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伯把那张存折推到我面前时,我愣住了。十万,不多不少,是专门给我们的。
这十万块,像是一面迟来的镜子,照出了我和妻子林慧过去八年里,无数个被中药味和呻吟声填满的夜晚,照出了我们被无限期搁置的旅行计划和要孩子的念头,也照出了亲情里那些难以用言语衡量,最终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金钱——来试图补偿的亏欠。
三叔陈卫军坐在旁边,默默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只是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哥陈卫国,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没意见,应该的。”
那一刻,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老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仿佛在为过去那些沉甸甸的岁月做着最后的结算。
但这一切,都要从奶奶葬礼结束后的那个下午说起。
第1章 尘埃落定
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亲戚,我和妻子林慧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两只被抽走了骨头的虾。空气里还弥漫着香烛和纸钱混合的特殊气味,那味道钻进鼻子里,提醒着我们,这个家里最温暖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奶奶李秀英,享年八十有七,算是喜丧。但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漫长战役的终点。
八年前,奶奶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我爸是家里的老二,走得早,我妈在我大学毕业后也改嫁去了外地,这个家里,名义上属于我爸的这一支,实际上只剩下我和林慧。大伯陈卫国在省城做点小生意,三叔陈卫军在县里的单位上班,两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于是,照顾奶奶的责任,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我们这对唯一的、守在老家小城的孙子和孙媳妇身上。
“陈阳,去把窗户开大点吧,这味儿太呛了。”林慧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这几天迎来送往,加上哭过累的。
我“嗯”了一声,起身去推开窗户。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涌进来,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也跟着飘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沉闷。那是奶奶最喜欢的味道,她说闻着这味儿,心里就踏实。
我看着院子,有些失神。这八年,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拉力赛。每天清晨,林慧给奶奶擦身、换洗,我准备流食,一口一口地喂。白天我们轮流去上班,中午必须有一个人赶回来。晚上,奶奶时常因为疼痛而呻吟,我们俩就整夜整夜地轮流守着,生怕有什么闪失。
林慧是个护士,比我更懂护理,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承担了更多琐碎而辛苦的工作。给她翻身拍背防止褥疮,处理大小便,观察她的气色和反应……这些事,她做得比我这个亲孙子还要细致。
我心里有愧,却又无力改变。大伯和三叔每个月会准时打来一笔钱,作为奶奶的医药费和生活费,数额很公道,甚至可以说是宽裕。他们逢年过节也会回来看望,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坐在床边说几句宽慰的话,然后吃顿饭,又匆匆离去。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懂。大伯的生意要应酬,三叔的孩子正值高考关键期。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地鸡毛?
“想什么呢?”林慧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接过水,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一下子空下来,有点不习惯。”
林慧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以后晚上能睡个整觉了。”
她的话里没有抱怨,只有疲惫。但我听得出来,那叹息背后,是八年的青春。她嫁给我的时候,还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如今,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我们本该是这个年纪里最潇洒的一对,却被牢牢地拴在了这栋老房子里。
我们甚至……因为要照顾奶奶,一直没敢要孩子。我们怕精力不够,怕万一孩子吵闹,影响奶奶休息。这个理由,我们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成了我们夫妻俩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叮铃铃——”
客厅的电话响了,打破了短暂的宁静。我走过去接起,是大伯。
“小阳啊,你和林慧辛苦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大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明天下午三点,你和卫军都到老宅来一趟,我们把妈留下来的东西理一理,该怎么分,咱们当面说清楚。”
“好的,大伯。”我应道。
挂了电话,林慧问:“大伯?”
“嗯,说明天下午分家产。”我尽量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
林慧沉默了。她默默地开始收拾客厅里凌乱的茶杯和果皮,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分的,这老房子……我们住了这么多年,也该给大伯和三叔一个说法。”
我明白她的意思。奶奶名下最值钱的,就是这套我们现在住着的老宅。按照道理,应该由三家平分。可我们一直住在这里,照顾奶奶,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又该怎么算?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别想那么多了,大伯他们心里有数。”
“有数?”林慧苦笑了一下,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陈阳,我不是在乎那点钱。我就是觉得……这八年,我们就像两只被拴住的陀螺,不停地转,现在停下来了,我心里有点慌,也有点……不甘心。”
我知道她的不甘心是什么。是她本该得到的晋升机会,因为要请假照顾奶奶而错过了;是我们蜜月旅行的计划,至今还躺在抽屉里,机票的目的地换了又换,最后变成了一张废纸;是我们看着同龄人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而我们连备孕的日程都迟迟不敢提上。
这些,都不是钱能衡量的。
我紧紧地抱着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明天……无论结果怎么样,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林慧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点了点头,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那个晚上,我们出奇地睡得很沉,八年来第一次,没有被任何声音惊醒。可醒来后,心里的空落感却比睡前更加浓烈。
第2章 一张存折
第二天下午,我骑着电瓶车带着林慧去了老宅。说是老宅,其实就是奶奶留下的这套房子。大伯和三叔已经到了,正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喝茶。
桌上放着一个陈旧的木匣子,那是奶奶用来放贵重物品的。我小时候总好奇里面有什么,奶奶总是笑着摸我的头,说:“都是些老东西,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现在,我长大了,匣子也打开了,可那个会笑着摸我头的人却不在了。
大伯陈卫国先开了口,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喜欢拐弯抹角。“人到齐了,我们就说说妈的身后事。丧葬的账目,小阳你昨天给我看过了,很清楚,没什么问题。辛苦你了。”
我点了点头:“应该的。”
“妈名下,主要就是这套房子,还有一些存款。”大伯说着,从匣子里拿出房产证和几本存折,一一摊在桌上。“房子,我和卫军商量过了。这些年,是小阳和林慧一直住着,也是你们在照顾妈,这房子理应你们拿着。”
我跟林慧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套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但在我们这个小城,也值个四五十万。
我连忙说:“大伯,这不合适。这房子是奶奶留下的,应该三家平分。我们住着,可以把钱折算给您和三叔。”
三叔陈卫军摆了摆手,他性子比大伯温和些,说话也慢悠悠的:“小阳,你听大哥说。我们两家在外面都有房子,要这老宅也没用。你们两口子结婚到现在,还挤在这儿,也该有个正经属于自己的家了。”
大伯接着说:“就是这个理。房子给你们,这是我和你三叔一致的意见。至于存款,”他拿起那几本存折,“妈平时省吃俭用,加上我们给的生活费,她自己也攒下一些。总共是二十一万三千六百块。”
他把存折推到桌子中央,“这个钱,我们三家平分,一家七万一千二百块。零头就算了,一家七万一。你们没意见吧?”
三叔摇摇头:“我没意见。”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这很公平,甚至可以说是对我们有所偏袒了。把最值钱的房子给了我们,存款再平分,我和林慧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正要开口感谢,林慧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们不能再占便宜了。
我说:“大伯,三叔,房子我们不能白要。这样,存款我们不要了,就当是折价给你们的房款,剩下的我们再慢慢补给你们。”
大伯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小阳,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分家产,不是做买卖!给你你就拿着!我们当哥哥的,还能占你们的便宜不成?”
他的语气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从小就有点怕他,一时语塞。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大伯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本存折。这本存折很新,不是奶奶的。
他把存折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一点,推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是另外的。”
我愣住了,低头一看,是一张定期存单,上面的户主是我的名字,陈阳。金额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100,000.00。
“大伯,这是……”我彻底蒙了。
大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疼惜,有愧疚,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重。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这十万块,是我和你三叔,单独给你们家的。跟妈的遗产没关系。”
我看向三叔,三叔默默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对我点了点头,说:“我没意见,应该的。”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林慧也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显然也震惊到了极点。
大伯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点上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
“小阳,你还记不记得,你爸刚走那年,你才上初中。”大伯的声音悠远起来,“那时候,妈拉着我们兄弟俩的手说,‘卫国,卫军,你们弟弟走得早,留下小阳这根独苗。以后,你们当伯伯的,要多看顾着他,不能让他受了委屈。’我们都答应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父亲的离世,是我少年时期最大的痛。是奶奶,用她并不宽厚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这些年,我们自问在钱上没有亏待过你们。但是……”大伯顿了顿,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和林慧,“钱,是最容易给的东西,也是最没分量的东西。”
他指了指那张十万块的存折。
“这十万块,买不来林慧辞掉的晋升机会,也买不来你们俩被耽误的这八年青春。我们都知道,你们为了照顾妈,连孩子都一直没要。”
大我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和林慧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涛骇浪。
这个我们夫妻俩之间最大的秘密,这个我们以为无人知晓的牺牲,原来,他们都知道。
第3章 迟来的歉意
“你们……怎么会知道?”林慧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问出了我心里的疑问。
三叔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是妈说的。”
“奶奶?”我更惊讶了。奶奶后期神志时常不清,怎么会跟他们说这些?
“大概是半年前吧,”三叔回忆道,“有一次我和大哥回来看她,那天她精神头特别好,拉着我们的手,聊了很久。聊着聊着,她就哭了。”
三叔的眼圈也有些泛红,“妈说,她对不起你们俩,尤其是对不起林慧。她说,‘林慧是个好孩子,比亲孙女还亲。要不是被我这个老东西拖累,他们俩的孩子,现在都会跑了。我天天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家小孩的笑声,心里就跟刀割一样。我把小阳和慧慧给耽误了。’”
大伯的声音也变得哽咽:“妈说,她这辈子最亏欠的,一个是你早逝的爸,一个就是你们两口子。她说她没本事给你们留下金山银山,只希望我们这两个当伯伯的,以后能多补偿你们一点。她说,‘就当是替我还债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剩下大伯和三叔沉重的呼吸声。
我脑海里浮现出奶奶的样子,那个瘦小的、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在我面前,她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这样的情绪。她总是笑着,拉着我的手,说:“小阳啊,有你在,奶奶什么都不怕。”
原来,在她浑浊的意识深处,一直藏着这样深的愧疚。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没有说。
林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手背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不停地耸动。这八年的委屈,疲惫,不甘,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给她一点力量,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大伯把那张存折又往前推了推,语气无比郑重:“所以,小阳,林慧,这钱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这是我和你三叔,作为伯伯,替妈,也替你们早走的父亲,还给你们的一份情。你们为这个家付出的,远远不止这个数。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是我们嘴笨,不会说。”
他看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说:“收下吧。拿着这笔钱,把你们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去你们想去的地方旅个游,或者,准备要个孩子。别让妈在天上还惦记着,不安心。”
三叔也说:“是啊,小阳,收下吧。你大哥说得对,我们做哥哥的,做伯伯的,这是我们该做的。”
我看着桌上那张薄薄的存折,它此刻却重如千钧。它承载的,是奶奶临终的嘱托,是两位长辈迟来的歉意,更是对我们这八年无声付出的最高认可。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所有的坚强和隐忍都瞬间崩塌。我哭的不是钱,而是那份被看见、被理解的温暖。
原来,我们所有的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不是不关心,只是用他们那一代人特有的、沉默而笨拙的方式在表达。他们以为给足了钱,就是尽到了责任,却在最后才发现,情感上的亏欠,是金钱无法填补的。
林慧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知道,她的眼泪里,有释然,有感动,也有对奶奶深深的思念。
大伯和三叔没有劝我们,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任由我们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看到了奶奶慈祥的笑容。他们好像在对我们说:孩子,你们辛苦了。
过了很久,我们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擦干眼泪,郑重地拿起那张存折,对大伯和三叔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伯,三叔,谢谢你们。这钱,我们收下。”
林慧也站起身,跟着我一起鞠躬,哽咽着说:“谢谢大伯,谢谢三叔。”
大伯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以后,我们兄弟三家,还要常走动。你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家。”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家产分的不仅仅是财产,更是人心和情分。一场好的分割,能让亲情更加凝聚;而一场糟糕的分割,则足以让几代人的情分毁于一旦。
很庆幸,我们家,选择了前者。
第4章 回家的路
从老宅出来,天色已经擦黑。秋日的晚风格外清爽,吹在脸上,也吹进了心里,带走了最后一丝阴霾。
我和林慧没有骑车,而是推着电瓶车,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一盏盏亮起,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们一路无话,但彼此紧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理解。
走到小区楼下那片小花园时,林慧停下了脚步。她指着花园里的一片桂花树,轻声说:“陈阳,你看,桂花都开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昏黄的灯光下,一簇簇米粒大小的桂花缀满枝头,浓郁的香气在晚风中浮动,和奶奶院子里的那棵树,味道一模一样。
“奶奶总说,闻到桂花香,人就安宁了。”我说。
林慧点点头,靠在我的肩上,“以前,我总觉得这句话有点矫情。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吗?今天在大伯说出那些话之前,我心里其实是有怨气的。我觉得不公平,我觉得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凭什么他们只是出点钱,就能心安理得?”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说。我知道,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
“我甚至想过,分家产的时候,我要把这些年的账一笔一笔地算清楚。我要告诉他们,我为了照顾奶奶,错过了多重要的晋升;我要告诉他们,我们为了让奶奶安心,连孩子都不敢要。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欠我们的,不是钱,是人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剖白自我的力量。
“可当大伯说,奶奶都知道,他们也都知道的时候,我心里那些怨气,一下子就散了。”林慧抬起头,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就好像一个一直憋着气潜水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原来,我们不是孤军奋战,有人看着,有人记着。”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对不起,小慧。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句“对不起”,我欠了她太久。作为丈夫,我看到了她的付出,却没能为她分担更多,甚至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未来。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牺牲,并把它当成了我们共同的责任。
林慧摇了摇头,把脸埋进我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不怪你。我知道,你比我更难。一边是生你养你的奶奶,一边是我这个什么都帮不上忙的妻子。陈阳,其实我最怕的,不是辛苦,不是累,而是怕我的付出,在你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怎么会?”我急切地说,“我都知道。你为这个家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总觉得,说‘谢谢’太轻,说‘对不起’又太重。我怕我说出来,反而让你觉得更委屈。”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嘴笨,很多情感都藏在心里,以为行动就代表了一切。却忘了,有时候,语言的确认和安慰,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林慧在我怀里轻轻地笑了,带着一丝鼻音。“傻瓜。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陈阳,今天大伯和三叔的话,也点醒了我。我们总觉得是我们在照顾奶奶,其实,又何尝不是奶奶在用她的方式,守护着我们这个小家呢?她让我们学会了责任,学会了担当,也让我们更懂得珍惜彼此。”
“而且,”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她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套房子,外加十七万一千二百块的存款,哦,不对,是二十七万一千二百块。”
看着她恢复了往日的俏皮,我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个因常年劳累而结下的心结,今天,终于解开了。
“那……林慧同志,”我清了清嗓子,学着领导的口气,“对于这笔‘巨款’,你有什么规划吗?”
林慧故作深沉地想了想,然后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这老房子,我们住了八年,很多地方都该修修补补了。我们要把它装成我们喜欢的样子,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同意。”我笑着说。
“第二,”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羞涩,“我们……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吧。然后,把要孩子的事情,正式提上日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我们回避了太久的话题,终于可以坦然地摆在面前。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那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承诺。
回家的路不长,但我们感觉像是走过了一整个曾经。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屋子里没有了熟悉的药味,取而代之的,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淡淡的桂花香。
我知道,新的生活,从这一刻,真正开始了。
第5章 一顿家宴
分完家产后的第一个周末,大伯打来电话,说一家人好久没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让我们晚上去他家。三叔一家也会过去。
我和林慧欣然应允。
我们去商场,给大伯母和三婶各买了一套护肤品,又给正在上大学的堂弟挑了一双最新款的球鞋。这些年,我们和亲戚间的走动,大多都围绕着奶奶的病情,送的礼物也多是水果和补品,很少有这样纯粹为他们个人准备的礼物。
傍晚,我们提着东西到了大伯家。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饭菜香。大伯母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去,三叔一家已经到了,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堂弟看到我手里的鞋盒,眼睛都亮了。
大伯在厨房里忙活着,穿着围裙的他,少了几分平时的威严,多了几分烟火气。他见我们来了,探出头来喊:“小阳,林慧,快坐,饭马上就好。”
饭桌上,大伯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些家常菜,红烧肉、清蒸鱼、糖醋排骨……热气腾腾的,映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脸。
大伯给我们满上酒,端起杯子说:“今天不为别的,就为我们陈家。妈走了,但我们这个家不能散。以后,我们兄弟三家要多聚聚,有什么事,互相帮衬着。”
“对,大哥说得对。”三叔也举起杯。
我们一起碰杯,清脆的响声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席间,大伯母拉着林慧的手,不住地说:“慧慧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以后可得好好补补。”
三婶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小阳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真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陈家的福气。”
林慧被她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红,连连说:“都是我该做的。”
我看着她,心里暖洋洋的。曾经,我总觉得林慧在这个家里,像一个“外人”,一个被责任绑定的“好孙媳”。但今天,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大伯母和三婶是发自内心地接纳她、心疼她。她不再仅仅是“陈阳的妻子”,而是这个大家庭里,被认可、被尊重的一份子。
男人们这边,则聊着工作和时事。大伯问起我工作上的事,我说单位最近有个晋升名额,我想争取一下。
“好事啊!”大伯当即表示支持,“你这几年为了家里的事,耽误了不少。现在没负担了,正是拼事业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大伯说。”
三叔也在单位,他给我分析了一下单位里的人事关系,提点了我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
我认真地听着,心里充满了感激。这种来自家人的、实实在在的支持,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珍贵。过去,我总觉得他们离我很远,有事也不愿去麻烦他们。现在我才明白,不是他们远,而是我自己的心,筑起了一道墙。
吃完饭,女人们在客厅里聊天,我和大伯、三叔在阳台上抽烟。
大伯问我:“那笔钱,和林慧商量好怎么用了吗?”
我点点头:“商量好了。准备先把房子装修一下,剩下的,存起来,为以后做打算。”我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们,“我们……准备要个孩子了。”
大伯和三叔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啊!这是天大的好事!”大伯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总算了了我们一桩心事。妈在天上知道了,肯定也高兴。”
三叔笑着说:“那你们可得抓紧了。以后孩子生下来,我们这两个当伯公的,可得好好给个大红包。”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晚风吹过,阳台上的那盆吊兰轻轻摇曳,家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厚重。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我的童年,聊父亲在世时的趣事,聊他们年轻时闯荡的经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威严的大伯,也有过碰壁的窘迫;原来温和的三叔,也有过年少轻狂的岁月。
我们之间的隔阂,在这一次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中,慢慢消融。我不再仅仅是他们需要“看顾”的侄子,他们也不再仅仅是给我打钱的“长辈”。我们是平等的、可以互相倾诉的家人。
回家的路上,林慧靠在我的背上,轻声说:“陈阳,我今天特别开心。”
“我也是。”我说。
“我感觉,我们好像找回了很多失去的东西。”
“不,”我笑着纠正她,“我们不是找回,而是真正得到了。以前我们守着一个小家,现在,我们拥有了一个大家。”
是的,奶奶的离去,带走了我们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她也用她最后的方式,为我们打破了壁垒,重建了桥梁,让我们这个濒临疏离的大家庭,重新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或许是她留给我们,比房子和存款更宝贵的遗产。
第6章 新的开始
生活很快就步入了新的轨道。
我和林慧开始着手装修房子的事。我们一起去逛建材市场,一起在网上挑选喜欢的家具和灯饰。每当意见不合时,我们就会像普通小夫妻那样争论几句,然后又笑着和好,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
这种为了共同的未来而忙碌的感觉,充实而甜蜜。
装修期间,我们暂时搬到了林慧的父母家。岳父岳母知道了我们家的事后,对我们俩,尤其是对我,态度也变得更加亲近和心疼。岳母每天换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说要把林慧这八年亏掉的营养都补回来。
大伯和三叔也时常打电话来询问装修进度,三叔还特地找了他在建设局工作的朋友,帮我们把关装修质量,省了不少心。
三个月后,我们的新家终于装修好了。
原来的老房子,在我们的改造下,焕然一新。墙壁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换上了明亮的落地窗,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客厅。我们把奶奶住过的房间,改造成了一间温馨的婴儿房,墙上贴着可爱的卡通壁纸,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搬家那天,大伯和三叔两家都来帮忙。看着窗明几净、充满生机的新家,大伯感慨道:“好啊,老宅子有新气象了。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我们在新家举行了第一次家庭聚餐,庆祝乔迁之喜。那天,我们把奶奶的照片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的她,笑得一脸慈祥。
我端起酒杯,对着照片说:“奶奶,您看到了吗?我们都好好的,家也越来越好了。您放心吧。”
林慧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眼眶湿润。
生活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带走了一些东西,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工作上,我顺利地通过了单位的内部竞聘,升了职,薪水也涨了不少。林慧在我的鼓励下,也重新拾起了专业书,准备考取更高级别的护师资格证。我们都铆足了劲,要将过去被耽搁的时光,一点点追回来。
半年后的一个清晨,林慧拿着一根验孕棒,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表情。
“陈阳!陈阳!两道杠!是两道杠!”
我正在厨房做早餐,听到她的喊声,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们笑了,也哭了。这个我们期盼了太久的小生命,终于来到了我们的世界。
我第一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伯和三叔。电话那头,他们俩的笑声比我还大。大伯立刻说,要给我们包一个“史上最大”的红包。三叔则开始认真地跟我讨论,是该请月嫂还是让他老婆过去照顾。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孩子的到来,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喜悦,更是一个家族血脉的延续和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慧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陪她散步,给她讲故事。我们一起去上孕妇课程,一起学习如何照顾新生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有一次,我们散步到小区楼下的桂花树旁,林慧抚摸着肚子,笑着对我说:“陈阳,你说,奶奶是不是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
我想,奶奶一定在看着我们。她看到了我们装修一新的家,看到了我们为了生活而努力的样子,也看到了我们即将迎来的新生命。
她留下的那十万块钱,我们并没有动用太多。它静静地躺在银行里,像一个家庭的“压舱石”,更像一个亲情的“纪念碑”。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那些沉默的付出终将被看见,那些深沉的爱意终将得到回应。
它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从来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情”的地方。金钱可以计算,但情分无法衡量。当家人之间愿意放下计较,用心去理解和体谅对方的难处与牺牲时,再大的矛盾,也能迎刃而解。
真正的家产,不是房子,不是存款,而是那份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依然愿意为彼此着想、为彼此付出的,血浓于水的情。
这,才是我们陈家,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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