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山西大学旧图书馆的天窗透下斑驳日光,17岁的陈春梅正埋头研读《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释义》。翻到农业条款时,她忽然放慢速度——文字里,那抹关于“发展集体经济、自力更生”的表述,与记忆深处的一张黑白照片重合:头戴白毛巾的老人,眉眼坚毅。那是她的爷爷陈永贵。自此,她第一次明确自己的学术方向——用法律框架探寻农村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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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童年,大寨窑洞前的红土地尘土飞扬。爷爷常把锄头立在脚边,半蹲着对她说一句土得掉渣的俚语:“娃娃,庄稼靠人侍弄!”语气质朴,却敲在心坎。1986年3月26日,北京八宝山的哀乐里,十二岁的她紧握遗像,尚未理解那份重量。六年后,在这片安静的书香气里,她才读懂背后的时代逻辑。
溯源还得从1963年那场暴雨说起。七月洪水毁掉了大寨半数窑洞,梯田垮塌,谷仓漂浮。村民以门板作舟抢粮,陈永贵腰系麻绳站在激流中央,不断嘶喊调度。三天三夜,嗓子沙哑。洪水退去,大寨却在秋收时创造了亩产七百余斤的惊人数字。这条“自己扛、不伸手”的路子,很快被省里写成报告。
1964年冬,他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会议散场,一个温和却坚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恩来请他留下用晚餐。餐桌并不豪华,几道家常菜。话题却关乎国策。“想请你到国务院分管农业。”总理语调平缓,却不容推脱。陈永贵愣住,忙摆手:“文化浅,当不了高官!”总理只回了一句:“党员就听组织。”短短一句,将农民拉进国家决策核心。
担任副总理后,他仍住小招待所,农忙时悄悄回大寨插秧。工资没领,户口没迁。那股倔劲,与其说是节俭,不如说是身份认同——“我是地里长出来的人”。然而风向在1978年骤变,“大寨经验”被冷静审视,他选择主动辞职。暮色中离开中南海,他只带走一只旧提包,一件布大衣。
角色转换让家庭短暂混乱。搬到北京的几年里,陈春梅每天上学必先挤公交,再步行两公里。邻居后来才知道,她竟是“副总理的孙女”。那层朴素外壳,来自陈家祖训:不在人前抬身份,要靠真本事吃饭。正因如此,她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拒绝“走关系”,硬是以裸分进入山西大学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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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法、公法、司法解释,一门门课程铺开。她常把课堂问题同大寨故事对照:计划经济背景下的合作社、粗放式水利、集体分配模式——每个概念,在爷爷的年代都曾被试验。1999年,她走进最高人民法院实习。初入案卷室,农地纠纷材料摞得比人还高。她看得牙关紧,“纸面上的每个丈量数据,都关乎一家人的口粮。”
2008年,博士论文《当代中国乡村治理的宪法学审视》完成。文中提出:大寨的探索是一种“基层自我赋权”,虽受时代语境限制,却留下了可供今天乡村振兴借鉴的社会资本。讨论会上,有学者质疑她“美化过往”,她淡淡回应:“记录与评判可以并存,目的是找到值得保留的元素。”一句话,让会场安静下来。
进入实务后,她主持起草多份涉农司法解释,尤其关注土地流转。2015年,在山西昔阳调研,她被一位老支书拦住:“当年修梯田流的汗,不能白费。”老人的手粗糙、带泥。那一握,像从历史里伸出。随后发布的《关于农村土地流转纠纷案件的指导意见》中,她特意添加“尊重历史形成的土地利用习惯”条款,把情感化为法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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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第三代依旧维持简朴。堂弟陈瑞华本科毕业后回乡研究有机农业;大伯陈明珠在县宣传部一干二十年仍是副科;二伯陈明善退伍后进工厂,轮班领计件工资。家族聚餐时,父亲常提醒:“别学‘官二代’,咱没那个命,也不稀罕。”这种口头规劝,看似市井,却是家风。
有意思的是,陈春梅身上融合了爷爷的“土”与法学的“新”。她审案时总带一本旧笔记,上面记录着村民惯用的方言、田亩换算方式。有同事笑她“太接地气”,她摆摆手:“规则落地才能服人。”一句话,道出了基层法治的难点。
2018年,她挂职北京市东城区法院副院长,接手的第一案便是农村承包地纠纷。开庭那天,原告是七旬老太,哽咽说:“这块地跟我过了一辈子。”陈春梅只说了13个字:“老人家的根,我们会给一个交代。”短短一句,既是承诺也是方法论。最终通过调解,双方握手言和。
学术之外,她每年抽空回大寨。村口已竖起“国家4A级景区”牌子,当年的“海绵田”改成观光带。她不做导览,只在祖坟前停留几分钟,然后去看新建的现代农业示范园。风吹过梯田,稻浪起伏。她默念爷爷常挂嘴边的一句话:“锄头底下出黄金。”只不过,如今黄金的形态从粮食变成知识、技术与规则。
2021年,《我的爷爷陈永贵》再版,增补了12篇口述访谈。有读者写信说,读完才明白“大寨并不完美,但那个年代需要自力更生”。陈春梅将这封信压在书桌玻璃板下,上面另一张纸是最新《农村土地承包法》的修订要点。两张纸一旧一新,叠放得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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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人们仍习惯将陈永贵式的传奇与今日法学博士放在对比框架里。事实上,这对祖孙并无刻意传承的宏大叙事:一个用锄头翻山垒田,一个用法槌厘清权责。工具不同,劲头相通。正是这种钉子般的倔劲,让昔日的大寨与今日的法庭,在时间长廊里遥遥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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