作家,祖籍安徽临泉,现居郑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市小说学会副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天使不哭》、《爱的救赎》、《落花时节又逢君》、《大地之上》等八部。另有诗歌、散文发表文学刊物,累计创作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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