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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继志
王二有些二,他向区政府报告的敌情也太不像敌情了。
王二是东河南本村人,三十出头,光棍,有手艺,会木匠。自从日本人在东河南安了据点,王二就成了两面人,既是区政府培养出来的抗日骨干,又是鬼子汉奸眼里的大好良民。王二常被汉奸刘歪嘴喊到据点盖房子、修门窗,有时还到伙房整饬风箱,据点里的鬼子汉奸差不多都熟悉他那张脸。王二一脸憨厚,言语木讷,确实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但区政府敌工干事老丁说,就要你这股劲儿。王二便成了老丁的敌情报告员。老丁吩咐王二,有情况随时报告,王二死记。可王二报告给老丁的情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老丁问他据点有多少鬼子?多少汉奸?王二答不上来,他说他没数真。老丁问他据点里有几挺机枪?他说他没瞅见。唯有一点情况确切——卡卡瑞牵得狼狗是母的。
王二的情报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于是区政府老刘就有些小觑王二,对老丁说,王二是个二货,你交给他的工作他胜任不了。老丁打趣说,你眼明心亮我还不敢让你去呢!
老丁和老刘说话时,王二当然听不见,他正兴致勃勃地走出区政府的院子。
这几天区政府悄悄转移回东河南,和敌人玩起灯下黑。王二家的小院和区政府只隔着一条小巷,他懂得没有大事,他是绝不往区政府跑的。
一天,王二正坐在自家小院想心事,想他师傅。他师傅石板头是好木匠,东河南街上一流的手艺,可惜他把手艺托付给王二不久,就一蹬腿儿走了,让王二没少想他。正当王二想师傅想得心里没着没落时,街门一响,院里进来一个人,熟人,还是汉奸刘歪嘴。刘歪嘴一进院就对王二说,走吧,有事儿。啥事儿哥?王二问道。刘歪嘴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把你的家活什带上。就那么一前一后,王二挎着木匠行头跟在刘歪嘴后面进了据点。王二进了据点见了汉奸叫哥,见了日本人称太君,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满脸堆着笑,这是老丁吩咐的,他没忘。据点分内外两层,有铁丝网隔着,外层院住清乡队的汉奸,里层才是纯种的日本人。以往王二做活都在外面,里面的情况一概不知,一般情况清乡队的人也不能随便入内,据说这是卡卡瑞太君的规定。
这次刘歪嘴直接把王二引到铁丝网跟前,对翻译官说,王二来了。王二认得这个翻译官,姓倪,东河南人叫他泥头、头秃、发少。泥头翻译也认得王二,王二对他点头哈腰再来一笑,就进去了。里层院比外层院宽绰,房舍也整齐,有一根铁丝系在空中,上面晾着几件洗过的衣服;一挺机枪……对,就是机枪,架在一堆沙包上,枪口正对着铁丝网外面。王二心里打激灵,这种情况在外面是看不到的。还有卡卡瑞的狼狗就拴在不远处,盯着王二呜呜地原地打转。王二不由慌张,脚尖砸着脚跟,砸在泥头翻译身后进了一间挂竹门帘的屋子。
门帘落处,里面整齐干净,墙上有美人画,墙角有木疙瘩(东河南人把木底鞋叫木疙瘩),鼻孔钻进淡淡洋胰的味道,屋主竟是个女人,这让王二吃惊不小。泥头翻译对那女的说,枝子小姐,匠工给你找来了,你有什么吩咐就吩咐他吧。那女的瞟了王二一眼,王二不由心头一阵紧绷。他知道这是在狼窝,狼窝的母狼最歹毒,王二有了一种无措无助的茫然,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个母狼点头哈腰。老丁没吩咐见了母的怎办,他不乐意,他愣住了,泥头翻译出去了,他都没觉晓。直到母狼张开嘴滴溜溜吐出人话,您坐,打扰您了!一口纯正礼貌的中国话让王二从愣怔间回过神来,一句轻如燕语的声音让母狼瞬间还原成漂亮的女郎。王二是个给点儿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人,他的目光迷迷地放开胆量——比不得巷头李老汉的二姑娘,岁数差不多,脸白是搽了厚粉的,唇红是涂了胭脂的,嘟嘟得像下蛋憋出血的鸡屁股;一笑牙白,白亮白亮的,还露出了羞怯和真诚。这让王二胆气骤增,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把挎在肩上的家活什撂在地上。落地的沉重把她惊了一下,白牙一露又笑了说,我这只箱子坏了,麻烦您给修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女人还有红指甲,边说边指了指屋里的一个板箱。王二一眼就看出这是件好货,枣红油漆,描金牡丹,箱盖四角包铜,锁叶也是铜的,黄灿灿地映着他王二扁圆不定的影子。王二让女人自己打开箱盖,取出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之后王二就发现了毛病,箱盖一处的合叶坏了,撕裂一片木质,由此,箱和盖就合不了缝。
这对王二来说小菜一碟,只须把合叶复原,裂木用备好的皮胶粘好,稳住不动就是了,整个过程也就两锅烟的功夫。然而,王二却磨蹭了十几锅烟的时间,原因是那个女人给王二倒了一杯热水,热气腾腾地放在王二面前,就是这杯热水让王二彻底转变了对这女人的态度和看法。如果再拿李老汉家二姑娘和这女人相比,二姑娘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瞎蹦乱跳的麻雀,而她就是一只鸣啭好听、可望而不可及的燕子。王二虽没听过秀色可餐这句话,但嘴里不停咽唾沫,眼窝长出手来在女人身上乱摸,又刚好和她的目光撞上。那女人脸色一羞,垂下了头,很戏剧,也很伤感。王二从她眼睛深处窥见了隐隐的凄苦,王二不由想说话,脖子憋红也只憋出一句,你会说中国话?她说,会,我从小生活在满州,父母都是帝国开拓团的。说罢,忧伤难持,叹口气,躲开了王二的眼睛。王二的眼里已留住了红嘟嘟的嘴唇和白亮白亮的牙,也刻下了同情与可怜!
王二从据点出来后,拐弯抹角进了区政府的院子,他要把今天看到的情况报告给老丁。老丁听了不惊不怪。旁边老刘说,王二你就惦记女人吧,这情报能打鬼子吗?王二这才想起说内层院还有挺机枪,位置正冲着铁丝网外面。老刘听了说,这还沾点边。
大概经了一冬一春,区政府在东河南发展了不少抗日骨干,还截获了两辆往据点送物资的汽车。但这些都不是王二的功劳,他的报告仍停留在鸡毛蒜皮的水平。
王二没事时眼前总晃着红嘟嘟的嘴唇白亮亮的牙,想抹也抹不掉。刘歪嘴又曾喊他去据点干过几次活儿,但都在外层院,里边进不去。他借故靠近铁丝网朝里张望,甭想看见红嘟嘟的嘴唇白亮白亮的牙,就是竹门帘也看不见,纯粹是瞎张望。咸吃萝卜淡操心,球的,费啥闲心!王二心路回转,王二很懂得修正自己的无聊。
当刘歪嘴再来找王二,王二不愿意去了,不想去也得去,胳膊拧不过大腿。王二随便夹了锛锯想去应付。刘歪嘴说,不行不行,这两件能做成棺材!把家活什全带上。王二问刘歪嘴,给谁做棺材?刘歪嘴还是那句老话,你去了就知道了。
这次和王二去据点的还有村里的黄木匠,老手艺人。二人直接被刘歪嘴引进里层院。院里有几块长短不一,厚度寸许的木板,刘歪嘴指了指说,这就是做棺材的木料,你俩要抓紧,天黑前务必完工。王二和黄木匠都说,这木板也太薄了,不是做棺材的料。刘歪嘴说,让你用纸糊你就糊,要那么多讲究干嘛?王二和黄木匠都懂得做匠人瞧主人,这是行规,只好论材合计,把木料丈量过了,锛锯齐鸣,开始动手。中间刘歪嘴多次留话,不要讲究,将就就行。泥头翻译也过来两次,催促要快。快也要有个快法,木料须要一块块调配,墨线须要一道道来画。一般说俩人做口棺材总要两天,一天做完,那只能凑合个简单的薄皮匣子。不过从这简单急促中,王二猜出死人肯定不受抬举,又要急着把他打发出去。黄木匠跟王二挤眼儿,心里也是这看法。
太阳落山时,工程基本完成,白里白面,茬口粗糙,实在难像口棺材。王二累得腰背酸痛,心里憋气,一意回家,但刘歪嘴还是不让走。不一会儿,泥头翻译出来了,卡卡瑞也出来了,没牵狼狗,双手倒背,跟泥头翻译嘀嘀咕咕。泥头翻译转过脸对王二和黄木匠说,卡卡瑞太君说了,你们是皇军的朋友,皇军希望你们帮忙帮到底,一并把死人装殓了,抬出去埋掉。不过皇军希望你们严守秘密,出去不要讲,把在这儿听到看到的全烂在肚子里,明白吗?黄木匠是上年纪的人,自然晓得利害,连说,那是那是!王二没吱声。泥头翻译重问,傻逼王二,听见了吧?王二只得翘翘下巴。
死谁装谁,王二并不上心,但没想到死的会是她!王二和黄木匠被泥头翻译领进挂竹门帘的屋里时,看见她正躺在地上,冷冷清清如同死猫死狗一般。留存在王二眼里红嘟嘟的嘴唇和白亮白亮的牙,被眼前的惨状所颠覆。嘴唇虽红,却添了灰色,带着浮肿,像秋后霜打的两片高粱叶,白亮白亮的牙成了没光泽的死骨头,错里错外地暴在唇外,让王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女人身上还穿了件裙不裙衫不衫的长衣服,大艳大红,头发光洁顺溜,看来死前有一番用心的梳理。泥头翻译说,抬出去殓了吧。王二抬上身,黄木匠抬下身,两人同时看见女人脖子上有一道凹痕。王二还看见屋里那只枣红板箱,板箱被死人心爱过,被王二修理过,现在让泥头翻译打开了,扔出些衣服,让把这些衣服和死人一块装殓了,箱子却提在他自己手里,不忍释手。
把死人装殓完毕,王二和黄木匠抬不走。泥头翻译让刘歪嘴从外面唤进一个清乡队的,加上刘歪嘴,正好够手。刘歪嘴明显不愿意,但有屁不敢放,想躲躲不开,勉勉强强认了套。天黜黑时,四个人把棺材抬出据点,一出据点刘歪嘴就骂开了,压死爷了!压死爷了!你个臭婊子!你个臭婊子!王二惊奇,问道,她是婊子?刘歪嘴泄愤说,不是婊子是啥,你以为日本人都是闲球!
葬了这个女人,王二拐弯抹角又进了区政府,向老丁报告据点里发生的情况。王二报告时有些激动,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老丁很懂得王二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头,倒了一碗水,让王二定定心,休息一下。王二累了一天,什么都不想了。老丁却在想:王二的报告虽与军情无关,但事情也很特殊,必须马上向县委敌工部报告。
旁边的老刘不言不语,却在用新的目光看着王二。
【作者介绍】武继志,1949年出生,山西省大同市灵丘县乡镇退休干部曾在.《山西文学》,《北岳》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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