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把那张照片递给我的时候,我正埋头吃着一碗油豆腐粉丝汤,这是我们浙江小县城里最寻常不过的早点。照片上的姑娘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眉眼清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妈在一旁喜滋滋地说:“怎么样,阿杰,王阿姨介绍的,说是老师,人品相貌都没得挑。”
我扒拉完最后一口粉丝,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行,挺清秀的。”照片嘛,总有美化成分,我没太往心里去。我叫陈杰,三十岁,在县城的规划局做个小职员,生活就像这碗粉丝汤,温吞、平淡,一眼能望到头。到了这个年纪,婚姻大事成了我妈的心头病,相亲已经成了我周末的固定节目。
约见的地点在县城新开的一家咖啡馆,名字很文艺,叫“慢时光”。我提前十分钟到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周末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我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聊些什么,工作、爱好、还是未来的打算?这些流程我已经烂熟于心。
约定的时间到了,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我抬起头,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形高挑的人推门而入。那人径直朝我走来,步子迈得很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飒爽。我愣住了,心想,王阿姨是不是搞错了,给我约了个男的?不对,这人看着眼熟。我赶紧掏出手机,点开那张照片,再抬头看看眼前的人。
是她,又不是她。照片里是清秀,真人却是英气逼人。头发比照片上更短,几乎是板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比我一个大男人还有神。她没化妆,或者说化了我也看不出来,整个人干净利落得像一把出鞘的剑。她在我对面坐下,冲我点点头,声音清朗:“你好,是陈杰吧?我是林岚。”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相亲对象,温柔的,活泼的,文静的,但没有一个是眼前这样的。她往那一坐,气场就铺开了,倒像是我来应聘,她是面试官。我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啊,你好,我是。”
服务员过来点单,她很自然地问我:“你喝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对服务员说:“一杯美式,一杯拿铁,谢谢。”她连我想喝什么都替我决定了。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感觉自己的主场被占了。
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我坐立难安。她说话直接,不绕弯子。问我的工作,她会追问具体负责什么项目,有什么职业规划;聊到我的爱好是钓鱼,她问我用什么鱼竿,懂不懂路亚。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盘问的小学生,而她,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能聊几句,自信得让我有些发慌。
我偷偷打量她,她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这不像一个女老师的手。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林老师,你平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她端起美式咖啡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我不是老师,王阿姨搞错了。我在城西开了个木工坊,自己做点家具。”
木工坊?做家具?我彻底懵了。一个女人,做木工?我脑海里浮现出电锯、刨子、满天飞的木屑,再看看眼前这个比我还帅气的林岚,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和挫败感涌了上来。我,一个规划局的男人,每天在办公室里画图纸,而她,一个女人,却在和木头、机器打交道。
那一瞬间,一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我驾驭不了她。
这不是说我要控制谁,而是一种男人天生的、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我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温柔的,顾家的,能在我累了一天回到家时给我端上一碗热汤,而不是一个可能比我还会修水管、换灯泡的“女汉子”。林岚太强了,她的强不是咄咄逼人,而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独立和能干,强大到让我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有些……弱。
我的沉默让她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乌云里透出的一缕阳光,让她英气的脸庞柔和了许多。“怎么,吓到你了?”她问。
我窘迫地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意外。”
“觉得我不像个女人?”她一针见血。
我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揭穿了心事。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她却毫不在意,继续说:“没关系,很多人第一次见我都是这个反应。我从小就喜欢这些,不喜欢裙子和洋娃娃。我爸说,只要不偷不抢,靠自己手艺吃饭,做什么都行。”
她的坦然,反而让我更加局促。这次相亲,对我来说,无疑是失败的。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回去怎么跟我妈交代。就说性格不合,最万能的理由。
买单的时候,我抢着去扫码,结果她已经把手机递给了服务员。“我来吧,让你受惊了,这顿算我赔罪。”她半开玩笑地说。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利落付完钱,心里五味杂陈。这顿饭,我不仅没展现出一点男性魅力,反而全程被她带着节奏走,最后连单都没买成。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堵得慌。王阿姨的电话很快就追了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叹了口气,实话实说:“王阿姨,这姑娘……太厉害了,长得比我都帅,我驾驭不了。”
王阿姨在电话那头笑了:“阿杰啊,你这傻小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驾驭不驾驭的。林岚这姑娘,多少人抢着要呢。她那木工坊,生意好得很,给市里好几家高档民宿供货。她爸前年做手术,几十万的费用,她一个人扛下来的,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么有担当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难找!”
王阿姨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妈知道后,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指责我,只是幽幽地说:“这姑娘,不容易啊。一个人撑起一个家,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开始失眠。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林岚的样子,她说话时的眼神,她端咖啡杯的姿势,还有她手上那层薄茧。我不得不承认,除了最初的冲击和不适,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那是一种生命力旺盛的美,不加修饰,真实而强大。
一个星期后,我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去了城西。导航把我带到一个旧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林岚的木工坊就在最里面,门口挂着一块拙朴的木头招牌,上面刻着“岚木造物”。我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往里看,她穿着一身工装,戴着护目镜,正专注地操作一台切割机。木屑纷飞,机器轰鸣,她在那片嘈杂和尘土里,像一个掌控一切的女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驾驭”的想法,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我没有进去打扰她,只是在外面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但这件事,像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我开始在朋友圈里关注她的动态。她的朋友圈很简单,大部分是她的木工作品,一把椅子,一个柜子,每一样都充满了设计感和温度。偶尔有几张生活照,是她和一条大金毛犬的合影,或者是在户外登山的照片。她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广阔和精彩。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我负责的一个老城区改造项目遇到了麻烦。一户老居民的祖宅是明清时期的木结构建筑,因为年久失修,主梁出现了裂缝,几个施工队都表示修复难度太大,建议拆除。但屋主老大爷说什么也不同意,那是他们家的根。我为此焦头烂额,好几天没睡好觉。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林岚。她不是懂木工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通过王阿姨要来了她的电话,硬着头皮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我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情况,没想到她听完后,很干脆地说:“地址发我,我下午过去看看。”
那天下午,她真的来了。还是那身简单的夹克,但脚上换了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工装靴。她没跟我多客套,直接戴上手套,拿着手电筒,就钻进了那栋摇摇欲坠的老宅。我在外面等着,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小时后,她出来了,脸上沾了些灰,眼神却异常明亮。
她递给我一张画满了草图的纸,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修复方案。“可以修,”她说,“用传统的榫卯结构加固,再替换掉腐朽的部分,至少还能再撑五十年。材料我这边有,就是费点功夫。”
我看着她草图上专业而精准的线条,听着她条理清晰的讲解,那一刻,我对她的感觉,从最初的震惊、不适,变成了纯粹的敬佩。她不是在炫耀,只是在认真地解决一个我束手无策的难题。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真的带着她的团队,吃住都在工地。我因为是项目负责人,也几乎天天泡在那里。我看到了她工作的样子,严谨、专注,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到极致。她会为了一个榫卯的契合度,和老师傅反复琢磨半天;也会在休息的时候,和工人们坐在一起,大口地吃着盒饭,笑着聊着天。
有一次,一个年轻工人操作失误,一块沉重的木料从架子上滑落,眼看就要砸到我。是林岚,她离我最近,几乎是本能地扑过来,把我推到一边,木料擦着她的胳膊掉了下去,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
我吓坏了,赶紧拉着她要去医院。她却摆摆手,自己从工具箱里拿出消毒水和纱布,面不改色地处理伤口,嘴里还念叨着:“还好没砸到你,不然我这工程没法跟你们交代了。”
我看着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再看看她平静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塌陷了。我扶着她的手,帮她缠好纱布,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再是她“帅气”的外表,而是一种坚韧、可靠和温暖的内核。她的手,虽然有茧,却那么稳,那么有力。
老宅修复工程顺利完工那天,老大爷拉着林岚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林岚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背,说:“老爷子,这是您家传下来的宝贝,我们只是帮了点小忙。”
晚上,为了庆祝,我请她和她的工人们吃饭。饭桌上,大家都在向她敬酒,夸她“岚姐仗义”、“岚姐厉害”。她酒量很好,来者不拒,但眼神始终是清醒的。喧闹中,她注意到我没怎么动筷子,便夹了一块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放到我碗里,低声说:“你也累了半个月了,多吃点。”
那一刻,嘈杂的饭店仿佛安静了下来。我看着碗里的那块红烧肉,忽然觉得,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我心动。原来,温柔不一定只有一种形式。她的温柔,藏在她的担当里,藏在她为你解决难题的行动里,藏在她不经意间的一个细微举动里。
回去的路上,我送她回家。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我们都没说话。快到她家楼下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林岚,对不起。”
她转过头看我,有些不解:“对不起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我那些想法……很混蛋。”我有些艰难地说,“我觉得你太强了,我驾驭不了。”
她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陈杰,你是不是傻?感情又不是驯兽,要驾驭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是并肩站着,不是一前一后。你很好,认真,踏实,善良,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不需要驾驭谁,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她的车窗外,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打在她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我这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在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原来,英气和温柔,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共存。
我把车停在路边,认真地看着她:“林岚,我……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多能干,也不是因为你帮了我多大忙。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真实、勇敢、善良的你。我想和你并肩站着,可以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我:“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不怕你爸妈反对吗?我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儿媳妇。”
我想起了那些天工地上,我们一起对着图纸讨论,一起吃盒饭,一起看着老宅一点点恢复生机的日子。我想起了她为我挡下木料时,那奋不顾身的身影。我笑了,笑得无比轻松:“我以前怕,但现在不怕了。生活是过给我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我妈说了,你是个好姑娘。至于我爸,他听我妈的。”
她也笑了,眼里的光,比那天工地的灯泡还亮。她朝我伸出手,不是那种女孩子柔弱的姿态,而是像兄弟一样,摊开手掌。我愣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和她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如今,我们已经在一起一年了。我妈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自从林岚三下五除二修好了家里用了十几年、连厂家都说没法修的洗衣机后,她看林岚的眼神就充满了崇拜。我爸呢,则成了林岚木工坊的常客,天天跟着她学做木工,说要“陶冶情操”。
我的朋友们,也从最初的惊奇和打趣,变成了羡慕。他们说,陈杰你小子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酷的女朋友。
而我,也早已习惯了她的“帅气”。我们会一起去钓鱼,她的技术比我好;家里的电器坏了,永远是她先拿起工具箱;但她也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给我留一盏灯,煮一碗热腾腾的面。她会在看电影看到感人处时,靠在我肩膀上偷偷抹眼泪。
我终于明白,所谓“驾驭”,是源于内心的不自信。一个真正强大的男人,不会害怕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强大的女人。他会欣赏她的光芒,并因为与她并肩而感到骄傲。林岚没有改变,她还是那个独立飒爽的她。改变的,是我。是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也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不再需要去“驾驭”谁,因为我拥有了最好的爱情——我们是彼此的依靠,也是各自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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