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05年至1433年,明成祖朱棣与仁宣之际,三宝太监郑和奉敕统率“208艘船,其中战舰100多艘,文职和军人约二万七千人”,七下西洋,遍及三十余国,航程自太仓刘家港至东非麻林,往返逾二十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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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和宝船
此亘古未有之远航,不仅是一次物质性的航海壮举,更是一套以“共享太平之福”为世界观的跨文化展演。
本文立足明初官方档案《瀛涯胜览》《星槎胜览》《郑和航海图》及东南亚、印度洋沿岸的碑铭、地方志与口述传统,探讨郑和使团如何以国家之力系统性呈现中华文明的器物、制度与精神,进而重塑印度洋沿岸国家对“中国”与“天下”的认知。
我认为,郑和下西洋在沿途国家眼中至少呈现了五种互相关联的“可见性”:
一是富强而节制的物质力量;
二是和平而有序的朝贡—贸易复合机制;
三是技术与知识的世界主义;
四是“敬天法祖、怀柔远人”的文明理想;
五是以礼仪而非征服为纽带的区域秩序。
这些可见性叠加,构成了15世纪初东亚—印度洋世界对“中国”形象的集体想象,也为今日反思全球化与文明互鉴提供了历史注脚。
一、富强而节制的物质力量:宝船、市易与赏赐
1.1 宝船与船队:国家工业体系的集中展演
郑和舟师核心为“宝船”,据《龙江船厂志》载,“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排水量约八千吨,九桅十二帆,舱室三重,可容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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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和宝船
其体量之巨、工艺之精,在风帆时代无出其右。
沿途国家如马六甲、古里、忽鲁谟斯等地居民首次目睹如此规模的木制巨舶,其震撼程度可类比现代人之见航空母舰。
更重要的是,宝船并非孤立奇观,而是与粮船、马船、战船、水船等百余艘功能各异的舟船组成体系化舰队,折射出明初长江下游及东南沿海造船、冶金、绳索、帆篷、天文导航等产业链的高度整合。
1.2 交易与赏赐:经济理性的双重表达
郑和使团携带之货物可分三类:
一为官方赏赐品——丝绸、瓷器、铜钱、铜器、铁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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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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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质农具
二为贸易品——生丝、锦绮、茶叶、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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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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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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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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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器
三为压舱与馈赠之物——大铜钟、大鼓、历书、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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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铜钟、大鼓、历书、医书
沿途国家君主与地方首领由此看见明朝物资之丰饶,亦目睹其对财富分配的从容掌控:赏赐彰显“厚往薄来”的宗主姿态,市易则遵循“两平交易”的商业伦理。
以马六甲为例,明廷在那里设“官厂”,允许当地商人以香料、象牙、锡锭交换中国货物;
同时,郑和又代表皇帝赐予马六甲国王双台银印、冠带袍服,确立其“中国外藩”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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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予马六甲国王双台银印、冠带袍服
物质力量在此被转化为政治资本,却又不落入殖民式掠夺的窠臼,其节制性尤为显著。
二、和平而有序的朝贡—贸易复合机制:礼仪的可见性
2.1 敕书与金叶表文:制度礼仪的跨文化翻译
郑和每抵一国,必先奉读敕书,宣示“天子”怀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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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读敕书,宣示“天子”怀柔之意
继则受该国君主“金叶表文”或“番字降表”,完成朝贡礼仪的互惠确认。
这一过程被马欢《瀛涯胜览》称为“开读赏赐,晓以大义”。
对于苏门答腊、锡兰山、古里等政治实体而言,敕书不仅是文本,更是以丝绸、龙纹、朱砂印泥为载体的视觉符号系统,其形制、语言、仪式动作均传递出“天朝礼治”的秩序想象。
2.2 “不征”与“兴灭继绝”:武力展示的边界
郑和舰队虽配有火铳、火箭、碗口铳等热兵器,且在旧港擒陈祖义、锡兰山破亚烈苦奈儿,但其武力使用始终服务于“兴灭继绝”的合法性叙事:即对破坏区域秩序者施以惩戒,对恭顺之国予以保护。
爪哇“西王”误杀明军士卒,以黄金六万两赎罪,明廷仅收一万两,余皆返还,以示“不诛已降”。
这种“有限使用暴力”的模式与同期葡萄牙人在印度洋的炮舰外交形成鲜明对照,使沿途国家看到一种不以占领土地为目标的“军事威慑—政治调解”新范式。
三、技术与知识的世界主义:天文、医药与海洋生态
3.1 牵星术与航海图:共享的宇宙观
郑和船队使用“牵星板”测定星高,配合《郑和航海图》中的“过洋牵星图”,将阿拉伯天文知识与汉人水罗盘技术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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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牵星板”测定星高
在古里、忽鲁谟斯等地,郑和聘请当地“番人火长”引航,又把中国测日影的“简仪”传授给马六甲王室。
技术的交流超越了单纯的功能层面,而指向一种“天—人—海”整体论的宇宙观:不同文明对星空的理解可以互译,对季风的利用可以共享。
3.2 医官与本草:公共卫生的跨文化实践
郑和随船医官设有“惠生堂”,以大黄、黄连、川芎等中药换取当地犀角、龙涎香、没药,同时传授针灸、刮痧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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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船医官设有“惠生堂”
在暹罗、阿丹,中国医官协助当地对抗疟疾与天花;在苏门答腊,则用“人痘接种”法预防天花。
这些实践让印度洋沿岸国家看到:中国的知识体系并非封闭自足,而是具备面向他者的救济伦理。
四、“敬天法祖、怀柔远人”的文明理想:宗教与礼俗的互视
4.1 多元宗教的并置与尊重
郑和本人为穆斯林,又奉敕在锡兰山寺立《布施锡兰山佛寺碑》,用汉、泰米尔、波斯三种文字颂扬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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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
在古里,他则亲赴清真寺礼拜,并赠阿拉伯文《古兰经》抄本。
这种“各敬其主”的宗教态度,使印度洋世界的伊斯兰苏丹、印度教王公、佛教僧侣均感受到一种超越教派差异的普遍主义。
4.2 祖先崇拜与礼仪外交
郑和在满剌加、暹罗等地立“去中国化”碑(如《镇国之山碑》),却将碑石选址于当地王陵附近,暗示中国天子对番王祖先的敬意。
此举将汉人“慎终追远”之礼嵌入异文化语境,使当地统治者在获得政治承认的同时,亦感受到自身传统被“看见”。
五、以礼仪而非征服为纽带的区域秩序:对“帝国”概念的修正
5.1 从“宗主权”到“礼治共同体”
郑和时代的中国并不追求领土兼并,而是通过礼仪、赏赐、通婚(如浡泥国王葬于南京)编织“礼治共同体”。
这一共同体不依赖常设军事存在,而以船只定期回航、文书往复、人员流动维系。
马六甲在15世纪成为区域枢纽,正是因为其港口同时服务于中国朝贡船、阿拉伯商船与爪哇帆船,形成“多层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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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六甲在15世纪成为区域枢纽
5.2 对后世殖民帝国的反叙事
1511年葡萄牙攻占马六甲后,实行“甲必丹”制度,垄断香料贸易;16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更以暴力驱逐竞争者。
郑和模式则提供了一种非殖民的区域秩序想象:中心国家通过物质与文化的“给予”确立威望,而非通过“索取”实现榨取。
这种想象虽未被殖民时代继承,却为今日“一带一路”倡议提供了历史正当性的话语资源。
结语:一种可再生的全球史记忆
郑和下西洋在沿途国家眼中呈现的,并非单一的“东方奇观”,而是一套由器物、制度、知识与伦理交织而成的文明叙事。
它让东南亚国家,印度洋世界和东非酋长国首次看到一个不以征服为手段、而以礼仪为纽带、以共享为愿景的“大国”形象。
这一形象在殖民时代被遮蔽,却在21世纪的全球化语境中被重新激活,成为亚洲国家反思现代性、重构区域认同的重要符号。
正如马欢在《瀛涯胜览》末卷所言:”郑和的伟大,不在于他走得最远,而在于他让世界看见了一种“可通”的可能性——一种跨越语言、宗教与政治边界的文明互鉴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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