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那天,窗外的阳光格外好,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脸上。女儿小娟握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说:“妈,你总算挺过来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我看着她,想笑一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不听使唤。我的心,比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胸口还要冷,还要疼。
我叫陈秀兰,今年六十三岁。退休前是县城小学的老师,桃李算不上有几千,几百个总是有的。退休金不高不低,一个月七千块,在咱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里,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伴林卫国,比我大两岁,退休前是厂里的会计,一辈子跟数字打交道,精明,严谨,这是我嫁给他四十多年来对他的评价。我一直以为,这份严谨也包括了对我们这个家的责任和对我的情分。
我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时髦。我图他斯文白净,戴着眼镜的样子很有学问;他喜欢我扎着两个大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从一穷二白,到单位分了房子,再到女儿出生、上学、工作、嫁人,我们俩就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风雨同舟,根系早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相互扶持着,直到老得走不动路。
一场突如其来的心梗,像一把锋利的斧子,不由分说地劈开了我们之间看似坚固的年轮,让我看清了里面早已被蛀空的真相。
那天我正在阳台侍弄我的花草,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上气。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林卫国从他最爱的摇椅上惊慌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被这突发状况搅扰了清静的烦躁。
等我再有清晰意识,人已经在重症监护室了。浑身插满了管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机器的嗡嗡声。小娟趴在我的病床边,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我动了动手指,她立刻惊喜地抬起头:“妈,你醒了!爸,妈醒了!”
林卫国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壶,他走上前,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开口第一句话不是问我感觉怎么样,而是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抱怨:“你可算醒了,这几天可把我折腾坏了。光是手术费和ICU的费用,就花掉咱们小十万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就像被扔进了冰窟窿。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他这句话带来的刺痛。小十万,是啊,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那不是“咱们”的钱吗?是我们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养老钱,是准备着应对生老病死的救命钱。如今,这钱用在了我的身上,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我一个人挥霍掉的奢侈品?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小娟见状,赶紧打圆场:“爸,你说什么呢!钱没了可以再赚,我妈的命最重要!这钱本来就是给她看病的。”
林卫国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把保温壶往床头柜上一放,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了一句:“说的轻巧,你又不出钱。”
小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和他吵起来。我费力地抬起手,拉了拉女儿的衣角,对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吵,我没有力气吵。我只是觉得,这个我爱了一辈子,依靠了一辈子的男人,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了。
转到普通病房后,林卫国的“会计本色”更是暴露无遗。他每天都会准时送饭过来,但每次来,手里都拿着一沓缴费单。他会坐在我的病床边,戴上他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仔细核对,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叫白蛋白的针,一针就要一千多,怎么这么贵?”
“今天又做了个什么检查,又是八百。这医院就是个无底洞。”
“秀兰啊,你这医保能报多少?我问了护士,好多进口药都不在报销范围里。”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关心的不是我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不是伤口还疼不疼,而是那张费用清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我感觉自己不像他的妻子,更像他手里一笔不断亏损的不良资产。
有一次,医生查房,说我恢复得不错,但后期康复很重要,建议请个护工,晚上能帮忙翻身、擦洗,家人也能轻松点。医生前脚刚走,林卫国后脚就拉下了脸。
“请护工?你知道现在护工一天多少钱吗?三百!一个月就是九千!比你的退休金还高!我还没老到动不了,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这个家还不是我当家”的姿态。
小娟在一旁听着,气得不行:“爸!我妈刚做完大手术,你晚上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你年纪也大了,万一把你也累倒了怎么办?护工的钱我来出!”
“你出?说得好听!”林卫国立刻把矛头转向女儿,“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你还有房贷车贷,还有孩子要养,你哪来的闲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你妈有退休金,我也有,咱们的钱够用,但不能这么乱花!”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他们父女俩为了一天三百块的护工费争吵,只觉得荒谬又悲凉。我这七千块的退休金,以前是家里的骄傲,是亲戚朋友羡慕的对象。我觉得这笔钱是我们晚年生活的保障,能让我们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可现在,它在林卫国的嘴里,成了衡量我值不值得被更好照顾的标尺。因为请护工的费用超过了我的退休金,所以就是“乱花钱”。
那晚,林卫国留下来陪夜。半夜我伤口疼得睡不着,想让他扶我起来喝口水。我轻轻叫了他两声,他睡在旁边的折叠床上,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嘟囔道:“又怎么了?安分点睡觉不行吗?我明天还要早起去给你办出院手续呢。”
我的眼泪无声地淌满了枕头。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小娟还小的时候,半夜发高烧,也是这样一个深夜,林卫国二话不说,背起女儿就往医院跑。几十里的路,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把女儿送到医生手里时,自己的腿都在打颤。那时候的他,为了家人,是那样奋不顾身。
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我,不过是想喝口水,得到的却是他的不耐烦。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他那颗曾经滚烫的心?
出院回家后,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我的身体很虚弱,走路需要人扶,吃饭需要人把碗递到手里,洗澡更是需要帮助。林卫国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但这份责任里,没有丝毫的温情,全是算计和敷衍。
他会给我做饭,但永远是那几样最省事、最便宜的菜。青菜豆腐,偶尔有点肉末。我说想喝点鲫鱼汤补补身体,他第二天就去菜市场买回来一条小得可怜的鱼,熬出来的汤寡淡无味。他一边把汤递给我,一边说:“现在的鱼价都快赶上肉价了,就你嘴刁,花这个钱。”
他会扶我下楼散步,但每次都掐着表,十五分钟,多一分钟都不行。他说:“医生说要适度活动,走多了对你心脏也是负担。”可我知道,他是急着赶回去看他那档雷打不动的财经节目。
最让我寒心的是洗澡。刚出院那会儿,我连抬起胳膊都费劲。每次进浴室,他都表现得极其不耐烦。帮我擦背的动作很重,像是擦洗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有一次,水温有点烫,我“嘶”了一声,他立刻没好气地说:“就你娇气!这点温度都受不了?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你还挑三拣四!”
我愣住了,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胸前那道狰狞的疤痕,再看看他那张写满嫌弃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在卑微地乞求着他的一点点耐心和温柔,而他,却连一点残羹冷炙都吝于施舍。
我的心,在那间充满水蒸气的狭小浴室里,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灰烬。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回忆着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我想起我们刚结婚时,住在一个十平米的小屋里,冬天没有暖气,他会把我冰冷的双脚捂在他的怀里。我想起我怀孕时,半夜想吃酸杏,他跑遍了半个县城给我买回来。我想起他评职称受了委屈,我陪着他喝闷酒,听他诉苦到天亮。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温暖的记忆,如今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我问自己,是那个男人变了吗?不,或许他一直没变。他骨子里就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会计,年轻时,他把爱情和家庭当作最重要的资产来经营,所以他愿意投入。而现在,我老了,病了,成了一个需要不断投入却看不到回报的“负资产”,于是他开始计较成本,想要及时止损。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无意中听到的电话。
那天下午,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林卫国在客厅里压低声音打电话,似乎是打给小娟的。我听不清全部,但有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
“……你妈这病,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她那点退休金,光吃药都不够……我自己的钱,还得留着自己养老呢,总不能全搭进去吧……”
“……什么夫妻情分?都这把年纪了,还谈什么情分不情分的,搭伙过日子罢了。谁都别拖累谁,才是真的……”
“……我跟你说,你以后也别老买那些贵的营养品回来,没用,浪费钱。让她好好吃饭就行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搭伙过日子。
谁都别拖累谁。
原来,在他心里,我们四十多年的婚姻,不过是“搭伙过日志”;我这场大病,对他而言,是一种“拖累”。我所以为的相濡以沫、生死相依,在他的账本上,早就被换算成了一笔冷冰冰的经济账。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每一次抱怨,每一次不耐烦,每一次的斤斤计较,都不是偶然的情绪失控,而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不是不爱我了,或许,他爱的一直都只是那个健康、能干、不需要他付出的我。
那天晚上,我异常平静。林卫国照例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下,而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卫国,”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我们谈谈吧。”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谈什么?”
“明天,你帮我找个中介,把咱家这房子隔壁那套小的租出去吧。”那套小房子是早年单位分的,一直空着。
他眼睛一亮:“租出去?好啊!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呢。”
我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继续说:“租金你不用管,直接打到我的卡上。从下个月开始,家里的生活费,我们AA制。我的退休金我自用,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身体不好,需要请个保姆来照顾我的起居,费用我自己出。”
林卫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陈秀兰,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夫妻,你跟我算这么清楚?”
“是啊,我们是夫妻。”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你不是说了吗?搭伙过日子,谁也别拖累谁。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的钱,是你自己的养老钱,我不能拖累你。我的病,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负责。”
他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大概没想到,他偷偷跟女儿说的话,会被我听见。
“你……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我点点头,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卫国,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对枕边人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指望他能在你最难的时候成为你的依靠,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
从那天起,我们的家就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我用租金和我的部分退休金,请了一个很勤快的阿姨,每天来家里四个小时,帮我做饭、打扫、陪我康复。阿姨做的饭菜很可口,家里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我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很温馨,买了新的床品,摆上了喜欢的书和绿植。
林卫国一开始很不适应,他看着我吃着营养均衡的三菜一汤,而他自己只能吃着简单的面条或者剩菜,脸上写满了不忿。他试图跟我“和解”,说一些“少年夫妻老来伴”的软话,但我只是笑笑,不接茬。
我的心,已经被伤透了,再也暖不回来了。我不再指望他能给我温情,也就不再因为他的冷漠而心痛。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我开始跟着康复视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锻炼,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让小娟教我用智能手机,学会了网购,学会了看新闻,甚至还加入了一个线上读书会。
我的世界,不再是围着他,围着这个家打转。我的世界里,有了我自己。
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每天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自己下楼,在小区里慢慢地走一走,和那些老姐妹们聊聊天,晒晒太阳。林卫国还是那个林卫国,每天守着他的电视和他的账本。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更像是熟悉的室友。我不再看他,不再等他,不再期待他。
我每个月七千块的退休金,足够支付我的所有开销,还能剩下一些。我用这些钱,给自己买喜欢看的书,给孙子买他喜欢的玩具,偶尔还会在网上给小娟买件衣服。我发现,当我不再把钱和幸福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时,这笔钱才真正给我带来了自由和尊严。
大病一场,我失去的是对一场完美婚姻的幻想,得到的,却是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权。我终于明白,女人这一生,最可靠的,永远是健康的身体和独立的经济。枕边人,可以是锦上添花,但千万别指望他能雪中送炭。因为当风雪真的来临时,那个你以为会为你遮风挡雨的人,可能第一个转身,嫌你挡了他的阳光。
不期待,便不失望。不依靠,便不受伤。这或许,就是生活教给我最沉重,也最宝贵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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