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辛德勇教授疯狂索要“一级教授”这个事,很多瓜众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是中国学界闻所未闻的奇葩。实际上,在他之前,本土知名教授敢这么干的,还有一个鼎鼎有名的翻译家兼前北大教授孙大雨,两者简直相似到犹如仿写。只不过,前辈孙大雨为了这档子事,日后吃尽了苦头,搞得后半生惨不忍言就是了。孙本人到了晚年是颇有悔意的,曾经八个字总结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因为年轻,涉世不深”,大概就是觉得这种冲动式力争很不值得。
孙大雨是浙江诸暨人,1920年代清华毕业后留学耶鲁研习英美文学,25岁起就历任武大、北师大、北大等名校教授,很早就以新诗人健将与莎士比亚权威成名,在民国时代是当之无愧的“名教授”兼文坛“风云人物”,胡公乔木、王元化夫人张可都是他学生,王夫人上学时还被他当场训哭过。按李鸿章的说法,少年成名且在“功名”上一帆风顺的读书人,往往心高气傲,眼高手低,不好驾驭,孙大雨或许就是如此人。话说1956年,国内大学教授正式重新评级定薪,孙大雨那时在复旦外文系,还是本系主任,却被评为二级。彼时教授评级是极其严格的,原则就是宁缺毋滥,所以复旦大学外文系“一级教授”直接空缺,最高等就是“二级教授”,而且只有两人,就是孙大雨与林同济,两人恰好都是研究莎学的。他们都是少年成名的“老资格”。那时整个上海,不分文理“一级教授”总有37人,复旦也就分配7个,文科教授就郭绍虞、周谷城、陈望道三位,周谷城还是以“丰沛故人”关系突然提为一级的,可见份量。
但孙大雨不认同这个评定结果,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论资格、论水准、论成就,就该是“一级教授”,舍我其谁?他还公开宣称,在彼时中国本土,除了钱锺书之外,论起英文水准与英美文学这一学科领域,谁还能比他更强?据钱锺书晚年对来访者透露的信息,孙大雨素来与卞之琳不对付,也很轻视他的水准,揣测其心理或许就是:卞之琳同样是写诗和搞莎学的,他都既然是“二级教授”了,凭啥我要跟他平级?这种心理与眼下辛教授如出一辙,“我当然没那么狂妄敢跟钱大昕、王念孙、罗振玉、顾颉刚、王国维、陈垣这些大师比试比试自己的能耐,我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但名单上那些人也就那样,“凭啥我不够格”?(“辛德勇自述”公号)所以他不服气,觉得不公,不惜到处闹,指名就是要“一级教授”。正常途径申诉不成,闹了还是闹不成,孙大雨就出了阴招,直接控告复旦校系领导一窝蜂都是反动分子,将职称风波上升到了敌我矛盾高度,而且一口气列出了10多号人,从前任复旦掌舵到现任掌舵再到外文系掌舵一干人,几乎一网打尽。他的逻辑是:我老孙毋庸置疑是老歌名了,那反对我的那帮人,不就是反歌名?他这是要一锅端,心态跟辛教授前段祭出那份“辛德勇名单”一般无二。
稍后,这个事还闹到了彼时主政上海的陈诗人那里了。陈尊重知识分子,主动出面请“二级教授”孙大雨吃饭,席上一番劝慰不说,还拿出诚意切实提升他的待遇:“一级教授”固然是整不了了,他也无权干涉,但是可以让孙教授住进当时沪上最有名的高知楼——“十八层楼”。这实际上就是“准一级教授”了,着实礼贤下士。怎奈孙大雨搬进“十八层楼”后,还是不满意,仍然各种闹。或许在他看来,他讨要一级教授,本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荣誉,岂可善罢甘休?可就这样,他几乎把单位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罪了。到了次年,那波风吹到复旦,孙大雨不出预料地,光荣地成为了第一批“右派”,并且开除公职处理。到了再次年的1958年,他又以“诽谤罪”被判六年徒刑,发配苏北农场劳改,自称是“当时全国知名大右派中唯一受到刑事处分的人”,可见积怨之身。狱中“天天无故遭殴打”,三年后以“保外就医”名义回到上海时,无职业,无收入,前“孙教授”就靠做过小学教师的妻子退休金苦撑度日。
所以,到了1980年代雨过天晴,沉冤20多年的孙大雨也终于作为“出土文物”再度“复出”,并不是回到原单位复旦继续当主任,而是跑隔壁华东师大外语系当起了教授,直到8年后离休。只因据孙大雨女儿女婿为他写的传记透露,直到那个时候,复旦主要负责人仍然坚决拒绝孙大雨回校,并且扬言“孙先生回来,复旦就完了!”孙大雨在他们“心目中竟成为洪水猛兽”,幸亏还是施一公的爷爷施平伸出援手请他到了华师,终得以安度余生(孙近仁、孙佳始《耿介清正:孙大雨纪传》,山西人民1999版,页42)。当然了,孙大雨的“一级教授”梦至死都没实现,后来连提都不想提了,从复旦到华师的“降格”也再没了任何怨言。这个事前因后果,孙大雨本人劫后有点滴回忆,复旦中文系退休教授吴中杰那本《海上学人》更有详细介绍。
我是前段乱翻书,偶然看到孙大雨这桩旧事的,又不由自主联想到镇日絮絮叨叨“一级教授”头衔的辛德勇教授,往事与今事一重叠,还是有很多慨叹的。想历史总是循环往复似的,而孙大雨的性格与作派,似乎也与辛德勇教授高度相似,就是叛逆、心高气傲乃至佻轻忤物到了极致,当面对“不公”时应激起来也有点歇斯底里,但又确实能服善不矜,不吝称扬比自己厉害的人,都很难评。孙大雨狂成那样了,可还自承是钱锺书以下“第二人”,辛德勇是手批田余庆张光直不亦乐乎,狠起来连王观堂都看不大上,浑然目中无人,可谈到秦先生晖顾先生颉刚时,又是一脸的诚惶诚恐,所谓“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两人这么看都不是什么“妄人”。他们的举动也颇堪寻味,自然也都是知识分子堆里的异数,所以才会让人如此侧目。
辛教授可能是太顺了,但孙大雨之前是因为“大嘴巴”吃过教训的,也所以每所大学都待不久,可他还是不在意,毫不长记性,大概也真是性情使然,都是"脑后有反骨"那种人。又或许,他们毕竟名教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理都是相同的。想1933年,其清华学长梁实秋邀请到他青岛大学外文系任教,也算是有提携知遇之恩了,可孙大雨照样在课堂上肆无忌惮批评梁译莎士比亚这不通那不对的,让梁实秋怒火中烧,所以只共事了一个学期,梁就直接发解聘书,让他卷铺盖走人了(《孙大雨诗文集》页321)。孙大雨出生时,其父但愿儿子“守拙若愚”,所以特意为他取号“守拙”,他倒是大半生反着来(《孙大雨纪传》页4);黄永年则是早年因逆反吃过大亏的,余生都是“安时处顺”那套人生哲学,生前也没少搬运这套紧箍咒去鞭策爱徒,而辛德勇似乎也是没一句真听进去。
辛德勇也好,孙大雨也罢,他们近乎疯狂地索要“一级教授”,其中是非曲折,确实非我一个乡下人所能判断。我只看到一个结果,就是在本土这种高度错综复杂人情社会下,真要无畏站出来当“刺头”,不惜与周边人撕破脸,是无不动与世忤,鲜有不遍体鳞伤的,也显得很“不够聪明”,似乎一点不会“看脸色”,俨然不通世务之甚的书呆子。至于好些人会觉得堂堂清北教授为了一个头衔出来这么争夺,是有辱斯文,是自降格调,同时还很不“体面”云云,我倒不肯认同。我想,即便争这个“一级教授”不是出于“荣誉”,就是直白为了名与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知识分子在这方面“俗”一点,坦承心中的所欲所求,又有什么呢?
什么事都要故示“清高”,不敢直面自身的正当利益与私域,反倒是本土知识分子自己给自己套的精神枷锁,也所以自古读书人中“假道学”最是横行。更何况,孙辛这种“公然”的索要、力争,至少是很光明正大的君子行,比起时下那种台面上笑里藏刀摆手“不要不要”,维持清高淡泊人设,实则私下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甚至不惜上演全武行的同行们,要好太多了。孙大雨、辛德勇这种,在我看来反倒是本土知识分子很稀缺的一种品质,不吃哑巴亏,一切纠葛都摆到台面上解决,不深陷“幽暗意识”之中。至于方式是否合理,诉求又是否过分,则确实可另当别论的。坦率说,辛教授整天那种唧唧复唧唧的无厘头表演方式,连我这种同情者都屡屡觉得辣眼睛。
昨晚睡前,闲翻无锡作家陆阳先生新作《钱穆与同时代人》,还看到熊十力一段类似旧事。也是1950年代,也是在上海期间,号称“天地间一个读书人”的熊十力大师那也是动不动写信到沪上组织,要求这索求那的,而且扯来扯去都是吃吃喝喝的那档子事,吵得都是自身待遇与生活享受问题的形而下,哪还有点“君子不耻恶衣恶食”的大儒样子,俨然“言不及义好行小慧”大俗人一个。有一回,他进京开会,直接给董公必武先生去信,要求“车上独一房”,“到京后又要给我独小房”之类琐屑,像极了辛德勇开出的“飞机必头等舱、高铁必商务座”的外出讲学条件。要说辛德勇斯文委地,可熊十力那是一代大儒啊,是当代国际“新儒家”共主啊,何以会如此形象反差,只怕比敝人我这混子还要俗不可耐,“好吃、小气,且又斤斤计较呢”?也难怪,熊大师当年也要被人骂作“疯子”,是“杂毒人心”,梁漱溟哲嗣梁培宽甚至说他“既像大知识分子又像乡下人”。
我看陆先生分析说,那都是熊十力出身太差闹的。说熊那是自小穷怕了,更非所谓“书香门第”子弟,日后在学术圈偶然取得了地位,可自卑心理还是特重,总想着与知识界中人平起平坐,生怕落人一步,所以内心极压抑受煎熬,对“世事的反应通常比较敏感”,表现在生活行为上就是既张狂又率真,既高度自恋又豪放潇洒,最终以其“真”讨人喜,也以其“戾”惹人厌。我想,拿这这么一套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学理论,去分析孙大雨与辛德勇这两位前后“准一级教授”的“大闹天宫”动机,是否也是合适的呢?
2025.10.30,午后乱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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