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没有刻意减肥,很多人一定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低碳饮食”,又或是“16+8轻断食”这样的说法。打开社交媒体,不少瘦身博主会每日定时分享“我一天吃了什么”的视频,这些内容清晰地标明每种食物的热量高低,并精确计算一天摄入的总体卡路里。不仅如此,各类关于抑制食欲剂、抽脂又或埋线减肥法等内容总是不缺流量,但奇怪的是,不论是内容发布者还是收藏点赞的人,大多实际上并不胖。
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痴迷于“对抗肥胖”的社会。
这并不是一种错觉。有研究表明,这些年来肥胖恐惧症的确日益加剧。2019年,哈佛大学的研究人员在报告中指出,他们总共调查了社会上存在的六种隐性偏见——种族偏见、肤色偏见、性向偏见、年龄偏见、残障偏见和体重偏见。其中,肥胖恐惧是唯一一种自2007年研究启动以来愈演愈烈的偏见。我们不得不共同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实际困扰我们的不是肥胖,而是肥胖恐惧症。
与肥胖不同的是,肥胖恐惧症更多时候是一种束缚。它没有明确且固定的标准,而是持续恐吓大多数人,如果超过一定体重就会感到不安甚至痛苦。它限制我们的自由、我们的行为,以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空间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隐隐训导人们的是不要相信自己身体的感受。当它在社会范围内普遍流行时,就会成为一种更加隐秘的结构性压迫。
在《不缩水女士》一书中,美国康奈尔大学哲学教授凯特·曼恩(Kate Manne)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作为女性主义哲学家,在这本书之前她出版过两本关于厌女的书,但即便如此,她也曾深陷肥胖恐惧,尝试过各种节食方法,最终才艰难地放下了与自己身体的对抗。从自己的体验出发,她在这本书中深入剖析了人们对体型的偏见如何与性别、种族主义以及阶级歧视等交织,最终无形中束缚着每个人。
尤其在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凯特·曼恩愈发感觉到这个议题的迫切性。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天像自己一样受到这些负面观念的影响,或是像妈妈一样无休止地用各种方法让自己瘦下来。对肥胖恐惧的反思也成了她思考当下女性议题的一个重要切口,当很多女性自称“这是为了我自己”时,这究竟是不是一种真正的解放?她仍然坚信自主,但当这些规范和价值观在社会上蔓延时,她“还是会担心”——“如果我们能把这些精力、时间和金钱从试图缩小我们身体这个相当徒劳且令人沮丧的项目中抽离出来,我们也许能彻底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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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肥胖恐惧症说起:
致命的是体重污名,而非体重
“你看着不像搞哲学的。”
凯特·曼恩在书中透露,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参加哲学圈会议时最常听到的寒暄。她回忆说2019年初一度是她体重的“峰值”,那年,医生曾皱着眉头指着身体质量指数(BMI)对照表判定她属于“严重肥胖”。我们通常也许认为,哲学反映着更广泛与理想化的智识文化,但恰恰是在这样一个领域,对肥胖的恐惧与偏见却更加直白。当我们将哲学界为代表的学术圈内的肥胖恐惧作为一个透视镜,往往能折射出社会意识更深处的问题。
学术界至今仍然流传着一种说法,这个圈子的胖人相对偏少。曼恩观察发现,似乎越是以犀利、清晰和精确为荣的学科,越是排斥软榻而臃肿的身材。以这个圈子的常用语为例,我们通常会不假思索地夸赞一篇论文“紧凑有力”,却批评另一篇“臃肿拖沓”“花里胡哨”(这里还隐含着性别歧视)。曼恩还回忆起她不止一次听到同事在她面前调侃:“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吃什么都管不好,怎么可能管好自己的思想呢?”面对不少肥胖的博士申请人,不少教授私下里也会打趣说:“如果没毅力戒掉碳水,这个人大概率没什么毅力完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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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缩水女士》
作者:[澳]凯特·曼恩 著
译者: 薛玮
版本:明室Lucida|文汇出版社
2025年9月
这种论调的影响力显然不局限在哲学圈,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怀疑肥胖者缺乏自我约束力。但这种逻辑上的关联又是如何达成的?在这里,肥胖被自动替换为贪食,而贪食几乎从古希腊时期就被认为是哲学最大的威胁。中世纪前流传广泛的柏拉图对话录《蒂迈欧篇》中,柏拉图认为人有不朽灵魂和可朽灵魂,其中前者是我们的理性部分,位于头脑之中;而后者位于躯体的各个部位,其中的消化系统更是被放置在尽量远离大脑的位置,这样“我们的胃就不会干扰大脑的思考”。在柏拉图看来,胃在吃喝上原本是无节制的,因为肠子的存在才减缓了食物经由身体的速度,这样人体才有间隙倾听大脑的指令。这种“头部统治胃部”的观点成了后来人们区别对待胖瘦者的理论基础。
不只是学术界,曼恩认为肥胖恐惧症正在成为一种强有效的社会标记,人们倾向于将肥胖的身体标记为不值得照顾的,不值得拥有教育、就业等基本的自由和机会。从很小的时候起,胖孩子就是学校里容易被嘲笑的对象,体重至今仍然是校园霸凌最普遍的原因之一。大多数父母也会忧心孩子的体重控制,因为胖孩子更高概率受到老师的歧视和偏见而被区别对待。进入成人社会,肥胖恐惧症也是就业歧视的根源之一。大量研究表明,在条件和资历相同的情况下,人们倾向于认为肥胖者的能力不如较瘦的求职者。甚至在一些医院门诊,具有相同症状的肥胖患者在就医时更容易被医生叮嘱,“回家减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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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肥的真相》剧照。
悖论的是,肥胖显然不是今天这个时代才出现的。在历史上很长时期,肥胖曾一度具有相当正面的意义,甚至代表着财富与丰裕。那么肥胖变得不受欢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曼恩注意到这个转折并非偶然。18世纪中叶,随着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发展,人们开始把黑人和肥胖关联起来,通过将肥胖解读为黑人的显著特征,社会才能将肥胖的身体构建为他者,肥胖开始被广泛地视为原始和野蛮的标志。直到此后的一个多世纪,纤瘦的身材愈发和较高的社会地位与经济阶层挂钩,人们倾向于通过构建临时的等级制度,让自己感觉“高人一等”。
曼恩还提到,对肥胖者的负面判断在社交媒体的塑造中正在与更深层的情感厌恶关联,而厌恶的直接体现就是一种集体性的社会排斥情绪。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人拼命节食减肥,哪怕算不上肥胖,也仍然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变小以适应社会环境,并试图通过这样的努力获得更多认可与关注。多少人每天的情绪因为体重数值的增减而波动,这条路让越来越多人成了“滚轮上的仓鼠”。
2
节食和运动真的能减重吗?
一种“自我煤气灯操纵”
谈及肥胖,一直存在两个惯常的误区。其中之一是肥胖会带来健康风险。曼恩在这本书中直面了这一论调,她罗列了与之相关的多项研究,这些研究的结论均指向了被夸大的肥胖的致命性。实际情况是体重与健康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一条U形曲线来表示,与所谓的正常体重相比,“轻度肥胖”的死亡风险并不高,且处于“超重”类别的人(即 BMI在25到30之间)甚至与明显更低的死亡率相关。即便“体重过轻”或“中度肥胖”的人确实与健康风险有更大的相关性,但这都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
之所以仍然有许多人痴迷于以“健康饮食”为名的节食,其中一个出发点也许是体重常常被认为是容易人为控制的。但目前为止的许多研究均表明,无论是节食还是运动,其实在减重的效果方面都微乎其微(运动或许可以减少与大体重相关的健康风险,但未必会直接减重)。经历过减重的人或许都会有切身的体验,在整个过程中,体重的反弹几乎是或早或晚会到来的。人在节食一段时间后往往会对食物异常渴望,且在严格限制一段时间的热量摄入后,人体内部的新陈代谢也会陷入长期的低水平状态。从这个角度来说,节食反而一定程度上预测了一个人未来的体重是否会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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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肥的真相》剧照。
更重要的是,节食这个过程其实要求人们磨钝对自身感受的觉察。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在情绪起伏或是感到压力较大时,食欲会突然增大。这些时候的食物更像是一种慰藉。作家罗克珊·盖伊曾在书中讲述她如何通过吃来寻求解脱,十二岁那年她曾遭遇性侵,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是食物陪伴她度过了最难熬的那些日子——“我总是吃个不停,吃啊吃啊吃啊,这样我才能忘却,这样我的身体才会变得庞大,再也不会被损毁。我记得,在孤独、悲伤,甚至快乐时,吃给了我无声的慰藉。”
这些念头在瘦身文化中都会被贴上“情绪性进食”的标签。卷入其中的人会忍不住责怪自己的食欲,甚至厌恶自己意志薄弱、软弱无能。曼恩认为,瘦身文化其实是在煤气灯操纵着人们。她在书中提出“自我煤气灯操纵”这一概念,并进一步解释说更深层的“煤气灯”实际上是一个系统化的过程,它通过某种方式让人们觉得自己的信仰、感受、思想和欲望有缺陷,但实际上,有缺陷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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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肥时代》剧照。
节食在个体身上产生的就是类似的作用,只不过它看上去没有具体的施虐者。它通过一系列的自我对话让我们逐渐产生一种缺陷感。但凡体重下降一点,我们就觉得振奋鼓舞,可往往还没回过神来,连续几天“卡在平台期”时又会让之前的快乐烟消云散,我们需要在不断的羞愧与自责中打压和控制自己。我们常常感觉自己失控了,仅仅是因为“拥有正常、健康的人类食欲,喜欢那些吃起来令人愉悦、舒适、满足的食物,而不是摄入纯粹的营养”。我们发现自己非但没有享受某些欲望的满足,反而在说服自己为此感到羞耻。
在曼恩看来,这个心理过程部分解释了为何饮食失调甚至严重进食障碍在今天的社会中会普遍存在。更值得注意的是,长期处于自我煤气灯下,我们可能越来越不清楚如何对自己的欲望做出反应,甚至无力追求那些自己真正渴望的事物。
3
尾声: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节食心路
整本书最出乎意料的是,很难想到写下《应得的权利》的曼恩也会受困于肥胖恐惧。“你或许会以为,作为一个终生的女性主义者,更别提我现在已经写了两本关于厌女症的书,我肯定是最不可能被骗去管自己身体的人之一,”她在书中直言。“可惜,你错了。”她甚至可以说出从16岁到现在,自己人生中每一个重要场合的体重数字。从二十出头开始,她就尝试过各种流行的减肥方法。一个在观念层面走得如此远的人,也未能在私人生活中获得解放,这多少会让人有些沮丧。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的身体实际上也并不总是知道我们究竟知道什么,又或者二者大多时候并不总是同步的。
在最近接受的一次采访中,曼恩感慨讲出自己如何与身体和解这个过程,这才意味着自己对厌女的理解又更深了一些。她回忆起童年的经历,她高中时就读于当地的一所男校,作为全校“唯三”的女生,她从小便遭遇了很多厌女攻击,这些攻击常常以肥胖恐惧症的面目出现。她被喊作“肥婊子”,被反复告知要减肥,还在高中毕业生大会上被评为“最有可能花钱买春的人”。当中许多言辞之恶劣让即便成年的她也难以面对,直到和许多节食的人一样,她开始经常觉得冷和疲惫。“这场战斗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伤疤,无论从字面意义还是从修辞意义上讲。”
亲身走过这场战斗的她意识到,她所憎恨的其实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这副身躯会让她受到的那些伤害。但理智上,她清楚消除霸凌和虐待的办法不是改变受害者,而是要找准问题的根源,并最终改变整个制度。直到女儿的出生,她越发感觉到这场“革命”的迫切——如果不对抗肥胖恐惧症,就无法真正解决厌女症。
然而,在节食瘦身这个讨论中的模糊地带在于,不少女性称“这是为了我自己、是赋能、是快乐”。在更广阔的讨论中,这些声音带出的是一些“传统女性气质”的回归。曼恩在关于该书的一次采访中也回应了这个问题,她当时说:“没有人怀疑,被困在一个允许你满足这些根深蒂固的规范和期望的叙事中,会让人获得表面上的快乐。但这是不是一种真正的解放,却令人怀疑。”
曼恩表示支持身体的自主权,即人们如果想减肥,就有权利服用这些药物。但她同样指出,相关讨论中需要并列去看的是,这样的观点往往伴随着人们不仅有权减肥,而且有义务减肥,这样的论调无疑是危险的。透过瘦身文化,我们需要看到的是我们是否“包装”了一些我们所批判的东西,并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与取悦和迎合男性目光无关。“但很多事情实际上是让我们自己变得渺小、取悦和安抚他人,这些方式深深地呼应了父权制的规范和期望。”
但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其中的界限归根结底也许只能交由个体去评判,它不应该受到与瘦身相对的另一种观念的批判或引导,而是取决于个体在多大程度上愿意真诚地面对自己。即便如此,曼恩仍然分享了她的一个亲身感受:“我发现真正有帮助的事情之一就是生气——想想有多少金钱、时间、精力、能量和带宽已经从我身上被夺走,或者可能被夺走,我可以把这些留给我更看重的事情。”曼恩坚信,如果我们能把这些精力、时间和金钱从试图缩小我们身体这个相当徒劳且令人沮丧的项目中抽离出来,我们就能彻底改变这个世界。在任何时候,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都会带给我们希望。
1. We can’t address misogyny without tackling fatphobia: an interview with Kate Mannehttps://womensagenda.com.au/life/books/we-cant-address-misogyny-without-tackling-fatphobia-an-interview-with-kate-manne/
2. Fighting Fatphobia and Embracing ‘Unshrinking’: The Ms. Q&A With Kate Mannehttps://msmagazine.com/2024/02/14/kate-manne-unshrinking-fat-women-body-image/
作者/申璐
编辑/刘亚光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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