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七月的安华县城,热得像被扣在密不透风的蒸笼里。柏油马路晒得发软,踩上去黏糊糊地扯着鞋底,知了在老槐树上拼了命地叫,把人心底的烦躁都叫得翻涌上来。我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两条鲫鱼用湿蒲草拴着,鱼嘴还在一张一合 —— 这是要送去王娟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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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赵盛,是县农机厂食堂的厨子,颠大勺的手艺不算顶尖,但养活自己没问题。王娟是我的对象,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长得像朵刚浇过水的白茉莉,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能把人的心都甜化。可我们俩的事,在她家里就是块捂不热的冰,她爸妈一百个不乐意,嫌我穷,嫌我没 “正经” 工作,嫌我家底子薄,配不上他们那 “金枝玉叶” 的闺女。为这,我没少挨她爸的白眼,也没少听她妈拐弯抹角的敲打,说 “娟娟跟着你,怕是连肉都难得吃上几回”。
筒子楼里的气味总是混杂的,蜂窝煤的烟火气、炒菜的油烟味、小孩的哭闹声、收音机里的评书声搅在一起,昏昏暗暗的楼道里,家家户户门口堆着杂物。我熟门熟路摸到三楼最里头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门。门开了条缝,王娟半张脸露出来,看见是我,眼睛倏地亮了,像暗夜里划亮的火柴,随即又紧张地回头望了望屋里,压低声音:“快进来,我爸妈带小弟去姑家了,晚上才回来。”
我侧身挤进去,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又隐隐有些做贼似的刺激。她家不大,两间屋收拾得整齐,五斗橱上摆着她织的毛线花,木头沙发椅铺着勾花白扶手巾,墙上挂着好几张她小弟的三好学生奖状。我刚把鱼放进厨房水池,转身就听见 “咔哒” 一声,王娟反手把房门插销插上了。
这动作在安静的屋里格外突兀,我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她背靠着门板,脸颊红得能滴出血,一直蔓延到耳根,手指绞着黑亮的长辫子梢,眼神躲闪,水汪汪的像蒙了层雾气,欲言又止。屋里静极了,只有窗外的知了还在聒噪,还有我自己突然变重的心跳,咚咚地擂着鼓。
“赵盛……”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发颤,细得像蚊子叫,“你…… 想不想…… 吃肉肉?”
轰的一下,我全身的血都往头顶涌,脸烧得发烫。在我们这地方,年轻人说 “吃肉肉”,有时候可不单单是字面意思,那是带着亲昵甚至暧昧的调侃。王娟向来羞怯,连牵手都要脸红半天,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她羞得发烫的脸蛋,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还有微微张开的唇瓣,脑子 “嗡” 的一声,几乎停止思考,昏头昏脑就朝她凑过去。
眼看我的呼吸要拂到她脸上,她却突然一矮身,从我胳膊底下钻出去,慌乱地跑到桌子边,弯腰从垂到地面的碎花桌布下,端出一个蓝边粗瓷大碗,上面还扣着个盘子。她双手捧着碗,像捧着稀世珍宝,走到我面前,眼里闪着紧张又期待的光:“我是说…… 这个。”
掀开盘子的瞬间,浓郁醇厚的肉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我脑子里的旖旎念头。碗里是满满当当的红烧肉,块块五花三层,酱红油亮,汤汁裹着肉像裹了层琉璃芡,几段翠绿葱段点缀其间,勾得人食指大动。“我偷偷跟后院陈阿姨学的,” 她声音带着邀功的雀跃,“陈阿姨以前在招待所帮厨,这是她拿手菜,你快尝尝!”
我低头看着那碗肉,又抬头看她满是期待的俏脸,心里又酸又软。闹了半天,真是字面意义上的 “吃肉”!我刚才那通胡思乱想,现在想来又好笑又庆幸。作为厨子,我对肉本没那么馋,但这是王娟做的 —— 那个连炒白菜都可能咸淡不匀的姑娘,偷偷学了好久,专门做给我的。
她塞给我一双筷子,眼神灼灼地盯着我。我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肉质软烂入口即化,就是甜味重了点,还隐约有丝焦糊味,该是炒糖色时火候急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好吃!绝了!比我们食堂李师傅做得还香!” 我用力点头,故意笑得夸张。
她瞬间笑开了花,眼睛弯成月牙儿,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呀?我就说我能学会!你快坐下,都吃完,我给你盛米饭!” 她把我按在沙发上,像只快乐的小蝴蝶飞进厨房。我端着那碗肉,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听着她轻轻哼的不成调的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我想起她妈说的 “连肉都难得吃上几回”,这碗肉在她眼里,或许是给我的惊喜,在我心里,却是她笨拙又坚定的回应。
就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我把那碗红烧肉吃得干干净净。她坐在旁边,手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我,时不时帮我拨掉额前的碎发,指尖的凉意触在发烫的额头上,舒服得让人心尖发颤。“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笑着说,“你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那可不行,” 我咽下米饭逗她,“吃成胖子你该嫌我了。”“才不会!你变成啥样我都稀罕。” 她皱着鼻子捶了我一下,力道轻得像挠痒。
吃完饭我抢着洗碗,她在旁边擦碗。厨房窗户开着,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楼下各家的灯光亮起来,炒菜声、电视声、叫孩子吃饭的声音,织成一片热闹的生活交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说百货公司来了新花色的丝绸裙子,我说农机厂下个月要技术考核,都小心翼翼避开她父母、避开我们的未来 —— 这一刻的温馨像偷来的,珍贵得不敢大声呼吸。
等收拾完,天已经黑透了,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她父母该回来了。“我得走了。” 我说,心里沉了沉。她眼神黯淡了一下,点头送我到门口。拉开插销,楼道里黑漆漆的,只有远处透来一点微光。我跨出门槛,她突然拉住我的衣角。
借着屋里的灯光,我看见她仰着脸,眼睛里又浮起那种水汪汪的神色。“赵盛,” 她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吃饭,好好当你的厨子,你做的菜是天下最好吃的。” 这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要诀别。“娟儿,你怎么了?”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她猛地抽回手,摇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什么,你快走吧。” 楼道里传来她小弟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脸色一变,眼里闪过慌乱和决绝,“砰” 地一声关上了门。我站在黑暗里,听着她家开门、说话的声音,心里的不安像冰冷的蛇,缠得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我去百货公司找她,同事说她请假了;我去她家楼下等,她小弟看见我就跑。直到第四天,我堵在她妈妈下班的路上,近乎哀求地问王娟的下落。她妈妈冷冷地看着我:“娟娟去深圳了,跟她表姐一起,奔好前程去了!她说不想跟你过看不到头的苦日子,你一个厨子能给她什么?”
“上星期一晚上走的!” 这句话像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 上星期一,就是她给我做红烧肉的那天!我僵在原地,夏日的晚风带着馊味,让我阵阵反胃。我漫无目的地走,走过我们逛过的老街,走过县城的小河,走过农机厂的铁门,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却又都抓不住。
回到出租屋,我瘫坐在炕沿上,突然想起那碗红烧肉 ——1990 年肉还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就几两,她哪来那么多肉票做一大碗红烧肉?我疯了似的冲出家门,直奔城西陈阿姨家。
“赵盛?你咋了?” 陈阿姨被我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陈阿姨,您是不是教王娟做过红烧肉?” 我喘着粗气问。陈阿姨叹了口气:“是,个把月前她来学,说你想吃。那孩子学得认真,第一次炒糖色还哭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那肉票不是她家的,她攒了三个月的肉票,还拿她爸的空酒瓶、她妈的旧报纸去废品站换钱,才凑够分量……”
“攒了三个月”“废品站换钱”,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尖发疼。原来那碗肉,是她倾其所有给我的告别。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王娟,听说她在深圳嫁了人,过得不错。我留在安华县,从食堂厨子变成了开小饭馆的老板,红烧肉成了店里的招牌,我调了无数次味,却再也做不出 1990 年夏天那碗的味道 —— 那碗带着过分的甜、细微的焦糊,藏着一个姑娘全部心意与告别的红烧肉,早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记了一辈子。
每年七月,安华县还是那么热,知了还在叫,我总会煮一碗红烧肉,对着南方的方向,想起那个背靠着门板、脸红到耳根的姑娘。那碗肉的滋味,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也最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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