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阵声音。
像一只年迈的老鼠,在午夜的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爪子。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像一枚钢针,精准地扎进我紧绷的神经。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像一块厚重的绒布,严丝合缝地蒙住了整个世界。
身边的陈卫东睡得像头死猪,轻微的鼾声均匀而沉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安稳。
这种安稳,我已经很久没有了。
咯吱。
又是一声。
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方向很明确,是我儿子陈默的房间。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默,十五岁,一米八的个子,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疏离。我们的交流,通常以“嗯”、“哦”、“不知道”结束。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锁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最近一个月,几乎每晚凌晨两点左右,我都能听到这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神经衰弱,幻听。毕竟,自从女儿曦曦生病后,我的睡眠就成了一滩易碎的玻璃。
但那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像一个锲而不舍的鬼魅,执意要闯进我的现实。
我悄悄掀开被子的一角,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寒意顺着脚底板,蛇一样地往上爬。
我没开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被稀释过的月光,像个蹩脚的侦探,摸索着向门口移动。
陈卫东翻了个身,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我吓得浑身一僵,屏住呼吸,直到他的鼾声再次平稳地响起,才松了口气。
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我犹豫了。
推开这扇门,我可能会面对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儿子。
青春期的男孩,能有什么秘密?
早恋?打游戏?还是……更糟糕的?
我不敢想。
那咯吱声停了。
紧接着,是另一扇门被轻轻拧开的声音。
极其轻微,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曦曦的房间。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无数个肮脏的、违背人伦的念头,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了进来。
他去妹妹房间干什么?
半夜,一个十五岁的哥哥,溜进十二岁妹妹的房间。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
不会的,不会的。
那是我儿子,看着他从一个糯米团子长成现在这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他小时候,会把唯一的鸡腿夹给妹妹,会因为妹妹摔了一跤而哭得比谁都伤心。
可现在……
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奶声奶气喊我“妈妈”的孩子了。
他的喉结,他下巴上冒出的青涩胡茬,他看人时那股冷漠的劲儿,都在提醒我,他是个男人了。
一个我不懂的,正在迅速成形的男人。
恐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缠住。
我必须去看看。
无论结果是什么,我必须亲眼看到。
我拧开门把手,动作轻得像一缕烟。
客厅里,月光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轮廓。
陈默房间的门虚掩着,透出一条黑色的缝。
而曦曦的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一步一步,挪到曦曦的门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我的手在发抖,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
里面没有声音。
死一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我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硬,呛得我肺疼。
然后,我猛地推开了门。
没有想象中的不堪画面。
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冲突。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光线昏黄,像一颗凝固的蜜糖。
曦曦睡着了,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而陈默,我的儿子,他正背对着我,坐在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
他的背影,宽阔而僵硬。
他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松垮的运动短裤,露出线条分明的脊背和肩膀。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在曦曦的腿上……揉捏着。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耐心和专业。
我愣住了。
彻底愣住了。
大脑因为急转弯而发出一阵嗡鸣。
眼前这一幕,完全超出了我所有的预设。
我看到了他放在地上的东西。
一个白色的药瓶,旁边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隐约能看到“肌肉萎缩”、“神经传导”、“康复训练”之类的字眼。
“妈?”
陈默听到了动静,他回过头,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被打扰的疲惫。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你……”
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安稳的妹妹,然后站起身,对我做了一个“出来说”的口型。
他轻轻地带上门,动作熟练得好像已经做了一万遍。
客厅里,我们母子俩,在清冷的月光下对峙着。
“多久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一个月。”他靠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恢复了他那副标志性的冷漠表情。
“为什么?”我追问。
“什么为什么?”他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这副样子,又是我熟悉的那个叛逆儿子了。
可我刚刚看到的,又算什么?
“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跑到妹妹房间里,给她按摩?”我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他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多余。
“她腿疼,睡不着。”
“疼?她怎么没跟我说?”
“跟你说有用吗?”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对我这个母亲的鄙夷,“你除了抱着她哭,还能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疼得我无法呼吸。
是啊,我除了哭,还能干什么?
曦曦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医生说,目前没有特效药,只能靠激素和康复治疗维持。
这个病,不仅折磨着曦曦的身体,也掏空了我们这个家。
我和陈卫东,像两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白天拼命转,赚钱,晚上回到家,卸下所有力气,面对着这个无底洞一样的困境,只剩下相对无言的疲惫。
我确实,经常抱着曦曦哭。
我觉得对不起她,给了她这样的身体。
我觉得自己无能,救不了她。
“你爸只会说‘会好的’,然后躲进书房抽烟。”陈默的声音很低,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你们俩,一个负责哭,一个负责躲。这个家,快完蛋了。”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剖析着我们这个家的真相。
他的眼神,不像个孩子,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那本笔记……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曦曦的房间。
“我自己查的。”他淡淡地说,“国外的医学期刊,康复理疗论坛,还有各种病友群。我加了十几个。”
我的心,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你……你看得懂?”
“有翻译软件。”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托人买了香港那边的专业书籍。”
“托人?托谁?”
他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把我的游戏机卖了。”
那台游戏机,是他去年生日,我和陈卫d东送给他的礼物。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每天都要擦好几遍。
我记得,前段时间我让他别玩游戏了,多看看书,他还跟我大吵了一架,说我们根本不懂他。
原来……
原来他早就把它卖了。
卖了,去换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医学书籍。
“曦曦晚上一到两三点,小腿肌肉就会痉挛,疼得睡不着。她怕吵醒你们,就一直忍着。”陈默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我房间隔音不好,能听见她压着嗓子哭。”
“我查了资料,这种神经性的疼痛,睡前用活络油按摩半个小时,能缓解很多。”
“所以,你就每天……”
“嗯。”
他一个字,堵住了我所有的话。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以为的叛逆,是他的担当。
我以为的冷漠,是他的守护。
我以为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是在对抗全世界。
其实,他是在一个人,扛起我们这个家。
而我这个当妈的,竟然像个傻子一样,怀疑他,监视他,甚至……往最龌龊的方向去想他。
我真混蛋。
“对不起……”我捂着嘴,泣不成声,“儿子,对不起……”
陈默看着我,眼神里那层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他没说话,只是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我。
动作有些生硬,像是不习惯做这种事。
那一刻,我多想抱抱他。
抱抱我这个,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儿子。
但我没敢。
我怕我一碰他,他就会缩回那个坚硬的壳里。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太久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陈卫东醒了,看到我坐在客厅,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他打着哈欠问。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快二十年的男人。
他眼角的皱纹,头顶的白发,都在告诉我,他也不容易。
可那一刻,我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火气。
“陈卫东,你知道儿子昨晚干什么了吗?”我问他。
“陈默?他能干嘛,打游戏呗。回头我说说他,像什么样子。”他一脸理所当然。
“打游戏?”我冷笑,“他游戏机早就卖了!”
我把昨晚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陈卫东脸上的睡意,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和我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愧疚。
他坐在我对面,半天没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是不是太失败了?”许久,他掐灭烟头,声音嘶哑地问。
我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
从那天起,家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盯着陈默的成绩单,不再唠叨他房间乱。
我开始学着,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成年人来对话。
我试着去了解他看的那些书,虽然那些专业名词像天书一样,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
我发现,他在笔记本上,不仅记录了曦曦的病情,还制定了详细的饮食计划和康复时间表。
比医院的护工,还要专业。
陈卫东也不再一回家就躲进书房。
他开始主动跟陈默聊天,聊体育,聊时事,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儿子在听,他在说。
但他至少,在努力靠近。
一天晚上,陈卫东拿着一张银行卡,放到陈默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你不是想买什么书吗,或者……再买个游戏机也行。”他有些不自然地说。
陈默看都没看那张卡。
“我不要。”
“你这孩子……”陈卫东有些急了,“这是爸给你的。”
“我说了,我不要。”陈默抬起头,直视着他,“爸,你有这钱,不如给曦曦换个好点的轮椅。”
陈卫东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曦曦现在的轮椅,是社区送的,很笨重。
我们一直说要换,却总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
“还有,”陈默继续说,“妈,你别再偷偷往我碗里夹肉了,我看见了。曦曦才需要营养。”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我确实,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补偿他。
我觉得亏欠他。
在这个家里,他本该是享受父母关爱的孩子,却过早地,承担起了哥哥,甚至是半个父亲的责任。
“儿子,我们……”我想解释。
“你们别这样。”他打断我,“搞得我很不自在。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行吗?”
他说完,就回了自己房间。
我和陈卫-东面面相觑。
我们以为的补偿,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压力。
我们小心翼翼的讨好,反而破坏了他习惯的平衡。
我们想走进他的世界,却发现,我们连门都敲错了。
真正改变的契机,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曦曦的病情突然加重,高烧不退,浑身抽搐。
我们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她送进医院。
急诊室外,我和陈卫东像两只无头苍蝇,六神无主。
医生出来,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三个字,像三座大山,瞬间把我压垮了。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卫东抱着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们俩,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就在这时,陈默来了。
他应该是从学校直接赶过来的,还穿着校服。
他看到我们俩的样子,眉头紧锁。
他没有过来安慰我们。
他径直走到医生面前,用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开始跟医生交流。
“医生,我妹妹的血常规和炎症指标出来了吗?”
“体温持续不降,有没有考虑是并发了颅内感染?”
“她之前用的激素是甲泼尼龙,这次的剂量是不是需要调整?”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那个年轻的医生都有些发愣。
医生扶了扶眼镜,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年。
“你是……家属?”
“我是她哥。”
“你……学医的?”
“我自学的。”
整个走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看着我的儿子。
他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
他跟医生讨论着病情,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那些我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流畅。
那一刻,他不是我的儿子。
他是一个战士。
一个为了守护自己妹妹,披上铠甲的战士。
后来,曦曦抢救过来了。
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也幸亏陈默提醒,他们调整了用药方案,才控制住了险情。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是陈默,救了曦曦。
也是他,在我们夫妻俩最脆弱的时候,撑住了这个家。
回到家,陈卫东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个存折。
“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二十六万。”他说,“明天,你带曦曦去北京,去最好的医院。”
我惊讶地看着他。
“那你和陈默呢?”
“我跟单位请了长假,在家照顾陈默。他马上要中考了,不能耽误。”
我鼻子一酸。
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个父亲的失职。
第二天,我跟学校给陈默请了假,让他送我和妹妹去火车站。
临走前,我把他拉到一边。
“儿子,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跟他道谢。
他有些不自在,眼神躲闪着。
“谢我干嘛,她是我妹。”
“在家……好好听你爸的话,好好复习。”我嘱咐道。
“知道了,啰嗦。”他皱着眉,又恢复了那副不耐烦的样子。
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我。
“妈。”
我回头。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就是我之前在他房间看到的那本。
“这个你拿着。”他把本子塞到我手里,“里面是我整理的曦曦的病历,还有一些注意事项,北京的医生问起来,你别一问三不知。”
我接过那个本子,沉甸甸的。
上面贴着各种颜色的便利贴,分门别类,标注得清清楚楚。
翻开第一页,是陈默清秀又带着一丝锋利的字迹:
“妹妹的抗争史。”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在北京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
挂号,排队,检查,会诊。
每一天,都像在打仗。
曦曦很懂事,再痛苦的检查,她都咬着牙不哭。
她说:“哥说了,我是女战士,不能掉眼豆子。”
每晚,我都会跟陈默视频。
他总是问曦曦的情况,问得很细。
然后,他会对着屏幕,给曦曦讲笑话,或者用夸张的语气,读他课本里的古文。
曦曦总是被他逗得咯咯笑。
只有我知道,电话挂断后,这个少年,会立刻打开电脑,查阅最新的医学文献,直到深夜。
陈卫东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汇报陈默的学习情况。
“今天模拟考,又是年级第一。”
“老师说,他这个状态,考市里最好的高中,稳了。”
“他瘦了,我炖了汤,他喝了两碗。”
看着这些琐碎的文字,我的心里,又酸又暖。
我们一家四口,隔着一千多公里,用各自的方式,努力地生活着,战斗着。
一个月后,北京的专家给出了新的治疗方案。
虽然还是不能根治,但可以最大程度地控制病情,提高曦-曦的生活质量。
这个消息,像是一缕阳光,穿透了笼罩在我们家上空的乌云。
回家的那天,陈卫东和陈默来车站接我们。
陈默比之前又高了,也黑了,但眼神,亮得惊人。
他看到曦曦能自己扶着栏杆,慢慢地走路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去,想像以前一样,把妹妹抱起来。
试了一下,却没抱动。
曦曦长大了,他也快抱不动了。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曦曦却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脸。
“哥,我好想你。”
“嗯,我也想你。”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顿久违的团圆饭。
饭桌上,陈卫东拿出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
他给陈默也倒了一点点。
“儿子,你长大了。”他举起杯,“爸敬你一杯。”
陈默愣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对他点了点头。
他端起酒杯,跟陈卫东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呛得他直咳嗽。
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特别慢。
好像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所有亲情,都一点点补回来。
中考成绩出来,陈默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奋。
他只是把通知书,放到了曦曦的床头。
“曦曦,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他说,“等我将来,考上最好的医科大学,当上最好的医生,我就能治好你了。”
曦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那张红色的纸,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儿子的青春,注定要比同龄人,背负得更多。
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我知道,在他那看似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火热、比谁都坚韧的心。
那颗心,足以抵挡未来所有的风雨。
高中的生活,比初中忙碌了无数倍。
陈默成了住校生,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他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曦曦的康复日志。
他会指出我记录的疏漏,纠正我不规范的按摩手法。
俨然一副小专家的模样。
有时候,我看着他一脸严肃地给我“上课”,会忍不住想笑。
“陈医生,您还有什么指示?”我故意逗他。
他会白我一眼,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这个家里,笑声越来越多了。
我和陈卫东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我们不再互相指责,不再逃避。
我们学会了,像儿子一样,直面问题,解决问题。
我们一起研究曦曦的食谱,一起带她去做康复,一起在她睡着后,悄悄地看她。
生活虽然依旧辛苦,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我们成了一个真正的,并肩作战的团队。
而我们的队长,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转眼,陈默上了高三。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
书桌上的复习资料,堆得像一座山。
他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我知道,他在为了他的目标,拼尽全力。
那个目标,是北京协和医学院。
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分数线高得吓人。
我嘴上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
心里,却比谁都希望他能考上。
高考前一天,他回家来拿准考证。
我给他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他却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我回学校了。”
“再坐会儿吧。”我有些不舍。
“不了,还得再看看书。”
他走到门口,换鞋。
我跟过去,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加油?努力?
这些话,都太苍白了。
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曦曦从房间里,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是她生病后,第一次,不靠任何人,自己走这么远。
我们都惊呆了。
“哥,”曦曦的声音,清脆又响亮,“高考加油!”
她举起手里的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胸前挂着听诊器。
医生的旁边,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拉着他的手,笑得特别灿烂。
画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我的超人哥哥。”
陈默看着那幅画,看着他的妹妹,眼圈,又一次红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抱住了曦曦。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高考结束,估分,填志愿。
陈默只填了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北京协和,临床医学八年制。
不留任何后路。
我劝他:“要不报个别的,保个底?”
他摇头:“不用。”
那一刻,他的眼神,坚定得像一块磐石。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种煎熬。
我比他还紧张,每天都要上网查好几遍。
终于,到了出分那天。
我守在电脑前,手心全是汗。
陈默自己,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在给曦曦读英语故事。
查到分数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够了!够了!超了二十分!”
我语无伦次地喊着。
陈卫东冲过来,看着电脑屏幕,激动得说不出话。
陈默闻声走过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只是,对着我和陈卫东,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像雨后的阳光,干净,明亮,充满了希望。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
曦曦的病,依然需要漫长的治疗和康复。
我们的生活,依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
但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那个曾经在午夜,悄悄溜进妹妹房间的少年,如今,已经穿着白大褂,走进了中国医学的最高殿堂。
他用他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的希望。
他也用他的行动,教会了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个让我心惊胆战的夜晚。
如果,我当时没有推开那扇门。
如果,我被恐惧和猜疑蒙蔽了双眼。
那么,我将会错过一个多么珍贵的真相。
我将会,永远地,误解我的儿子。
幸好,我推开了。
门开了,光照了进来。
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也照亮了我们未来的路。
我知道,那条路,会很长,会很难。
但我们一家人,会手牵着手,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我们有他。
我们的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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