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最终还是宣判了我那场跨国恋情的死刑。
陈医生看着我,摇了摇头,那眼神里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混杂着惋惜和不解的复杂情绪。
在此之前的整整三年,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努力跨越语言的障碍,弥合文化的鸿沟,我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我为他学做西餐,陪他过每一个陌生的节日,甚至为了他,不顾父母的反对搬进了那间小小的公寓。
我以为那三周的同居生活,是我们幸福的序章,却没想到,它是我人生一场高烧的开始。
一切,都要从那个搬家的午后说起。
第1章 幸福的序章
“晚晚,小心点,这个箱子重。”
大卫用他那带着明显口音的中文喊我,湛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和笑意。他赤着上身,蜜色的皮肤上挂着一层薄汗,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我叫林晚,28岁,在一家外贸公司做项目助理。大卫,我的美国男友,是我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他是一家国际物流公司的技术顾问,被派到我们这个城市常驻。他的热情、开朗,像一阵来自大洋彼岸的风,吹开了我循规蹈矩了二十多年的人生。
那天是我们正式同居的第一天。
我看着他轻松地将我标记为“极重!勿动!”的整箱书籍扛上五楼,心里那点因为“未婚同居”而对父母产生的愧疚,瞬间被一种名为“幸福”的泡沫填满了。
“大卫,你真是我的超人。”我递上一瓶冰水,仰头看着他。
他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然后俯下身,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带着一丝凉意和汗水的咸味。“为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爱情里最动人的,大概就是这种瞬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足以让你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你寻觅已久的灵魂伴侣。
我们的新家是一个一室一厅的老公房,面积不大,但朝南的窗户能让阳光从清晨一直洒到日落。我们花了一整个周末,把这里布置成了我们喜欢的样子。墙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地板上铺了柔软的土耳其地毯,阳台上还摆满了我喜欢的绿植。
大卫甚至亲手组装了一个巨大的书架,把我那些宝贝书籍一本本安放上去。他指着书架最顶层,用他那蹩脚的中文说:“这里,是我们的未来。”
我妈打来电话时,我正和大卫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晚晚,你真的想好了?就这么搬出去了?”
“妈,我都28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大卫对我很好,我们是认真地在考虑未来。”
“一个外国人,知根知底吗?他家里什么情况,过去谈过什么样的女朋友,你都清楚?”我妈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我知道,她不是不喜欢大卫,只是全天下的母亲,都对那个要抢走自己女儿的男人抱有天然的警惕,更何况还是个“洋女婿”。
“妈,这些我们都聊过。现在什么年代了,爱情不分国界的。”我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一眼大卫。他似乎听懂了我们在聊什么,握住我的手,对我安抚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对着电话说:“妈,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回家看您和爸。”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
大卫把我揽进怀里,用下巴蹭着我的头发:“妈妈,不开心?”
“没有,她只是担心我。”我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中国的妈妈都这样,觉得女儿永远长不大。”
“我懂。”他亲了亲我的发顶,“我会努力,让她放心。我会照顾好你,林晚。”
我相信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同居的日子,充满了新鲜和甜蜜。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分享彼此的一切。早上,他会用烤面包和煎蛋的香气叫我起床;晚上,我们会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我教他认识各种蔬菜,他则饶有兴致地跟在摊主后面学说“便宜点”。
文化差异确实存在,但那时候,这些差异在我们看来,都只是爱情的调味剂。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对“多喝热水”有那么深的执念,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能对着一盘草(沙拉)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约定,每周三是“中文日”,他必须全程用中文跟我交流;每周五则是“英文日”,我得硬着头皮跟他练习口语。我们的小家,就这样成了一个小小的文化交流中心。
我甚至开始觉得,我妈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大卫体贴、尊重我,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准备好红糖水;他会认真地看我推荐给他的中国电影,然后和我讨论里面的情节。
我们规划着未来,他说等这个项目结束,他想申请永久留在中国,我们就在这个城市定居,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养一只金毛。
我沉浸在这种幸福里,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美好下去。
变故,发生在我们搬进新家的第三周。
那天早上,我醒来时觉得头重脚轻,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我以为是前一天晚上窗户没关好,着凉了。
大卫摸了摸我的额头,皱起了眉:“晚晚,你发烧了。”
他翻出医药箱,给我找了退烧药,又倒了杯温水,叮嘱我吃完药再睡一会儿。
“今天别去上班了,我帮你请假。”他坐在床边,眼神里满是关切。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生病的时候,有人在身边照顾的感觉,真好。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睡一觉,发发汗,就能过去。
可我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将我所有美好幻想彻底焚毁的开始。
第2章 挥之不去的阴影
吃了退烧药,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卫不在家,床头柜上留着一张便签,是他龙飞凤舞的英文字体:
“亲爱的,我去超市给你买些新鲜的柠檬和鸡肉,为你做你爱喝的鸡汤。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爱你的,大卫。”
我摸了摸额头,热度似乎退了一些,但身体依然酸软无力,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我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口水,喉咙的灼痛感却丝毫没有减轻。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样,开始在我心里悄悄蔓延。
大卫回来后,立刻钻进厨房忙活起来。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柠檬和鸡肉的香气。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到我床边,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
“喝点汤,补充能量,病才会好得快。”他专注地吹着每一勺汤,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强忍着喉咙的不适,喝了大半碗。
“大卫,”我看着他,“你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你看我像生病的样子吗?”他甚至还曲起手臂,秀了秀他的肱二头肌,“我壮得像头牛,放心吧。”
他的回答坦然又轻松,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或许,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体温一直在38.5度到39.5度之间徘徊。退烧药只能起几个小时的作用,药效一过,高热便卷土重来。我开始畏寒,即使在不开空调的房间里盖着厚被子,也觉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紧接着,又是难以忍受的燥热,汗水浸透了睡衣和床单。
我的食欲也急剧下降,每天只能勉强喝点粥和汤。短短几天,我就瘦了一圈,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憔悴得不成样子。
大卫停掉了他所有的娱乐活动,每天下班就立刻回家照顾我。他给我物理降温,帮我换洗被汗水湿透的衣物,变着花样做一些清淡又有营养的食物。
他越是无微不至,我心里的不安就越是浓重。
“大卫,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天晚上,再次被高烧折磨得无法入睡后,我虚弱地对他说。
“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去。”他立刻答应了,语气里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第二天,大卫陪我去了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
挂了号,在拥挤的候诊大厅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了我。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姓王。她听我描述了症状,给我量了体温,39.2度。她又看了看我的喉咙,眉头皱了起来。
“扁桃体发炎很严重,还有化脓的迹象。”王医生一边在病历上记录,一边问,“除了发烧、喉咙痛,还有没有其他症状?比如皮疹、淋巴结肿大之类的?”
我摇了摇头。
她又问了一些常规问题,比如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殊人群,有没有去过外地。
我都一一否认了。
“这样吧,先去验个血常规和C反应蛋白,看看炎症指标。”王医生开了单子,“我先给你开点抗生素,但看你这个情况,普通的细菌感染可能没这么严重。验血结果出来再看。”
我和大卫拿着单子去缴费、抽血。等待结果的一个多小时,显得格外漫长。大卫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也全是汗。
“别担心,会没事的。”他反复对我说着这句话,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血常规结果很快出来了,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都高得吓人,C反应蛋白也超标了数倍。
王医生看着化验单,表情严肃了起来。“炎症非常严重。是细菌感染,但具体是什么菌,光看血常规还不好说。”
她给我开了三天剂量的静脉注射抗生素。“你先输液三天,看看体温能不能降下来。如果三天后还是烧,那就必须做进一步的检查,甚至可能要住院了。”
走出诊室,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住院,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大卫扶着我,低声说:“医生总是喜欢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别怕。输了液,很快就会好的。”
接下来的三天,大卫每天都请假陪我去医院输液。冰冷的药水顺着输液管一点点流进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像一株濒临枯萎的植物,在被动地接受着外界的拯救。
然而,三天过去了,我的体温依然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
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去复诊。王医生看到我,直接摇了摇头。
“不行,抗生素没效果。你这个情况不简单。”她果断地说,“马上办住院手续,必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包括病毒筛查、自身免疫系统检查,还有……一些特殊感染的排查。”
“特殊感染?”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王医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转向大卫,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用英语问道:“Sir, have you had a comprehensive physical examination recently?”(先生,您最近做过全面的体检吗?)
大卫显然没料到医生会突然问他,他愣了一下,才回答:“Yes, my company organizes it every year. I'm very healthy.”(是的,我公司每年都组织。我很健康。)
王医生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她重新看向我,语气不容置疑:“听我的,林小姐,马上住院。有些病,拖不得。”
那一刻,我看着王医生严肃的脸,又看了看身旁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大卫,那个盘踞在我心头多日的阴影,瞬间变得巨大无比。
第3章 母亲的到来
住院手续办得很快,大卫跑前跑后,安排好了一切。
病房是双人间的,隔壁床住着一位因为肺炎住院的阿姨。看到大卫一个外国小伙子,忙着帮我铺床、整理东西,阿姨忍不住赞叹道:“小姑娘,你这男朋友真不错,长得又帅,人又体贴。”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五味杂陈。
我终究还是没能瞒住我妈。住院的当天下午,她就打来了电话。我原本想说只是小感冒,在挂水,但或许是高烧让我变得脆弱,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电话那头,我妈瞬间就慌了。
“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把情况一说,她立刻就炸了:“什么?住院了?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我根本拦不住她。挂了电话不到三个小时,我妈就拖着一个行李箱,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同来的还有我爸,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
看到他们俩,我的鼻子一酸,所有的坚强瞬间崩塌。
“爸,妈……”
“你这孩子,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妈一看到我憔悴的脸,眼圈立刻就红了。她冲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烫得她一哆嗦。
“怎么还这么烧?医生怎么说?”
大卫正好打水回来,看到我爸妈,他礼貌地用中文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来了。”
我妈一看到他,脸色就沉了下来。之前视频通话时,她对大卫还算客气,但现在,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我,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了大卫身上。
“就是你!我女儿好好的,跟你住一起才多久,就病成这样!”我妈的语气很不客气,“你们年轻人,生活一点都不规律!是不是天天带她出去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是晚上不睡觉,熬夜鬼混?”
“阿姨,不是的……”大卫想解释,但他的中文水平,在面对我妈这种语速快、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显得捉襟见肘。
“你别说了!”我妈一摆手,直接切换成了命令的口吻,“你先出去,我跟我女儿说说话。”
大卫求助地看向我,我只能对他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他抿了抿嘴,默默地退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我爸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我最爱喝的排骨汤。
“先喝点汤,你爸炖了一上午。”我妈坐在我床边,语气软了下来,但眉头依然紧锁。
“妈,不关大卫的事,你别那么说他。”我替大卫辩解。
“怎么不关他的事?”我妈的火气又上来了,“你们住一起,他就有责任照顾你!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照顾好了吗?一个大男人,连个女朋友都照顾不好!”
我知道她是在心疼我,只能沉默地喝汤。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
我妈全天候地陪在我身边,喂我吃饭,给我擦身,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卫每天下班后都会来,但他每次来,我妈都没有好脸色。她会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一些“我们中国女孩身体娇贵,不像你们外国人那么皮实”之类的话。
大卫大多数时候都听不懂,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而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医院的检查一项接着一项。抽血、B超、CT,甚至还做了骨髓穿刺。每一次检查,都像是在我心里增加了一份沉甸甸的恐惧。
我的体温依旧没有降下来的迹象,各种高级抗生素轮番上阵,效果却微乎其微。医生们每天查房,看着我的病历讨论,表情一次比一次凝重。
我能感觉到,我的病,很棘手。
大卫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他每天来医院,都会先去医生办公室询问我的病情。有好几次,我看到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眼眶是红的。
他坐在我床边,除了问我想吃什么,身体感觉怎么样之外,就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自责,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一天晚上,我妈回家去取换洗衣物,病房里只有我和大卫。
他帮我掖好被角,低声说:“晚晚,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看着他,“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他摇了摇头,蓝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不,是我的错。如果……如果我更早一点注意到你不舒服,我们就早点来医院,也许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别这么想。”我安慰他,“谁也预料不到。”
他却像是陷入了某种执念,反复说:“不,是我的错……”
他的反常让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被拨动了一下。
转折点发生在住院的第五天。
那天下午,我的主治医生,一位经验丰富的内科主任,陈医生,把我妈请到了办公室。过了很久,我妈才回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一进病房,就让大卫先出去。
“大卫,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大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妈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
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妈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扑到我床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声音都在发抖。
“晚晚,你告诉妈,你跟那个大卫……你们……你们是不是……”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妈,医生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妈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医生说,你得的可能不是普通的病……他怀疑……怀疑是……艾滋病急性期感染。”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4章 摇摇欲坠的信任
“艾滋病”,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把我所有的理智和思考能力都炸得粉碎。
怎么可能?
这个在我印象里,只存在于宣传海报和新闻报道里的词语,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
“不可能!妈,你听错了!医生肯定是搞错了!”我激动地抓住我妈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我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绝对不可能!”
我妈反手握住我,眼泪掉得更凶了。“医生说,只是怀疑……因为你的症状太像了,持续高烧,淋巴结肿大,咽喉严重溃疡……用抗生素完全没效果。他说,这都是急性期感染的典型症状。”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他说……他说要给你做一个HIV抗体检测,让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妈泣不成声,“晚晚,我的女儿啊,你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啊……”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那些和大卫在一起的甜蜜画面,此刻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是他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们在一起三年,但真正住在一起,发生亲密关系,也就是从三周前开始。而我的病,也恰好是在那之后出现的。时间线上,完全吻合。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冰冷的深渊。
“妈,大卫呢?”我哑着嗓子问。
“我让他回去了。”我妈咬着牙说,“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不想再看到他!”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高烧和内心的恐惧,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我的身体和意志。我在清醒和昏迷之间反复挣扎,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我和大卫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阳光的笑容,他温柔的眼神,他信誓旦旦的承诺……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如果他真的有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故意的,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盘旋,每一个问题都像一个尖锐的钩子,钩得我血肉模糊。
第二天一早,护士来给我抽血。那管鲜红的血液被抽走时,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力也跟着一起被抽走了。
等待结果的两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漫长的48小时。
我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不再哭了,只是沉默地给我喂水、擦脸,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心痛。我爸每天送饭来,一个七尺高的男人,站在病床前,眼眶总是红红的。
大卫打来好几个电话,我都按掉了。他发来很多信息,问我怎么样了,为什么不理他。
“晚晚,发生什么事了?阿姨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求你,跟我说句话。”
“我很担心你,我今晚能来看你吗?”
我看着那些信息,只觉得无比讽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或者说,我不敢回复。我怕听到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第三天上午,陈医生亲自来到了我的病房。
他让我爸妈先出去,然后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表情很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林小姐,”他开口了,声音很沉,“检测结果出来了。”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化验单,递给我。我却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是……是阳性吗?”我颤抖着问。
陈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把化验单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然后看着我,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林小姐,你的HIV抗体初筛是阳性。我们已经把你的血样送去市疾控中心做确证实验了,但根据我们的经验,基本上……可以确定了。”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悲伤,只有一片麻木的、彻骨的寒冷。
陈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现在的情况,是典型的急性期症状。这个时期病毒载量非常高,传染性也最强。不过你不要太绝望,现在医学很发达,只要坚持规范的抗病毒治疗,HIV感染者也可以有很长的生存期,生活质量也能得到保障,跟正常人没有太大区别。”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人生,毁了。
“林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我们后续的溯源和对你伴侣的干预很重要。”陈医生的语气非常专业且冷静,“你最近,是不是只有你男朋友一个性伴侣?”
我点了点头,像一个木偶。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
“多久了?”
“……三周。”
陈医生听到这个时间,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的,就是我后来无数次想起的那种,混杂着惋惜和不解的复杂情绪。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宣判:“三周……这太典型了。窗口期刚过就出现了急性期症状。”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林小姐,我建议你,让你男朋友也尽快来做一个检测。从流行病学的角度看,他作为你的唯一性伴侣,是传染给你的最大可能。而且,他很可能是一个长期的、未被发现的感染者。”
医生的话,像一把重锤,将我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击碎。
信任,这个曾经被我认为是爱情基石的东西,在这一刻,变得像一个笑话。
第5章 阳光下的谎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种麻木状态的。
或许是陈医生临走前的那句话点醒了我,他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绝望,而是面对。为你自己,也为你的家人。”
是啊,我还有爸妈。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擦干眼泪,用尽全身力气,拿起手机,给大卫发了一条信息。
“来医院,立刻。我有话问你。”
不到半个小时,大卫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看到我,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我冰冷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吓到了。
“晚晚,你终于肯见我了。到底怎么了?你看起来……”
“你坐下。”我打断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大卫在我身边坐下,想来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受伤。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曾经深爱过的、英俊的脸,努力想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欺骗痕迹。可是没有,他的眼神依然清澈,表情依然真诚。
“大卫,”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他脸上的困惑更深了。“瞒着你?什么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晚晚。”
“那我换个方式问你。”我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在认识我之前,你的私生活,是不是很混乱?”
听到这个问题,大卫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有些结巴,眼神开始闪躲。
“回答我。”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他沉默了。病房里安静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愤怒和心碎而急促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我……我承认,在遇到你之前,我……我确实有过几段比较短暂的关系。但是晚晚,那都是过去了!遇到你之后,我发誓,我只有你一个人!”
“是吗?”我冷笑一声,将那张化验单从枕头下抽出来,狠狠地摔在他面前。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大卫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当他看清上面的“HIV抗体初筛:阳性”字样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我的脸一样惨白。
“这……这是……”他拿起化验单的手在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
“看不懂中文吗?”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那我告诉你,我感染了艾滋病!医生说,急性期感染!就是三周前,跟你在一起之后!”
大卫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化验单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飘落在地。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怎么会……我……我每年都体检的……”
“体检?”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公司的体检,会查这个吗?大卫,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敢不敢现在就去抽一管血,跟我做一样的检测?”
我的逼问,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最后的伪装。
他终于崩溃了。
他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身体因为恐惧和悔恨而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他抬起头,那双曾经让我沉醉的蓝色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他的话,证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你果然知道!”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在我的追问下,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那个被他隐藏在阳光笑容之下的、肮脏的秘密。
在来中国之前,他曾经有过一段放纵的岁月。他以为那一切都只是年轻时的荒唐,早已翻篇。几年前,他确实有过一次不安全的行为后,出现过类似感冒的症状,但他当时并没有在意,以为只是普通的流感。后来,他再也没有任何不适,身体也一直很强壮,所以他下意识地将那段记忆尘封,甚至欺骗自己,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以为……我以为我没事……”他哭着说,“我太爱你了,晚晚。我怕……我怕告诉你这些,你会离开我。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检查。我抱着侥幸心理,我觉得我不会那么倒霉……”
“侥幸心理?”我气得浑身发抖,“你的侥幸心理,毁了我的一生!你知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会传染给你!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有什么,也早就……早就没有传染性了……”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无知,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自私和怯懦,才是。
他不是不知道风险,他只是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把我的人生,当成他侥幸心理的赌注。
而现在,他赌输了,代价却要我来承受。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晚晚,你听我解释,我……”
“我让你滚!”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朝他砸了过去。
水杯砸在他脚边的地上,摔得粉碎,就像我们之间那段可笑的爱情。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最终,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退出了病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健康,哭我被断送的未来,更哭我那三年真心错付的、愚蠢的爱情。
第6章 余波与重生
大卫走了,带着他那套苍白无力的说辞,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后来我听说,他很快就辞了职,离开了这座城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联系他时,他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他像一阵风,来的时候轰轰烈烈,走的时候,却只给我留下了一片狼藉和满身伤痛。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检测结果。
我的确诊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和初筛结果一样,阳性。
拿到报告的那天,我妈抱着我,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我爸,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顶天立地的男人,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大卫毁掉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人生,还有我整个家庭的幸福。
悲伤过后,是漫长而艰难的治疗。
我开始服用抗病毒药物。药物的副作用很大,头晕、恶心、失眠,每天都像在一场重感冒里挣扎。我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体重也降到了历史新低。
最难熬的,是心理上的折磨。
我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不敢面对亲戚朋友的问候,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是我的父母,把我从绝望的深渊里,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我妈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我。她不再提大卫的名字,也不再追问任何细节。她只是默默地陪着我,研究各种有营养的食谱,想方设法地让我多吃一点。
我爸每天下班,都会给我带回来一些小礼物。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束花,有时只是一个我小时候爱吃的零食。他会坐在我床边,给我讲他单位里的趣事,努力逗我开心。
有一次,我因为药物反应吐得昏天暗地,情绪彻底崩溃。我冲着我妈大喊:“你们别管我了!让我死了算了!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妈没有骂我,她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晚晚,这不是你的错。生病了,我们就治。不管发生什么,爸爸妈妈永远都在你身边。”
那一刻,我哭得撕心裂肺。
出院后,我搬回了家。曾经那个我急于逃离的、觉得充满了唠叨和管束的家,如今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药物的副作用在慢慢减轻,我的身体也在逐渐适应。我开始能吃下饭,能在父母的陪伴下,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散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周围嬉笑打闹的孩子,遛狗的老人,才恍然发觉,生活其实并没有停止。
我开始反思。
我反思自己那段所谓的“爱情”。我曾经以为,爱是包容,是奉献,是跨越一切的勇气。但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爱,首先是坦诚,是责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对方的底线。
大卫的爱,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和自私之上。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他自己,爱他那个完美无瑕、不愿被过去玷污的虚假人设。
而我,则是在这段关系里,彻底迷失了自我。我被他营造出的浪漫和热情冲昏了头脑,放弃了警惕,放弃了原则,甚至为了维护这段关系,不惜与最爱我的父母产生隔阂。
我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才学会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爱人之前,先要学会爱自己。一个不懂得自尊自爱、没有底线的人,不配得到真正的爱。
半年后,我的身体状况稳定了下来。病毒载量降到了检测不出的水平,免疫细胞数量也在缓慢回升。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只要坚持服药,定期复查,我的生活和正常人不会有太大区别。
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找了一份可以在家做的翻译工作。工作不忙,收入也足够我生活。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人生。
我报了线上心理学的课程,我想弄明白,人性的复杂,以及如何进行自我疗愈。我还重新捡起了画笔,那是我大学时的爱好,却因为工作和恋爱,被搁置了许久。
当我画下第一笔时,我感觉那个曾经被我弄丢的林晚,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有一天,我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盆我和大卫一起买的绿植。在我们搬进新家后,它曾经生机勃勃,但在我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它无人照料,早已枯萎死去了。
我把它从花盆里取出来,连同那些关于大卫的所有东西,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扔掉它们的那一刻,我感觉无比轻松。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道伤疤会永远留在那里。但我也知道,我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我要带着这道伤疤,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为我自己,也为我身边爱我的人。
第7章 写给过去的一封信
又是一年春天,窗外的玉兰花开了。
我坐在书桌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画纸上。画上是一个女孩,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能看得出,她站得很直,很坚定。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药物,除了每天需要准时服药,生活和常人无异。我的翻译工作步入正轨,还通过网络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大多是和我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我们组建了一个小小的社群,在里面分享信息,互相鼓励,抱团取暖。
原来,我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
我的心理学课程也快要结业了。我学到了很多,关于创伤,关于接纳,关于如何与不完美的自己和解。老师布置的最后一份作业,是给过去写一封信。
我拿出纸笔,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写下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大卫:
展信安。
请原谅我用这么传统的方式开头。提笔写下你的名字,我原以为会心潮起伏,但实际上,内心却异常平静。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或许,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遇到了新的人,假装我们之间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曾经恨过你。恨你的自私,恨你的懦弱,恨你的欺骗。在你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与这种恨意搏斗。它像一头猛兽,啃食着我的理智,让我无数次在深夜里崩溃痛哭。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我找不到答案。
后来,我开始接受治疗,开始读书,开始画画,开始和我自己对话。我才慢慢明白,纠结于‘为什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生活里很多事情的发生,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我们该如何面对。
我不再恨你了。
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而是因为我不想再用你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的人生。恨意是一种消耗,它除了让我自己痛苦,别无用处。我选择放下,是为了放过我自己。
但我永远不会原忘你。
我不会忘记,你是如何用谎言编织了一个爱情的牢笼,将我困在其中。我不会忘记,你又是如何在我最需要你承担责任的时候,选择了懦弱地逃跑。
你的行为,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幽暗,也让我付出了用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代价。这份代价,我会永远铭记。它会像一盏警示灯,提醒我未来的每一步路,都要走得更加清醒,更加谨慎。
我给你写这封信,不是为了声讨,也不是为了寻求一个迟来的道歉。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和我那段愚蠢的、盲目的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我要谢谢你,用一种如此残酷的方式,让我一夜长大。是你让我明白,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一个人的价值,也绝不由一段失败的感情来定义。是你让我懂得,真正的安全感,永远来自于强大的内心和独立的自我,而不是依附于任何人。
现在的我,过得很好。
我有了新的事业,新的朋友,新的生活。我每天读书,画画,和父母散步,感受阳光和风。我学会了欣赏独处的时光,也学会了如何与自己身上的伤疤和平共处。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但我不再恐惧。因为我知道,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我都有勇气去面对。
这封信,我不会寄给你。它会和我那段不堪的记忆一起,被我封存在这个春天。
从今往后,山高水长,我们,再也不见。
祝你……算了,我不祝你。我只祝我自己,往后余生,平安喜乐,百毒不侵。
林晚”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把信纸折好,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盒子里。盒子里,还有那张最初的化验单。我没有扔掉它,我把它留了下来。
它不再是我的耻辱,而是我的警钟。
我合上盒子,将它放进书柜的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阳台,伸了个懒腰。
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暖暖的,带着花香。楼下,传来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我看着远处的天空,云卷云舒。
我知道,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虽然这一页的开篇写满了痛苦和泪水,但我相信,在未来的篇章里,我会用我的画笔,为它涂满阳光和色彩。
因为,那个叫林晚的女孩,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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