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儿子周建国和小儿子周建军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从电话两端炸开,一遍遍喊着“妈,你别走啊!我们知道错了!”的时候,我正赤着脚,站在厦门鼓浪屿的沙滩上,任由温热的海水一遍遍冲刷着我的脚踝。
电话里的急切,和我眼前的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可我的心,却出奇地平静,像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遥远海面。
整整三十五年了。从他们俩还是襁褓里哇哇啼哭的婴儿,到后来背着书包一溜烟跑去上学,再到工作、成家、生子,我的人生就像一个陀螺,被一根叫做“母爱”的鞭子抽着,围着他们飞速旋转,不敢有片刻停歇。我熟悉他们每一个成长的节点,记得他们爱吃的每一道菜,甚至能从他们开门钥匙转动的声音里,听出当天的心情。我以为,我是这个家的圆心,是他们生命里那个永远不会被忽略的坐标。
然而,这一切坚固的认知,都在上周六那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碎得无声无息。
故事,要从那天中午我精心准备的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说起。
第1章 被遗忘的周六
上周六,天气预报说有雨,天阴沉沉的,像一块浸了水的灰色抹布。我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买了新鲜的五花肉和一兜子红得发亮的西红柿。老头子走得早,两个儿子成家后,偌大的房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冷清,因为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或者说,是我单方面为自己定下的幸福日程——每周末,两个儿子都会拖家带口地回来,把这个家重新填满。
大儿子周建国,在一家国企做中层,稳重,但有点粗心。儿媳李莉是会计,精明能干,就是心思多了点。小儿子周建军,自己开了个小设计公司,脑子活泛,嘴也甜。小儿媳王倩是小学老师,温柔,但没什么主见。他们各自有一个孩子,大孙子叫大宝,小孙女叫妞妞。
对我来说,周末的意义,就是给这一大家子人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看着他们围坐在桌边,抢着吃我做的红烧肉,听着孙子孙女叽叽喳喳地喊“奶奶”,那一刻的满足感,能抵消掉一周所有的孤单。
那天中午,我估摸着他们下午就该陆续到了,想着先给自己简单垫一口。西红柿在热油里爆开,浓郁的酸甜味瞬间溢满了整个厨房。我一边哼着老掉牙的曲子,一边搅动着锅里的面条。就在这时,手机“叮咚”一声,是微信消息。
我擦了擦手,拿起手机。是小儿媳王倩发来的,一张图片。
点开一看,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那是一张九宫格的照片,发在她的朋友圈里。照片的背景是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烤鸭店,灯光明亮,装修得古色古香。第一张是烤得焦黄酥脆的烤鸭特写,后面几张,则是满满一桌子菜。而最中间、最显眼的那张合照,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眼睛。
照片里,大儿子周建国、儿媳李莉、小儿子周建军、儿媳王倩,还有大宝和妞妞,六个人笑得灿烂无比,亲密地挤在一起。周建国举着手机自拍,李莉和王倩头挨着头,比着剪刀手,两个孩子坐在前面,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他们每个人都在,组成了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一个没有我的,完整家庭。
我把照片放大,仔仔细细地看。背景里的时钟,指向中午十二点半。定位显示,是市中心那家新开的、据说要提前半个月才能订到座位的“京味楼”。
朋友圈的配文是:“难得的家庭日,孩子们吃得超开心!”
下面已经有了十几条点赞和评论,有王倩同事的,也有我们家亲戚的。我甚至看到了我妹妹的留言:“真好!你婆婆没去吗?”
王倩回复得很快:“阿姨今天估计累了,让她在家歇歇,我们小辈们自己聚聚。”
“累了”?“歇歇”?
我看着锅里已经有些坨了的面条,再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沾着面粉的旧围裙,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没有累,我也不想歇。我从早上六点就醒了,心里盘算着晚上的菜单,想着大宝爱吃的可乐鸡翅,妞妞念叨的糖醋排骨,还有建国和建军都离不开的那碗红烧肉。
我的整个周六,都在为这场“家庭日”做着准备。
可他们的“家庭日”里,原来并没有我。
我关掉手机,煤气灶上的火还“呼呼”地烧着。锅里的面条已经吸干了汤汁,黏糊糊地粘在锅底,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就像我此刻的心情,被架在火上,慢慢熬干了所有的热情和期待,只剩下一点点苦涩的焦味。
我默默地关了火,把那一锅已经不能称之为“面”的东西倒进了垃圾桶。胃里空得难受,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坐到客厅那张旧沙发上。这张沙发是我和老头子结婚时买的,布面都磨得起了球,坐下去会陷得很深。以前,每到周末,这张沙发上就会挤满人,建国和建军会一边看电视一边争论,孩子们会在上面蹦蹦跳跳。可现在,空荡荡的沙发,好像也在嘲笑我的多余。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
上周,李莉是不是旁敲侧击地问过我,说她有个同事的妈妈退休后报了老年大学,生活特别精彩?
上个月,建军是不是笑着说过,“妈,你以后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别老围着我们转”?
当时,我只当是孩子们孝顺,关心我。现在想来,那些话里是不是早就藏着潜台词?他们是不是……早就觉得我是个负担,觉得我的“爱”太沉重,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想把那个总是在饭桌上唠叨着“多吃点”、“穿暖点”的老妈,暂时地、礼貌地“请”出去。
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哪怕是编个理由,说朋友请客,单位加班,我也不会多想。他们选择了用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把我排除在外。就好像,我是这个家里一个可以被选择性遗忘的物件。
整个下午,我没有接到一个电话,没有收到一条微信。
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有来打扰我的“休息”。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块灰色的抹布,终于拧出了水,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没有开灯,就在黑暗里坐着。手机屏幕偶尔亮一下,是些无关紧要的推送消息。我总是不死心地拿起来看一眼,期待着能看到儿子们的头像跳动,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妈,你吃饭了吗?”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直到晚上八点,王倩的朋友圈更新了第二条。这次是KTV的包厢,灯光闪烁,孩子们拿着话筒在唱歌,大人们在旁边鼓掌。配文是:“嗨翻天!完美的一天!”
看着那一张张快乐的、与我无关的笑脸,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彻底断了。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开了衣柜,拖出了那个很多年没用过的行李箱。
第2章 一张飞往南方的机票
行李箱是很多年前单位组织去旅游时买的,红色的硬壳,现在看起来有些过时。箱子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我用抹布擦拭着,动作很慢,心里却异常决绝。
我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离开这座城市。
我打开手机,随意地浏览着旅游APP。北京太远,哈尔滨太冷,一排排城市的名字划过,最后,我的指尖停在了“厦门”两个字上。
我没去过厦门。只是在电视上看过,说那里有海,有温暖的阳光,还有个叫鼓浪屿的地方,很美。我这辈子,还没正经看过一次海。年轻时忙着工作养家,后来忙着带孙子,总觉得“旅游”是件奢侈又遥远的事。老头子在世时,总说等退休了,就带我去看海。可他没等到退休那天。
那就去厦门吧。去替他,也替我自己,看一次海。
我找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晚上十点半起飞。时间有点紧,但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待下去。我用手机颤抖着订了票,付完款,APP弹出“出票成功”的提示,那一刻,我竟然有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报复的快感。
你们不带我玩,我自己走。
我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老头子的那张单人照,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在了最贴身的小包里。
衣柜里,挂着我给他们准备的过冬的毛衣,都是我亲手织的。床头柜上,放着给大宝买的奥特曼玩具,和给妞妞买的公主贴纸,本来打算他们今天来了给他们的。厨房的冰箱里,塞满了他们爱吃的各种食材。
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的痕 जद,也充满了他们留下的痕迹。可现在,这些东西都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我,我的付出,在他们看来,或许是理所当然,甚至是不必要的。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给楼下养猫的邻居张姐发了条微信,请她帮忙照看一下我阳台上的几盆花。
拖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家。黑暗中,那张旧沙发静静地待在客厅中央,像一头沉默的、孤独的巨兽。我仿佛看到了过去无数个周末,我们一家人欢声笑语的幻影。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但我很快忍住了。
陈秀兰,你不能哭。哭了,就说明你还在乎,就输了。
我用力关上门,门锁“咔嗒”一声,像是给我过去的生活,画上了一个决绝的句号。
小区的路灯昏黄,拉长了我拖着行李箱的影子。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有股湿润的泥土味。我叫了一辆网约车,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热情地帮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问:“阿姨,这么晚了,去机场赶飞机啊?”
“是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去旅游。”
“一个人吗?真潇洒!”他赞叹道。
潇洒?我苦笑了一下。这哪里是潇洒,分明是落荒而逃。
去机场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我看着那些闪烁的灯火,心里空落落的。我忍不住又点开了王倩的朋友圈,那条KTV的动态下面,又多了几条新的评论。大儿媳李莉也留言了:“今天玩得太尽兴了,下次再约!”
“下次”。
原来在他们计划里,这样“没有我”的家庭日,还会有下一次。
我的心,彻底凉了。
到了机场,办理登机牌,过安检,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坐在候机大厅里,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旅客,他们或兴奋,或疲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而我,像一个误入其中的闯入者,带着一点茫然,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我期待什么呢?期待儿子们的电话吗?期待他们发现我不在家,然后焦急地寻找我吗?
或许吧。但我的理智又告诉我,他们不会的。他们此刻,大概正沉浸在“完美一天”结束后的满足感中,怎么会想到,他们的老妈,正在几百公里外的机场,准备飞向一个陌生的城市。
晚上十点半,飞机准时起飞。当飞机穿过云层,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我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脚下那片熟悉的城市灯火,慢慢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最后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就好像,一直捆在我身上的那些无形的线,一根根地,都断了。
我是陈秀兰,在成为周建国和周建军的母亲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这个道理,我花了三十五年,才刚刚开始明白。
第3章 海边的日出
飞机在凌晨一点多降落在厦门高崎机场。南方的空气,带着一股潮湿温热的气息,和北方干燥的冬夜截然不同。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心里却觉得这股暖意很舒服。
我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一头栽在柔软的大床上,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没有梦,也没有半夜惊醒。好像要把过去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疲惫,都一次性补回来。
第二天,我被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刺眼阳光叫醒。拉开窗帘,外面是湛蓝的天空,阳光明媚得不像话。我看了看手机,早上七点。没有一个未接来电,也没有一条微信消息。
意料之中,却还是免不了一阵失落。
我摇了摇头,对自己说,陈秀兰,你不是来这里等他们电话的。你是来看海的。
我洗漱完毕,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在楼下吃了碗热腾腾的沙茶面,那独特的、带着花生酱和微辣的鲜美滋味,让我的胃和心情都暖和了起来。
我打车去了轮渡码头,买了去鼓浪屿的船票。站在渡轮上,海风吹起我的头发,带着咸咸的味道。远处,海天一色,几只白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我的心,一下子就开阔了。
这就是海啊。比我想象中更宽广,更壮阔。
上了鼓浪屿,我没有看地图,也没有跟着拥挤的人潮。我就沿着海边的小路,慢慢地走。路边是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红色的三角梅开得正艳。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老别墅,藏在绿树丛中,透着一股安静又沧桑的味道。
我找到一片人少的沙滩,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沙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很舒服。我一步步走向海边,任由冰凉的海水漫过我的脚背。
我找了块礁石坐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大海,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一坐就是一整个上午。我想起了老头子,想起他总说要带我来看海。如果他还在,看到我此刻的样子,会不会笑话我傻?还是会拍拍我的肩膀,说“想做就去做,挺好”?
我想,他会是后者。
不知不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大姐,她也提着鞋,笑着问我:“姐,一个人啊?”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她在我身边坐下,很自来熟地聊了起来,“我女儿嫁到这边了,我过来看看她。今天她上班,我就自己出来逛逛。你呢?来旅游?”
“嗯,算是吧。”
“看你刚才坐那儿半天,像有心事。”她很敏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跟她说了。我没说得太委屈,只是陈述事实。我说,我养了两个儿子,一辈子为他们操心,结果他们一家人出去吃饭,却把我忘了。
她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姐,我跟你说,这事儿,你不能全怪孩子们。”她的话让我有些意外。
“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这代人想法不一样了。他们有自己的小家庭,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他们觉得‘独立’很重要。他们不是不孝顺,可能就是……觉得我们老年人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别老掺和他们的事。有时候,是好心,但办了坏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女儿刚结婚那会儿,我也老想去帮她收拾屋子,给她做饭。结果有一次,她跟我说,‘妈,你能不能别老来?我老公觉得不方便。’我当时听了,心里也跟刀割一样。后来我想通了,孩子长大了,就是客人了。他们有自己的家,我们得学会得体地退出。”
“得体地退出……”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对。不是说不管他们,是保持距离。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朋友。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伸把手。他们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你这次跑出来,就对了!让他们也着急着急,让他们知道,你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了的。”大姐拍了拍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理解和鼓励。
和这位陌生大姐的一番话,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心里那个阴暗的角落。是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寄托在儿子们身上呢?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也应该有我自己的。
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跟大姐聊了很久,还互相加了微信。她说她叫吴静,也是自己一个人,我们干脆结伴在岛上逛了逛,吃了很多当地的小吃,拍了很多照片。我第一次学会了用美颜相机自拍,看着手机里那个笑得有些陌生的自己,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傍晚,我们一起坐在海边,看夕阳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橘红色。那样的美景,让我看得有些痴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终于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大儿子周建国有些慌乱的声音:“喂?是……陈秀兰女士吗?我是社区的。您儿子联系不上您,报警了,说您失踪了……”
我愣住了。
第4章 迟来的电话风暴
“失踪?”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不大,但旁边的吴静姐也听到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电话那头的社区工作人员显然也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啊,太好了,联系上您了。您儿子周建国今天下午给我们社区打电话,说您从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了,家里也没人,他很着急。您现在在哪儿?还好吧?”
我握着手机,看着眼前壮丽的晚霞,心里五味杂陈。他们终于发现我不在了。不是在周六的晚上,也不是在周日的清晨,而是在周日下午,在我已经离开将近二十四个小时之后。
“我没事,我在外地旅游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旅游?哎呦,那可太好了。您看您是不是给家里人回个电话?您儿子都快急疯了,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他把电话都打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正准备调监控呢。”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建国的手机立刻就打了进来。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大儿子”三个字,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妈!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你知道我们多担心吗?”周建国急吼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皱着眉头的样子,那种习惯性的、认为一切都该在他掌控之中的样子。
“妈?你说话啊!”他更急了。
“我不是跟你社区的人说了吗?我出来旅游了。”我的声音很淡。
“旅游?一个人?去哪儿了?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啊!我们回家看你,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打电话你也不接,我们还以为你……”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你们回家看我?”我抓住了这个重点,心里泛起一丝冷笑,“什么时候?”
“就……就今天下午啊。我跟建军约好了,带孩子们去看看你。”周建国的声音有些卡壳,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今天下午。原来,在他们的计划里,周日才是属于我的“家庭日”。周六,是他们“小家庭”的狂欢日。他们把时间划分得清清楚楚,却从未问过我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我昨天就走了。”
“昨天?!”周建国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昨天你就走了?为什么啊?妈,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厦门。”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厦门?你怎么一个人跑那么远?你……你是不是生我们气了?是不是因为昨天我们没叫你吃饭?”
他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说:“没什么,就是想出来走走。我这辈子还没看过海呢。”
我的平静,显然比大吵大闹更让他无措。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妈,你听我解释。昨天我们是临时决定的,王倩说那家烤鸭店有个优惠券快到期了,就想着我们年轻人带着孩子去吃了算了。我们寻思你平时也挺累的,就想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没别的意思,真的!”
“让休息”——又是这个理由。这个听起来体贴备至,实则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安置的“老物件”的理由。
“我知道了。”我不想再听他解释,那些话只会让我觉得更可笑,“没什么事我先挂了,这边天快黑了。”
“别别别,妈!”他急忙喊住我,“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订明天的机票,我……我去接你回来!”
“不用了,”我干脆地拒绝,“我想一个人待几天。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儿子周建军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直接按了静音,没有接。
吴静姐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对我竖了个大拇指:“姐,干得漂亮!就得这样,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想“不好惹”,我只是……累了。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他们一句话,我就立刻放下自己的一切,去迎合他们。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一会儿是周建国,一会儿是周建军,中间还夹杂着两个儿媳的微信消息和语音通话请求。
“妈,您在哪儿啊?快接电话啊!”
“妈,我们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您这样我们很害怕。”
“妈,您消消气,建国和建军都快急哭了,您快回来吧。”
看着这些信息,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昨天他们能提前打个电话,哪怕是撒个谎,我的心里都不会像被插了一把刀那么难受。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海风也变得凉了。我和吴静姐告别,回到了住处。
我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扔在床上,手机终于安静了一会儿。我点开微信,看到大儿媳李莉给我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她说:“妈,对不起。这件事主要怪我。是我跟王倩提议的,说我们年轻人自己聚一次,也轻松一点。我没考虑到您的感受,我觉得您平时太辛苦了,周末也该有自己的时间,不用总围着我们转。我们想着周日再一起去看您,给您一个惊喜。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您快回来吧,家不能没有您。”
这段话,看起来诚恳,但我却读出了一丝不易察ر的推诿和自以为是。什么叫“不用总围着我们转”?好像我的付出,成了他们的负担。什么叫“给您一个惊喜”?在他们眼里,我的人生,就是等待着他们每周一次的“临幸”吗?
我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周建军的电话又来了。这次我接了。
“妈……”他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哥都跟我说了。对不起,妈,我们混蛋,我们不是人!我们不该把您一个人扔在家里。您在哪儿?我马上去买机票,我去找您!”
相比于周建国的理直气壮,周建军的态度要软化得多。他总是这样,从小就更会看人脸色,更懂得如何讨我欢心。
“不用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想自己待几天。”
“妈,你别走啊!我们知道错了!”周建军的声音真的带上了哭音,“您回来,您想怎么骂我们都行!您别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放心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辈子都安心不了!”
“我好得很,”我打断他,“我今天看了大海,吃了沙茶面,还交了新朋友。我发现,没有你们,我好像过得也还不错。”
我说的是实话。但这句话,对电话那头的周建军来说,无疑是更重的一击。
他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这次出走,第一次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母亲,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一个永远等在原地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附属品。
这个认知,对他们来说,可能比我的愤怒和哭闹,更让他们感到恐慌。
第5章 缺席的红烧肉
我在厦门待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里,我彻底关闭了和儿子们的情感连接。他们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从一开始的焦急、解释,到后来的恳求、忏悔,再到最后小心翼翼地分享他们日常的琐事,试图重新建立起那种熟悉的亲密感。
“妈,今天降温了,你带的衣服够吗?”
“妈,我今天做了个方案,被客户夸了,第一个就想告诉你。”
“妈,妞妞画了一幅画,说等你回来要送给你,画上的人是你。”
我看着这些信息,偶尔会回一个“嗯”或者“知道了”,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在给自己,也是给他们一个冷静和思考的空间。
我按照自己的节奏,逛了南普陀寺,爬了日光岩,在环岛路上租了一辆自行车,慢悠悠地骑行。我拍了很多照片,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没有配任何文字,就只是风景。
我的朋友圈,成了他们了解我动态的唯一窗口。
吴静姐说得对,我得有自己的生活。我开始尝试着去享受一个人的旅行。我学着跟小摊贩讨价还价,学着用手机导航去找一家网红小吃店,学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这感觉很新奇,也很好。
第五天下午,我订了回程的机票。不是因为他们的催促,而是我觉得,是时候回去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回去的具体时间。
周五晚上,我拖着行李箱,再次站在了自己家的门口。屋子里一片漆黑,安安静静。我打开灯,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阳台上的花被张姐照顾得很好,绿油油的。
只是,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桶。我走过去摸了摸,还是温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红烧肉。是我常做的那种味道,但火候明显差了点,肉炖得不够软烂,颜色也偏淡。旁边还有一张纸条,是小儿媳王倩的字迹:
“妈,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这是我和李莉姐一起学着做的红烧肉,您尝尝。我们知道,做不出您的味道,但我们真的很想您。我们每天都过来看看,给您把屋子通通风。”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把行李箱放好,盛了一小碗红烧肉,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吃。肉的味道确实不怎么样,有点咸,还有点柴。但我吃着吃着,眼眶就红了。
我能想象到李莉和王倩两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人,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研究着怎么切肉,怎么炒糖色,最后做出这么一锅“失败品”的样子。
她们或许是真的开始反思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但我没有去菜市场,而是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淡的小米粥。
上午十点左右,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周建国、李莉、周建军、王倩,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和水果,表情局促不安,像做错了事等待老师发落的小学生。
“妈……”周建国第一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
他们鱼贯而入,把东西放在厨房,然后都拘谨地站在客厅里,谁也不敢坐下。大宝和妞妞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小声地喊:“奶奶,我们好想你。”
我摸了摸他们的头,心软了下来。
“都站着干什么?坐吧。”我指了指那张旧沙发。
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沙发因为承受了太多重量,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客厅里一片沉默,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最后,还是小儿子周建军打破了沉默。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妈,我不起来。”周建军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知道错了。我们那天,真的不是人。我们只想着自己快活,把您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们太自私了。您打我吧,骂我吧,只要您能解气。”
周建国也站了起来,虽然没跪下,但也深深地鞠了一躬:“妈,建军说的对。这事儿,主要怪我,我是老大,我没想周全。我总觉得,我们独立了,您也该轻松点,别老为我们操心。我以为那是对您好,现在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们伤了您的心。”
看着两个快四十岁的儿子,像孩子一样在我面前认错,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怨气,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把周建军拉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都起来吧。我没有要你们跪我,也没有想让你们怎么样。”
我坐回自己的单人沙发上,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的话。
“我没有生你们的气,我只是……很难过。”
“我难过的是,在你们的计划里,我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安排的人。你们觉得我累了,就‘让’我休息。你们觉得周日有空了,就‘来’看我。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要这样的‘休息’,我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探望’。”
“我这辈子,把你们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我以为,我在你们心里,也同样重要。但那天我才发现,原来你们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把我排除在你们的快乐之外。”
“我不是非要吃那顿烤鸭,也不是非要凑那个热闹。我在意的,是你们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妈。你们做决定的时候,哪怕能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都不会是这个反应。”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他们心上。李莉和王倩的眼圈都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我。
“妈,对不起……”
“我这次出去,想了很多。”我打断了他们的道歉,“我想,可能我们都有错。我错在,太把你们当成我生活的全部,活得没有了自己。你们错在,太习惯我的付出,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
“家,不是谁围着谁转。家是大家心里都装着彼此,做什么事,都能先想想对方的感受。这不叫负担,这叫尊重,叫爱。”
我说完,客厅里又是一片安静。
过了很久,大儿媳李莉才抬起头,哽咽着说:“妈,您说的对。是我们错了。我们总想着自己的小家,想着工作,想着孩子,忽略了您。我们以后,再也不会了。”
看着他们真诚悔过的样子,我知道,这次的“厦门之行”,值了。
它像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震松了这个家原本看似稳固,实则已经有些僵化的结构。从今以后,我们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儿子、儿媳,而我,也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既爱他们,又爱自己的母亲。
第6章 新的家庭日
那次谈话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儿子和儿媳们来得更勤了,但不再是那种理所当然地等着我做饭的姿态。他们会提前打电话问我:“妈,这周末您有什么安排吗?我们想过去看看您,一起吃个饭,您看方便吗?”
这个“您有什么安排吗”的问题,看似简单,却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它意味着,他们终于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拥有自己生活的独立个体来尊重,而不是一个永远在原地待命的家庭服务员。
他们来的时候,也不再是空着手。李莉和王倩会抢着进厨房帮忙,虽然手艺依然不怎么样,但那份心意,我感受得到。周建国会坐下来,耐心地陪我聊聊天,问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去参加社区的活动。周建军则会把两个孩子带到我身边,让他们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有一次,王倩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平板电脑,说是她和李莉凑钱给我买的。
“妈,我们给您下载了好几个APP,这个是看短视频的,这个是听戏的,这个是跟老朋友聊天的。您以后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买的东西,也可以在上面看。别总闷在家里。”
我摸着那个光滑的屏幕,心里暖洋洋的。我开始学着上网,学着看新闻,甚至还跟着短视频里的教程,学做了几道以前不会的新菜。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我也变了。
我不再把周末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等待他们。我给自己报了一个社区的书法班,每周有两节课。我还加入了吴静姐推荐的一个中老年旅游团,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短途的周边游。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色彩,不再是单调的、只围绕着孩子们的黑白灰。
上个月,我跟着旅游团去了趟苏州。我在朋友圈里发了我在拙政园拍的照片,穿着旗袍,笑得很开心。
很快,周建军就留了言:“妈,您这身太好看了!气质绝了!”
周建国也发来私信:“妈,玩得开心点,钱够不够?不够我给您转。”
李莉和王倩则在家庭群里讨论,说下次要请个年假,陪我一起去旅游。
我看着手机,笑了。我知道,我们之间那种健康的、彼此尊重又相互关爱的家庭关系,正在慢慢地重新建立起来。
这个周六,是我的生日。
他们提前一周就跟我“预约”了时间。周六一大早,一家人就都来了。这次,他们没有让我进厨房,而是把我按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周建国和周建军两个大男人,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李莉和王倩在一旁打下手。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夹杂着他们偶尔的争论声——“爸最爱吃的红烧肉,糖色要再炒老一点!”“不对,妈说要先焯水!”——听起来是那么悦耳。
大宝和妞妞则围在我身边,一个给我捶背,一个给我讲笑话。
中午,满满一桌子菜端了上来。有我爱吃的清蒸鲈鱼,有他们学着做的、味道已经很正宗的红烧肉,还有一个漂亮的水果蛋糕。
他们关了灯,点上蜡烛,一起为我唱生日快乐歌。烛光里,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爱我的、也被我爱着的脸,眼眶湿润了。
周建国举起酒杯,对我说:“妈,生日快乐。以前是我们不懂事,以后,我们家的规矩改了。不是您围着我们转,是我们所有人,都围着这个家转。您是咱们家的核心,咱们谁也离不开您。”
我笑着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果汁,甜到了心里。
我想,那次独自飞往厦门的旅行,或许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最勇敢的决定。它没有让我失去我的家,反而让我以一种更好的方式,重新拥有了它。
我也终于明白,真正的母爱,不是毫无保留的牺牲和奉献,而是在爱孩子的同时,也懂得如何好好地爱自己。只有当自己活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才能给家人提供最长久、最健康的荫蔽。
窗外阳光正好,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我知道,未来的日子,还会很长,但我们一家人,会走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温暖,也更坚定。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