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看着一部评分很高但节奏很慢的文艺片。
屏幕上跳出班级群的消息,是组织委员艾特了全体成员。
“各位老同学,毕业十年,风雨兼程,本周六晚七点,‘金色年华’KTV,不见不散!”
底下瞬间刷出几十条“收到”“一定到”“必须的”。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没回复。
这种场合,于我而言,像一场公开的刑讯。
十年,足够把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分化成三六九等。
而我,大概是混在“九等”里的那一拨。
我老婆,苏晴,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过来,看了一眼我亮着的手机屏幕。
“同学聚会?”
“嗯。”
“去呗,见见老同学挺好的。”她把牙签插上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
我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有什么好见的,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去了还不是互相攀比。”
苏晴笑笑,在我身边坐下,“你呀,就是想太多。同学感情多单纯,谁还真在乎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没说话。
她不懂。
女人或许不懂男人在这种场合下的自尊心,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轻轻一捅就破。
周六下午,我还在我的木工房里打磨一张预订的樱桃木书桌。
木屑纷飞,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独有的清香。
这是我赖以为生的手艺,也是我逃避现实的港湾。
大学毕业后,我没像大多数同学那样挤进写字楼,而是凭着一点兴趣和家里的支持,开了这家“慢木”手作坊。
生意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苏晴又打来电话,催促我。
“陈阳,你到底去不去啊?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
我看着砂纸下愈发温润的木头纹理,心里那点烦躁被抚平了。
“去,去还不行吗。”我说。
挂了电话,我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
临出门,苏晴拦住我,从鞋柜里拿出那双我只在过年时才穿的皮鞋。
“穿这个。”
“至于吗?”我皱眉。
“听我的。”她不容置喙。
我看着她,她眼睛里有一点点不易察াক觉的期盼。
我知道,她希望我至少在场面上,不要输得太难看。
我叹了口气,换上了鞋。
“车钥匙呢?”她又问。
“开那辆破大众去就行了,方便停车。”
苏-晴从我挂在门口的衣服口袋里,摸出另一把车钥匙,塞进我手里。
“开这辆去。”
那是一辆半年前我为了方便拉料、偶尔也撑撑门面买的二手沃尔沃XC60,车况很好,但低调。
“行,听你的,我的女王大人。”我举起双手投降。
她这才笑了,帮我理了理衣领,“早点回来。”
“金色年华”KTV门口,豪车云集。
BBA是标配,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台保时捷。
我把车停在最远的角落,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巨大,灯红酒绿,音乐声震耳欲聋。
一张长长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二十多个人,男男女女,觥筹交错。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标准化的、名为“重逢”的激动表情。
但眼神交错间,是飞速的打量和估价。
“哟,陈阳!你可算来了!”一个大嗓门喊道。
是张峰。
当年班里的体育委员,现在挺着一个硕大的啤酒肚,油光满面,手腕上一块明晃晃的金表,闪得人眼晕。
我笑着走过去,“来了来了,路上有点堵。”
张峰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手里的酒杯差点怼到我脸上。
“堵车?你开的什么车啊?我今天开我那辆新提的A6,一路畅通无阻!”
他声音极大,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
周围几个人立刻投来艳羡的目光。
“可以啊峰哥,又换车了!”
“A6顶配得六七十万吧?”
张峰得意地摆摆手,“嗨,瞎开开,代步工具而已。”
我笑了笑,没接话。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立刻有人递过来一杯酒。
“陈阳,好久不见,喝一个。”
我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想了半天才想起他叫李明。
“好久不见。”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所有同学聚会的终极主题——混得怎么样。
“老赵,听说你都当上科长了?可以啊!”
“嗨,别提了,小科长一个,操心的命。”
“谦虚了不是?下次去你那办事,可得给兄弟行个方便啊!”
“那必须的!”
女同学们则聚在一起,讨论着包包、化妆品和孩子上的国际幼儿园。
每个人都在奋力地证明,自己这十年,没有白过。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个误入片场的观众。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一秒。
是林微。
我们班当年的班花。
十年过去,岁月好像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种沉静优雅的气质。
她还是那么好看,不是那种有攻击性的美,而是像一汪清泉,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
“林微来了!”
“大美女,你可算来了,迟到罚三杯!”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去,众星捧月。
林微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她冲我轻轻点了点头,笑了笑。
我也回以一个微笑。
那一瞬间,嘈杂的KTV包厢好像突然安静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高中时,我暗恋过她。
这件事,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她坐在第一排的挺直的背影,一看就是三年。
她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而我,是地面上的一颗石子。
“看什么呢,眼都直了?”
张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
“没看什么。”我收回目光。
张峰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嘿嘿一笑。
“还惦记着呢?别想了,你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拍了拍我的脸,力道不小,“人家现在可是金融圈的白骨精,年薪……不,月薪都不知道是我们的多少倍。”
我没理他。
林微被众人簇拥着,坐到了沙发的中央。
很快,新一轮的“凡尔赛”大赛开始了,而这一次的中心,无疑是林微。
“林微,你现在在哪高就啊?”
“在一家小券商做投行。”林微轻描淡写地说。
“小券商?我可听说了,是中信吧?那可是龙头老大!”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立刻爆料。
林微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投行啊,那可是金字塔尖的职业,挣大钱的!”
张峰挤了过去,端着酒杯,一脸谄媚。
“林大美女,你这一个月,不得十几万?”
林微端起面前的果汁,抿了一口,“没那么夸张,也就刚过万吧。”
“过万?”张峰的嗓门又高了八度,“你这个‘万’,跟我们的‘万’,可不是一个单位吧?”
大家哄堂大笑。
林微只是笑,那种恰到好处的、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情的笑。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好像被包裹在一个精致的壳里,完美,却也孤独。
闹哄哄的氛围里,不知道是谁提议。
“咱们玩个游戏吧,每个人报一下自己现在一个月的收入,不许撒谎啊!说少了的自罚三杯!”
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全场。
这才是今晚大家最期待的环节。
一场赤裸裸的财富检阅。
“我先来!”张峰抢先说道,“我不才,不大不小一个部门经理,一个月固定工资加奖金,差不多两万五。”
“哇——”
一片惊叹声。
“老李,你呢?”
“我开了个小饭馆,生意时好时坏,平均下来一个月三万左右吧。”
“可以啊李老板!”
气氛越来越嗨。
两万,三万,一万五,四万……
数字像子弹一样在包厢里乱飞,每个人报出的数字都伴随着一阵惊呼和吹捧。
我感觉自己像坐在一个巨大的压力锅里,快要窒息了。
很快,轮到了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陈阳,到你了,你现在干嘛呢?一个月挣多少?”张峰斜着眼看我,嘴角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我能感觉到,他憋着劲想看我出丑。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啊,自己开了个小作坊,做点木工活儿。”
“木工?”
人群里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个词,在他们听来,大概等同于“农民工”。
“那一个月能挣多少啊?”张峰追问道,不依不饶。
我看着他那张油腻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本来可以随便编一个数字,一万,或者两万,反正他们也不知道真假。
但那一刻,我突然不想了。
我不想参与这场虚荣的游戏。
“马马虎虎,够吃饭吧。”我淡淡地说。
“到底多少啊?给个准数!”张峰不耐烦了。
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四千。”
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连震耳欲聋的音乐,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四千。
这个数字,在这个动辄几万的包厢里,像一个笑话。
短暂的安静后,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四千?不会吧?在咱们这个城市,四千怎么活啊?”
“他以前学习不是还行吗?怎么混成这样了?”
“唉,真是想不到。”
我看到一些人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怜悯和鄙夷。
张峰第一个爆笑出声。
“四千?哈哈哈!陈阳,你没开玩笑吧?我那块表每个月的保养费都不止四千!”
他笑得前仰后合,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
“来来来,别自罚三杯了,今天你所有的酒,我包了!就当是接济老同学了!”
他把“接济”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地笑起来,只是笑声里多少带了点尴尬。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小丑。
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就在这时,我感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是林微。
她没有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鄙夷,而是一种……探究。
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几秒,她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成了隐形人。
再也没人过来跟我搭话,敬酒的也绕开了我。
我乐得清静,一个人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的啤酒。
聚会的高潮,是张峰提议大家把自己的车钥匙都放到桌子上。
“看看咱们班,现在都是什么级别的座驾!”
这个提议再次引爆全场。
桌子上很快堆起了一座由车钥匙组成的小山。
奔驰,宝马,奥迪,雷克萨斯……
车标在KTV的彩灯下闪闪发光,像一枚枚军功章。
“陈阳,你的呢?”张峰又一次点名。
“我没开车,坐地铁来的。”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切,我就知道。”张峰撇撇嘴,一脸鄙夷。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走到相对安静的走廊去接。
“喂,您好。”
“您好,是陈阳陈先生吗?我是‘云水居’的管家,我们老板看中了您上次发给他的那套‘空山’系列茶桌,想预订一套,但是希望用顶级的金丝楠木阴沉木来做,价格方面您看……”
金丝楠木阴沉木,那可是按克卖的木料。
做一套茶桌,光材料成本就得六位数。
我压低声音:“这个材料比较难找,而且工期会很长,价格……至少要七位数了。”
“价格没问题,我们老板就喜欢您的设计和手艺,他说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东西好。”
“好的,那我明天给您一份详细的方案和报价。”
挂了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
这单要是做成,我这小作坊未来两三年的运营都不用愁了。
我转身准备回包厢,却看到张峰正站在不远处,手里夹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显然听到了我刚才的电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以啊,陈阳,演得挺像啊。”
“什么?”我装傻。
“还跟我装?”他冷笑一声,“金丝楠木,七位数……你这一个月挣四千块的木匠,口气倒是不小啊!”
我皱了皱眉,“你听错了。”
“我听错了?”他凑近我,压低声音,“我刚才在停车场,可看到一辆沃尔沃XC60,车牌号我瞅着有点眼熟,好像是你大学时候的生日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
百密一疏,我忘了换掉那个个性车牌。
“行啊你陈阳,跟我们玩潜伏呢?”张峰的眼神变得阴冷,“看我们像傻子一样,很有意思是吧?”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提高音量,一把推在我胸口。
“你报个数会死吗?啊?非要说个四千来恶心我们?你觉得你清高?你了不起?”
我被他推得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墙上。
“我只是不想参与你们这种无聊的攀比。”我冷冷地说。
“无聊?我们这是现实!”张峰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以为现在还是学校里啊?没钱你就是个屁!你装什么装!”
他的吼声引来了包厢里的人。
门开了,所有人都探出头,惊讶地看着我们。
“怎么了这是?”
“张峰,陈阳,你俩干嘛呢?”
张峰指着我,对所有人大声宣布:“大家别被他骗了!这孙子根本不是月薪四千!人家是大老板!开着大几十万的沃尔沃,一单生意七位数!他刚才说四千,就是耍我们玩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但这一次,不再是怜悯和鄙夷,而是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被戏耍后的愤怒。
“陈阳,真的假的?”
“开沃尔沃?不可能吧?”
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中央。
我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而且是以一种最难堪的方式。
我看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林微身上。
她站在人群后面,眉头微蹙,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震惊,反而有一丝了然。
好像她早就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想解释。
我推开挡在面前的张峰,一言不发地走出KTV。
外面的空气很冷,我却感觉脸颊滚烫。
我坐进车里,没有马上发动。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一场同学聚会,硬是让我参加出了一身内伤。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班级群。
我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肯定已经炸开了锅。
我直接开了静音,把手机扔到副驾上。
回到家,苏晴还没睡,正敷着面膜看电视。
“回来啦?怎么这么早?”
“嗯,有点累。”
“玩得不开心?”她撕下面膜,露出一张水润的脸。
我没说话,一头栽进沙发里,把脸埋在抱枕里。
苏晴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怎么了?受刺激了?”
我闷闷地说:“我被人当猴耍了。”
我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
苏晴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我抬起头,有点恼火。
“我笑那个张峰,真是个蠢货。”苏晴揉了揉我的头发,“也笑你,傻乎乎的,被人揭穿了吧。”
“我只是不想跟他们一样。”
“我知道。”苏晴的眼神很温柔,“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但别人在乎。你说了个四千,在他们眼里,要么是你混得太差,要么就是你在撒谎。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哪个?”
我哑口无言。
“其实,你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开了个工作室,收入不稳定,忙的时候多一点,闲的时候少一点,不就行了?非要说个四-千,不是故意找茬吗?”
我叹了口气,“我当时就觉得烦。”
“好了好了,别想了。”苏晴给我倒了杯温水,“一群十几年没见的人,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他们怎么想,重要吗?”
是啊,重要吗?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我喝了口水,心里的憋闷感消散了一些。
洗完澡躺在床上,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拿起被我静音了半晚上的手机。
几十条未读消息。
大部分是班级群里的。
我点开,快速地扫了一眼。
“我靠,陈阳居然是隐藏富豪!”
“太能装了吧,恶心。”
“@陈阳,出来解释一下?”
“就是,把我们当傻子耍,有意思吗?”
张峰在群里最为活跃,添油加醋地描述着我那个“七位数”的电话,还不忘配上几个呕吐的表情。
也有几个同学帮我说话。
“可能人家就是想低调一点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没必要这么说人家。”
但很快就被张峰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退出了群聊。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好友申请跳了出来。
头像,是今晚那袭白裙。
是林微。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通过。
几乎是同时,她的消息发了过来。
“睡了吗?”
简单的三个字,后面没有跟任何表情。
“还没。”我回道。
“今晚,辛苦你了。”
看到这句,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不是同情,不是八卦,而是一句“辛苦了”。
她好像知道,我今晚有多累。
“没什么。”我打出两个字,又觉得太生硬,删掉了。
想了想,我回:“还好,让你见笑了。”
“没有见笑。”
她的消息回得很快。
“我只是觉得,张峰很蠢。”
跟苏晴说的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
“他一直都那样。”
“你也是,一直都那样。”
我愣住了。
“我什么样?”
“喜欢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不说话,但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了。
她……她居然一直有在注意我?
“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她的下一条消息,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你总是在画画,你的数学草稿本,正面是演算,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素描。有窗外的树,有讲台上的老师,还有……同学的背影。”
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个尘封了十年的秘密,那个我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就这么被她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几乎是颤抖着打出这行字。
“有一次,你的草稿本掉在地上,我帮你捡了起来,不小心看到了。”
“就……就那一次?”
“不止。”她回,“后来,我会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你在干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原来,在我看着月亮的时候,月亮也曾低头,看过地面上的那颗石子。
“你今晚说四千,我一点都不意外。”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那个陈阳。你不喜欢站在聚光灯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那你……”我迟疑着,“你就不觉得我是在装,在骗人吗?”
“为什么要觉得?”她反问。
“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你想说四-千,就说四千,想说四十万,就说四十万。那是你的自由,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别人怎么看你,那是别人的事。你自己怎么活,才是你自己的事。”
一字一句,像温暖的溪流,淌过我那片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心田。
我所有的委屈,憋闷,不甘,在这一刻,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抚平了。
原来,真的有人懂。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不客气。”
“你呢?”我问,“你今晚说月薪过万,是真的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是真的。”
“不过,是税前。”
“而且,是用无数个加班的夜晚,和数不清的应酬换来的。”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最早也要十点才能到家。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手机24小时开机,随时待命。”
“我看着好像很光鲜,其实不过是金融流水线上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唯一的价值,就是趁着年轻,赶紧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她的文字很平静,但我能读出背后深深的疲惫。
原来,那个看起来完美无瑕的精致外壳下,也藏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她又发来一句。
“羡慕我?”我自嘲地笑了,“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一个月‘挣’四千?”
“羡慕你的自由。”
“羡慕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把时间和生命,花在美好的东西上。”
“比如,一张会呼吸的木头桌子。”
我看着最后那行字,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关注了你的工作室公众号,叫‘慢木’,对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是怎么找到的?
“有一次,看到一个美食博主推荐了一家私房菜馆,里面的桌椅特别好看。我顺藤摸瓜,就找到了你的工作室。”
“我看过你写的那些文章,关于木头,关于手艺,关于生活。”
“写得真好。”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老板,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
“后来看到你的照片,才发现,原来是你。”
我点开自己的公众号,后台的读者列表里,确实有一个叫“Wei.L”的头像,关注了快一年了。
原来,她已经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默默地看了我这么久。
我们聊了很久。
从高中的往事,聊到如今的困境。
从木头的纹理,聊到K线图的走势。
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丝毫的隔阂。
她懂我的固执和沉默,我懂她的坚强和脆弱。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又在某种精神层面上,无比契合。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她说:“不早了,睡吧。”
“好。”
“对了,”她又说,“明天,我可以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吗?”
“想亲眼看看那张会呼吸的桌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填满了。
“当然可以。”我回道。
“随时欢迎。”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工作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工具摆放整齐,又泡上了一壶上好的正山小种。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空气中的微尘镀上了一层金边。
苏晴看着我忙里忙外,调侃道:“怎么,今天有重要客户要来?”
“嗯,一个老同学。”我故作镇定。
“男的女的?”她敏锐地问。
“女的。”
苏晴眯起眼睛看着我,笑了,“班花?”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怎么知道?”
“男人那点小心思。”她撇撇嘴,“去吧,好好招待人家。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小作坊的老板,是个不懂风情的木头疙瘩。”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感动。
这就是苏晴,她永远那么懂我,信任我。
上午十点,林微到了。
她今天没穿白裙子,而是一身简单的米色休闲装,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素面朝天。
但比昨晚在KTV里,更让人觉得亲近和舒服。
“哇,你这里……好棒。”她走进工作室,环顾四周,眼睛里闪着光。
“随便看看。”我给她倒了杯茶。
她没有碰茶,而是像个好奇的孩子,在工作室里转悠起来。
她摸摸这块木料,看看那件半成品,时不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这是什么木头?好香。”她拿起一块深褐色的木板。
“北美黑胡桃。”我介绍道,“做出来的家具,质感很沉稳。”
“那这个呢?纹理好特别。”
“白蜡木,韧性好,适合做椅子腿。”
我带着她,把我那些宝贝木料一块块介绍给她听。
她听得特别认真,不像那些只关心价格的客户,她是真的对这些木头本身感兴趣。
“你懂的真多。”她由衷地赞叹。
“没办法,靠这个吃饭的。”我笑了。
她走到我昨天打磨的那张樱桃木书桌前,用指尖轻轻拂过桌面。
“好光滑,像婴儿的皮肤。”
“这张桌子,有名字吗?”她问。
“还没想好。”
“我觉得,可以叫‘光阴’。”她说。
“光阴?”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你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心血,都打磨进了这张桌子里。它承载的,不就是你的光阴吗?”
我呆住了。
光阴。
这个词,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心。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木工,第一次有人,能用这么美的词,来形容我的作品。
“这个名字,真好。”我喃喃道。
她笑了,像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百合花。
那天上午,我们聊了很多。
她跟我讲她工作中的那些勾心斗角,那些身不由己。
她说,她最崩溃的一次,是为了一个项目,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半夜被送进急诊。
第二天早上,她拔了针头,化了个精致的妆,继续回公司开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刻,我真想把所有东西都砸了,辞职不干了。”
“但第二天早上,闹钟一响,还是得乖乖起床,去挤早高峰的地铁。”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我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给她续上茶。
“那你呢?”她问我,“你做这个,有过想放弃的时候吗?”
我想了想,点头。
“当然有。”
“刚开始那两年,根本接不到单子,全靠家里接济。周围的人都觉得我不务正业,是个败家子。”
“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选错了路。”
“那后来呢?”
“后来,我做出了第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一把椅子。”
“我把它发到网上,没想到,很快就被人买走了。买家收到后,给我写了一段很长的留言。”
“他说,他能从那把椅子上,感受到制作者的用心和对生活的热爱。他每天下班回家,坐在那把椅子上,都觉得一天的疲惫被治愈了。”
“就是那段话,让我坚持了下来。”
我看着林微,“其实我们都一样,都需要从外界获得一点点的认可,来支撑自己走下去。”
“只不过,你要的认可,是老板的KPI,是客户的合同。”
“而我要的,可能只是一句‘你的手艺真好’。”
林微静静地听着,眼眶有点红。
“陈阳,”她轻声说,“你的手艺,真的很好。”
中午,我留她吃饭。
苏晴早就准备好了一桌子菜。
两个女人见面,没有丝毫的尴尬。
苏晴热情大方,林微温婉得体。
她们聊得很投机,从化妆品聊到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很快就成了朋友。
我看着她们,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个是我的爱人,是我生活的港湾。
一个是我的知己,是我精神的共鸣。
我很幸运,能同时拥有她们。
吃完饭,林微要走。
临走前,她突然问我:“那张叫‘光阴’的书桌,你卖吗?”
我愣了一下,“那张是客户预订的。”
“哦……”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我话锋一转,“我可以为你重新做一张,独一无二的。”
她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我点头,“就当是……送给老同学的礼物。”
“那怎么行!”她连忙摆手,“我必须付钱。”
“你要是真想付钱,”我想了想,说,“那就等我做好了,请我跟苏晴吃顿饭吧。”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苏晴,笑了。
“好,一言为定。”
送走林微,苏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你们俩,聊得挺好啊。”
“嗯,还行。”
“她是不是,就是你高中时候,画在草稿本上的那个背影?”
我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摔了。
“你……你怎么也知道?”
苏-晴白了我一眼,“废话,你那点破事,还能瞒得过我?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追你?不就是看你是个长情的傻子吗?”
我哭笑不得。
原来,我以为的那些秘密,在她们眼里,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我从背后抱住苏晴,“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么好。”
她转过身,捏了捏我的脸,“知道我好就行。以后少在我面前,跟你的红颜知己眉来眼去。”
“遵命!”我笑着敬了个礼。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天之后,我和林微成了经常联系的朋友。
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一切。
她会跟我吐槽她那个奇葩上司,我会跟她分享我新淘到的木料。
我们像两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行星,偶尔交汇,彼此照亮,然后继续沿着各自的轨迹前行。
大概过了一个月,张峰突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陈阳,兄弟,在吗?”
语气客气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有事?”我冷淡地回。
“那个……我最近不是刚装修了别墅吗,想找你弄套家具,你给兄弟打个折呗?”
他还配上了一个“抱拳”的表情。
我看着那条消息,觉得有点可笑。
“不好意思,”我回道,“我最近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了。”
“别啊兄弟,帮帮忙,插个队嘛!价格好说!”
“我的每一件作品,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心血。插队,是对其他客人的不尊重,也是对我的作品不尊重。”
“而且,”我敲下最后一行字,“我的作品,只卖给懂得欣赏它的人。”
我没有说“你这种俗人”,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发完,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没必要为了钱,去迎合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这是我作为手艺人,最后的骄傲。
又过了两个月,林微那张“光阴”书桌,终于做好了。
我拍了照片发给她。
“哇!太美了!”她秒回。
“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过去。”
“这周六吧,我请你和苏晴吃饭,说好的。”
周六,我开着我的小货车,载着那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樱桃木书桌,去了林微家。
她住在一个高档小区,房子很大,装修是极简的北欧风,但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活气息。
“家里有点乱,别介意。”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和苏晴帮她把书桌安置在书房里。
当保护膜被揭开,那张温润的、散发着淡淡木香的书桌,出现在她面前时,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走过去,像那天在我的工作室一样,用指尖轻轻地、珍爱地拂过桌面。
“谢谢你,陈-阳。”她转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这是我三十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两个月的心血,都值了。
为了庆祝书桌落成,林微订了一家很高级的私房菜馆。
巧的是,正是那家让我和她产生交集的菜馆。
“缘分啊。”苏晴笑着说。
吃饭的时候,林微告诉我们,她辞职了。
我和苏晴都愣住了。
“辞职了?那你以后怎么办?”苏晴担心地问。
“还没想好。”林微喝了口茶,笑得很轻松,“可能先去旅旅行,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工作了快十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我想去西藏,看看天有多蓝。想去大理,看看云有多白。”
“以前,我总觉得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才算成功,才有安全感。”
“但那天从你的工作室回来,我突然想明白了。”
她看着我,“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来自银行卡里的数字,而是来自内心的丰盈和笃定。”
“就像你一样。”
“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有能力去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现在,也想试试看,能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焕然一新的光彩。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想好了就去做。”我说,“你这么优秀,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差的。”
苏晴也举起杯子,“对,我们支持你!以后要是没钱吃饭了,随时来我们家,我给你做饭!”
林微眼眶红了,“谢谢你们。”
我们三个碰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没有攀比,没有炫耀,只有真诚的祝福和对未来的期许。
回家的路上,苏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阳,我觉得你那个班花同学,好像活过来了。”
我笑了,“是啊。”
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精致外壳里的“白骨精”,而是一个鲜活的、自由的灵魂。
我也一样。
那场同学聚会,像一块投入我平静生活的石子。
它曾让我困扰,让我愤怒,但也让我意外地,收获了一个知己,也让我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
我还是那个喜欢待在角落里的陈阳。
但我不再害怕别人的目光,也不再需要用谎言来伪装自己。
我开着我的小作-坊,守着我的爱人,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手艺人。
我的月薪,可能还是“四千”,也可能是四十万。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是我自己的,光阴也是我自己的。
我只想把它们,都花在我觉得值得的人和事上。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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