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阿姨摘下口罩,露出那张我曾在无数个梦魇中挣扎着想要看清的脸时,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礼数、什么未来,全都炸成了碎片。双腿一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直直地跪了下去。
十五年了。
整整十五年,我以为那场大火只给我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和模糊的记忆。我拼命学习,努力工作,遇到了我生命里的光——李悦。我以为我的人生早已走上了正轨,奔向一个无比幸福的未来。
我用十五年的时间去遗忘,却不知道,那个我一直想要寻找的恩人,那个用血肉之躯为我换来新生的人,竟以这样一种方式,静静地等在了我命运的终点。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第一次提着礼物,站在李悦家门口的那个下午说起。
第1章 一个戴口罩的母亲
去李悦家的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城市高楼的缝隙,暖洋洋地洒在人行道上。我手里提着精心挑选的茶叶和补品,心脏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乱撞。
我和李悦谈了两年恋爱,从大学校园到步入社会,感情稳定得像我们楼下那棵老槐树,根深蒂固。见家长这件事,早就提上了日程,只是因为我工作忙,一拖再拖。今天,终于要面对这场“终极面试”了。
“陈阳,你别紧张,”李悦看我手心都冒汗了,笑着捏了捏我的胳膊,“我爸妈人都特别好,尤其是我妈,特温柔。”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紧张,我这是激动。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王阿姨和李叔叔了。”
李悦家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楼道里飘着饭菜的混合香气,充满了生活感。她掏出钥匙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浓郁的红烧肉香味扑面而来。
“爸,妈,我们回来啦!”李悦的声音清脆响亮。
客厅里,一个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他应该就是李叔叔,李建国。
“哎,回来啦!快进来,小陈是吧?欢迎欢迎!”李建国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把我让到沙发上。
我拘谨地坐下,目光下意识地在屋里搜寻着王阿姨的身影。厨房里传来“刺啦”的炒菜声,一个身影在里面忙碌着。
“妈,别忙了,快出来歇会儿,陈阳来了。”李悦朝着厨房喊。
很快,厨房的门帘一挑,王阿姨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菜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居家服,身形略显清瘦,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只是,让我感到有些诧异的是,她脸上戴着一个厚厚的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漂亮,和李悦的很像,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角似乎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陈来了,快坐,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她的声音隔着口罩,听起来有些闷,但语气里的暖意却丝毫未减。
“阿姨好。”我连忙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在家里戴口罩,这确实有点奇怪。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是阿姨感冒了?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卫生习惯?但初次上门,我自然不敢多问,只能把这份不解压在心底。
李建国似乎看出了我的拘谨,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从我的工作问到我的家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李悦坐在我身边,时不时地给我递水果,用眼神给我打气。
王阿姨则一直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碌,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被端上桌。红烧肉、清蒸鲈鱼、油焖大虾……满满一桌子,看得出是花了大力气的。
吃饭的时候,王阿姨也坐在了桌边,但她依然没有摘下口罩。她只是不停地给我们夹菜,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吃。
“小陈,多吃点这个鱼,你王阿姨一大早去市场挑的,新鲜着呢。”李建国热情地招呼我。
“谢谢叔叔,谢谢阿姨。”我受宠若惊,连忙夹起一块鱼肉。味道鲜美极了,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清蒸鱼。
我看着王阿姨,她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喝了点汤,整个过程,口罩都纹丝不动地待在她脸上。我的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这不像是感冒,感冒的人哪有这么好的精神头准备这么一大桌菜?
我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李悦,她却只是对我安抚地笑了笑,然后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聊起了我们大学时的趣事。
我能感觉到,这个家里似乎有一种不成文的默契。李叔叔和李悦对王阿姨戴口罩这件事,表现得习以为常,没有任何异样的解释。他们越是自然,我心里的疑团就滚得越大。
一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努力地表现出对饭菜的喜爱,努力地和李建国谈笑风生,但我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王阿姨那被口罩遮住的半张脸。
那口罩后面,到底藏着什么呢?
第2章 无法触碰的秘密
午饭后,李建国拉着我去阳台下棋,李悦则被王兰叫进了厨房。隔着玻璃门,我能看到母女俩在水池边忙碌的身影,她们低声说着话,王兰时不时地抬手,温柔地拂去李悦脸颊上的一缕乱发。那个戴着口罩的侧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
“小陈,会下象棋吗?”李建国摆好了棋盘,笑呵呵地问我。
“会一点,叔叔,您可得手下留情。”我收回目光,集中精神应对眼前的棋局。
李建国是个棋迷,棋风大开大合,颇有气势。我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聊。他很健谈,从单位的趣事聊到小区的变迁,唯独对我心里的那个巨大疑问,他和我一样,默契地避开了。
我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直接问“阿姨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似乎太冒失,也太不礼貌。可不问,这疑惑就像一根小刺,扎在心里,让我坐立难安。
“将军!”李建国一记当头炮,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他吃了,阵脚大乱。我尴尬地笑了笑:“叔叔棋艺高超,我走神了。”
李建国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年轻人,心里别装太多事。有些事,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涟漪。他显然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的。这句话像是一种安抚,也像是一种暗示,让我暂时按下了心里的好奇。
厨房里,李悦和王兰洗完了碗。李悦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来,王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我的水杯,已经续上了热茶。她把水杯轻轻放在我手边,那双温柔的眼睛又对我笑了笑,然后就安静地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本杂志翻看着。
整个下午,她都很少说话,但她的存在感却异常强烈。她就像这个家的定海神针,无声无息,却让整个空间充满了安宁和温暖。她会细心地观察到我的茶杯空了,会注意到窗外的风大了,起身去关上一点窗户。她的所有关心,都体现在这些无声的细节里。
我越是感受到她的好,就越是好奇那口罩背后的故事。
我忍不住开始在脑海里勾勒她的样子。她的眼睛那么美,眉形也很柔和,想必口罩下的脸庞,也一定很端庄秀丽吧。可如果真是这样,又何必用口罩遮挡呢?难道是皮肤过敏?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不敢往更深的地方想。
临走前,王兰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
“小陈,第一次上门,阿姨也没准备什么特别的礼物。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桂花糕,你带回去尝尝。不嫌弃的话,以后常来家里吃饭。”她的声音依然温和。
我双手接过,盒子还带着余温,一股清甜的桂花香钻入鼻腔。“谢谢阿姨,太麻烦您了。今天的饭菜特别好吃,是我吃过最丰盛的一顿家宴。”我说的是真心话。
“喜欢吃就好。”她笑着,眼角的皱纹因为笑意而加深了。
我和李悦走到门口换鞋,李建国和王兰也跟了过来送我们。
“叔叔阿姨,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我穿好鞋,转身向他们鞠了一躬。
“路上开车慢点。”李建国叮嘱道。
王兰只是站在丈夫身边,对我点了点头。从始至终,她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温暖,又不至于让人感到压迫。
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们的视线,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爸妈人很好吧?”李悦挽住我的胳膊,仰头问我。
“嗯,叔叔很热情,阿姨……阿姨特别温柔。”我斟酌着用词。
李悦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是吧,我妈就是那样,人特别好。”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悦悦,能告诉我吗?阿姨她……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
第3章 尘封的旧报纸
我的问题一出口,电梯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李悦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松开挽着我的手,转过身去,看着电梯壁上倒映出的模糊人影。她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某种一直努力维持的轻松伪装。
“陈阳,”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今天我们能不聊这个吗?”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懊悔。我知道自己太心急了,触碰到了她不愿提及的家庭隐私。这不仅仅是好奇心,更是对她家人的不尊重。
“对不起,悦悦,我不该问的。”我连忙道歉,伸手想去拉她的手。
她却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你说。”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门开了。李悦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小区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能感觉到,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悄然横亘在了我们之间。那个口罩,不仅仅是遮住了王阿姨的脸,也像是一道门,将我隔绝在了李悦家庭最核心的秘密之外。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李悦之间的气氛都有点微妙。我们照常上班、下班、约会,但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关于她家人的话题。李悦似乎有心事,好几次我看到她对着手机发呆,眉头紧锁。
我知道,她在挣扎。
我也在挣扎。我爱李悦,我希望能融入她的家庭,成为她生命里最亲密无间的人。但这个秘密,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我害怕这份未知会成为我们感情里的隐患。
周末,我一个人在家打扫卫生,整理书柜时,一个旧箱子从顶上滑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那是我妈寄放在我这里的一些旧物。我蹲下身,无奈地把东西一件件往回装。
忽然,我的手触到了一沓泛黄的旧报纸。
那是我老家的晚报,日期是十五年前的秋天。我小时候有收集报纸的习惯,尤其是报道了一些大事的报纸,都被我妈细心地收了起来。
我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的边角已经有些残破,上面的油墨味混着时间的味道。头版头条是一个我不感兴趣的社会新闻,我正准备把它放回去,目光却被右下角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吸引住了。
标题是:《居民楼突发大火,女教师舍身救出被困男童》。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场火灾,是我童年最深的梦魇。虽然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但我永远记得那呛人的浓烟,炙热的火浪,和被困在阳台上的绝望。
报道里写着,事发地点是城南的老式居民楼,被困的是一个八岁的男孩。火势蔓楼,男孩的父母都不在家,情况万分危急。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住在隔壁单元的一位姓王的女教师,不顾阻拦,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一次次冲进火场,最终在消防员赶到前,把男孩从火海里推了出来。
男孩得救了,只受了些皮外伤和惊吓。但那位女教师,却因为在火场停留时间过长,吸入了大量有毒浓烟,并且面部和双手被严重烧伤。
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个八岁的男孩,就是我。
我一直都知道有个好心人救了我,但当年我被救出来后就因为吸入浓烟昏迷了,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爸妈告诉我,救我的人也受伤住院了,他们去探望过,想要重金感谢,但对方和她的家人都婉拒了,只说任何人看到都会那么做。后来,我们家因为工作原因很快就搬离了那座城市,从此就和那位恩人失去了联系。
这么多年,寻找这位恩人,成了我爸妈的一块心病,也成了我心里一个沉甸甸的结。我只模糊地记得,在浓烟和火光中,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把我推出了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别怕,孩子,很快就没事了。”
我颤抖着手,继续往下看那篇报道。报道的最后,提到了那位女英雄的名字。
——王兰,市第二中学的语文教师。
王兰。
王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李悦的妈妈,不就叫王兰吗?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了另一张相关的报纸,上面有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照片上,一个被烟熏得漆黑的身影正抱着一个孩子冲出火场,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份奋不顾身的姿态,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巧合?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一个姓王的女教师,名叫王兰,因为救人被火烧伤了脸……而十五年后,我爱上了她的女儿,在她家里,看到一个始终戴着口罩的、名叫王兰的母亲。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全都串联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瘫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报纸,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第4章 无法回避的真相
那个周末,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没有把我的发现告诉李悦。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一切就太沉重了。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是震惊?是感激?还是无尽的愧疚?
而李悦,又将如何面对我这个让她母亲承受了无尽痛苦的“罪魁祸首”?我们的爱情,还能像从前那样纯粹吗?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篇报道,试图从那几百个印刷字里,想象出十五年前那个惨烈的下午。王兰阿姨,那个温柔安静的女人,她是如何鼓起勇气冲进火海的?当烈焰灼烧她的皮肤时,她该有多疼?这些年,她又是如何顶着那张被毁掉的脸,度过每一个日夜的?
而我,那个被她用半生幸福换回性命的男孩,却对此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长大,甚至还天真地爱上了她的女儿,跑到她面前,对她戴口罩的行为感到好奇和不解。
我简直就是个混蛋。
强烈的负罪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第一次开始害怕见到李悦,我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去见她。
周一晚上,李悦给我打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陈阳,我们见一面吧。在我家楼下的公园,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公园的长椅上,我们沉默地坐着。秋天的风有些凉,吹落的叶子在脚边打着旋。
最终,还是李悦先开了口。
“我妈的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
我抬起头,看着她。路灯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歉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递给她。
李悦的目光落在报纸的标题上,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眼圈瞬间就红了。
“原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小男孩。”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早就该想到的,你也是从临江市搬来的,年龄也对得上……可我,我不敢想,我怕……”
她怕什么,她没有说,但我都懂。
她怕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改变。
“对不起,悦悦。”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李悦打断了我,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我不该瞒着你。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太自私了,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离开我,更怕你因为愧疚和我在一起。陈阳,我想要的,是一份没有负担的爱情。”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她接着说:“我妈出事那年,我才十岁。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人前摘下过口罩。她失去了她热爱的工作,失去了正常的社交,整个人都变了。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身上,她说,只要我能过得好,她就什么都值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换了新的环境。我爸和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件事。我们假装一切正常,假装那道伤疤不存在。直到我把你带回家,我妈第一眼看到你,她就认出你了。”
我浑身一震:“阿姨她……认出我了?”
“嗯。”李悦点了点头,“你眉角有一颗小痣,和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妈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她既为你感到高兴,又为我感到担心。她怕你知道真相后,会因为报恩的心理压力而和我在一起,那会毁了我们俩。”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王阿姨就认出了我。她戴着口罩,不仅仅是为了遮挡伤疤,更是为了不让我认出她。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甚至还在为我的幸福着想。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但那一刻,积压了十五年的迷茫、后怕,和此刻汹涌而来的感激、愧疚,交织在一起,彻底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欠她的,是一条命啊!
“悦悦,”我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吃痛,“带我回去,带我去见阿姨。现在,立刻!”
我必须当面向她道歉,当面向她道谢。无论她是否接受,无论我和李悦的未来会怎样,这件事,我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第5章 那一跪,迟了十五年
李悦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但她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一路快步走回她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我要见她,我要亲口对她说声“谢谢”和“对不起”。
敲开门,开门的依然是李建国。他看到我们俩红着眼眶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把我们让了进去。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了然。
王兰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当她的目光和我的相遇时,我看到她握着毛衣针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客厅的灯光很亮,将她脸上的口罩照得格外刺眼。
“叔叔,阿姨。”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李悦走到她妈妈身边,蹲下身,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开始哭泣。“妈,他……他都知道了。”
王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的目光越过李悦,落在我身上。那双眼睛里,有惊讶,有疼惜,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孩子,你……都知道了?”她轻声问我,声音依然隔着口罩,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所有的语言,在一条鲜活的生命和一张被毁掉的容颜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悦压抑的哭声。
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沉重地说:“小陈,坐下说吧。这件事,不怪你,也不怪悦悦。都是……都是命。”
我摇了摇头,没有坐。我直直地看着王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半天都发不出一个音节。
最终,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她,说出了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也是最想说的话。
“阿姨,您能……把口罩摘下来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李悦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李建国也愣住了。
这是最残忍的请求,也是最真诚的请求。我必须要看到那张脸,那张因为我而承受了十五年痛苦的脸。我不能再允许自己活在模糊的记忆和想象里,我要把这份恩情,清清楚楚、刻骨铭心地记下来。
王兰的手停在李悦的头上,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我知道,让她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摘下口罩,需要多大的勇气。
“妈……”李悦想说什么,却被王兰用眼神制止了。
王兰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手指触到了挂在耳边的系带。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我看到她的手指解开了系带,口罩的一角松动了,然后是另一边。
当口罩完全从她脸上滑落的那一刻,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左边的半张脸,从额头到下巴,布满了深浅不一、凹凸不平的疤痕。皮肤被烧得皱缩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暗红色,甚至连眉毛都消失了。而右边的半张脸,却依然保留着原本的清秀轮廓,皮肤光洁,只是眼角的皱纹比同龄人更深一些。
一半是曾经的美丽,一半是地狱的烙印。
这张脸,和我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被火光映照的英雄面孔,瞬间重合了。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此刻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疯狂回放:那双在浓烟中依然清亮的眼睛,那句“别怕,孩子”的温柔叮嘱,还有那双把我推出火海时被烧得焦黑的手……
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十五年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被惊醒,挣扎着想要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却始终是一片模糊。而现在,这张脸就在我面前,清晰得让我心如刀割。
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什么礼数、什么未来、什么称呼,全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我的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直地跪了下去。
“阿姨!”
我嘶喊出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对不起……谢谢您……对不起……”
我语无伦次,只能重复着这几个字。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瞬间打湿了冰冷的地板。
这一跪,迟了整整十五年。
第6章 伤疤与勋章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和内心排山倒海的愧疚与感激。
“哎,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王兰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坏了。她急忙站起身,想要来扶我,却因为动作太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李建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小陈,快起来!你这样,让你王阿姨心里怎么过得去!”李建国也急了,上前来拉我的胳膊。
可我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我只是不停地磕头,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宣泄着我心中积压了十五年的情绪。
“阿姨,是我,当年那个小男孩就是我……我对不起您,我……”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王兰的声音也哽咽了,她挣开丈夫的手,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
一双布满疤痕、有些变形的手,轻轻地托住了我的手臂。那双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我的皮肤上,灼热得像十五年前的火焰。
“快起来,好孩子。”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这不怪你,那是一场意外。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记一辈子,更不是为了让你今天跪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对上她的眼睛。在那张被毁掉的脸上,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温柔,像一汪深潭,能抚平人心所有的伤痛。
在她的坚持下,我终于被李建国和李悦合力扶了起来,坐在了沙发上。李悦递给我纸巾,自己却哭得比我还凶。
王兰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她没有再戴上口罩,而是就那样坦然地坐在灯光下。仿佛随着我的那一跪,这个家庭里隐藏了十五年的秘密,终于可以被摊开在阳光下。
“其实,早就该让你知道了。”王兰擦了擦眼角的泪,平静地开口,“从悦悦告诉我,她交的男朋友也叫陈阳,也是从临江市来的,我就有预感。等你第一次上门,看到你眉角那颗痣,我就确定了。”
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慈爱:“看到你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精神,阿姨心里高兴。真的,比什么都高兴。我觉得我当年做的一切,都值了。”
“可是我……”我的声音依然沙哑,“我让您变成了这样……”
“傻孩子。”王兰摇了摇头,她抬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自己左脸的伤疤,动作自然得仿佛那只是脸上的一道普通皱纹。
“这道疤,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恨过,也躲过,不敢见人。我以前是老师,最喜欢站在讲台上看着我的学生们。可后来,我怕吓到孩子们,就再也没回去过。”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能想象到,这平淡的背后,是怎样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她看着我,目光变得无比坚定,“这不是一道丑陋的伤疤,这是一枚勋章。它证明我,王兰,曾经拼了命地救过一个孩子的命。每当我觉得日子难熬的时候,我就会想,那个我救下的孩子,他现在是不是在好好上学?是不是长成了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只要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脸上的这道疤,它在发光。”
“所以,陈阳,”她叫着我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用对我有任何愧疚。你过得越好,越幸福,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你和悦悦好好在一起,就是阿姨最大的心愿。”
听着她的话,我再也说不出一句“对不起”。因为我知道,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对不起”这三个字,是一种亵渎。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一生,去兑现她口中的“报答”。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李建国给我讲了王兰受伤后,是如何从绝望中一步步走出来,重新学着面对生活。李悦给我讲了她小时候,是如何从害怕妈妈的脸,到后来骄傲地告诉同学“我妈妈是英雄”。
这个被秘密包裹了多年的家庭,在今晚,终于对我敞开了所有的大门。那道伤疤,不再是禁忌,而是凝聚了这个家庭所有爱与坚韧的图腾。
临走时,王兰把我送到门口,她依然没有戴口罩。
“陈阳,”她郑重地把李悦的手,放在我的手心,“以后,悦悦就交给你了。”
我紧紧地握住李悦的手,看着王兰的眼睛,重重地点了头。
“阿姨,您放心。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亲妈。我会用我的全部,去爱护悦悦,孝顺您和叔叔。”
这不是一句冲动的承诺,而是我发自肺腑的誓言。
我的生命是她给的,我此生最爱的人是她养育的。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唯有用余生,去守护她们母女。
第7章 新的家人
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和李悦之间的那层隔阂彻底消失了,我们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密和牢固。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因为那段尘封十五年的往事,我们的命运被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我也成了李悦家的常客,从一周去一次,变成了几乎一有空就往那儿跑。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准女婿”,而是真正地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王兰阿姨,哦不,从那天起,我就和李悦一样,改口叫她“妈”了。
她也再没有在我面前戴过口罩。起初,我每次看到她脸上的伤疤,心里还是会针扎似的疼一下,但渐渐地,我看习惯了。就像妈妈说的那样,那不是伤疤,是勋章。在我眼里,那张不对称的脸,比世界上任何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庞都要美丽、都要圣洁。
我开始学着下厨,周末的时候就和李建国——也就是我爸,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给全家做饭。我妈的双手也因为烧伤而有些不便,很多精细的活儿都做不了。我就成了她的“御用帮手”,她在一旁指挥,我负责切菜、颠勺。厨房里,总是充满了我们俩的笑声。
我发现,摘下口罩的妈妈,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边的嘴角会上扬,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连带着左边僵硬的疤痕肌肉,都仿佛柔和了许多。
我把我爸妈也接了过来,安排了一场正式的“亲家会面”。
见面的那天,我爸妈一看到我妈的脸,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当我和李悦把十五年前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时,我那不善言辞的父亲,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场就红了眼眶。
他站起身,对着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妹子,你就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啊!这些年,我们找你找得好苦!没想到,缘分竟然是这样……”我爸的声音都哽咽了。
我妈连忙扶起他:“老哥,快别这样,都过去了。你看孩子们现在多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那一顿饭,两个原本陌生的家庭,因为这段迟到了十五年的感恩,迅速地融洽起来。我爸和我岳父喝得面红耳赤,称兄道弟。我妈和我岳母坐在一起,聊着孩子们的过去和未来,说到动情处,两个母亲都湿了眼眶。
饭后,我爸妈坚持要拿出一笔钱,作为迟到的感谢。他们说,这不是交易,这是他们压在心里十五年的一份心意。
但被我妈和我爸坚决地拒绝了。
我爸李建国拍着胸脯说:“亲家,你们要是真想感谢,就把陈阳这个好儿子,踏踏实实地交给我们。以后,他不仅是你们的儿子,也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两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最终,我爸妈没能送出那笔钱,但他们收获了一个更珍贵的承诺。
我和李悦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我们没有办太过铺张的婚礼,只是请了两家的至亲好友,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仪式。
婚礼上,司仪请双方父母上台讲话。
我妈站在台上,手里拿着话筒,灯光照在她脸上,那道疤痕清晰可见。台下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宾客,发出了细微的议论声。
但我妈没有丝毫的胆怯和退缩。她坦然地微笑着,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和李悦。
“今天,看到这两个孩子站在这里,我心里有万语千言,但说出来,其实也就两个字:感恩。”
“我感恩十五年前那场大火,它让我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也让我今天收获了一个同样优秀的儿子。我感恩命运的安排,让两个被缘分牵引的孩子,最终走到了一起。”
“陈阳,李悦,”她看着我们,“婚姻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希望你们以后,能互敬互爱,互相扶持,用你们的幸福,去告诉这个世界,所有的善良,都值得最好的回报。”
她的话音落下,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些之前还在议论的宾客,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动容和敬佩的神情。
我牵着李悦的手,看着台上那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知道,我的新生,从十五年前她冲进火海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而我人生的圆满,则是在今天,在她亲口的祝福中,得以完成。
婚礼结束后,我们一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我妈站在最中间,她没有戴口罩,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那道伤疤在闪光灯下,像一枚熠熠生辉的勋章,记录着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也见证了一段跨越了十五年的、爱与感恩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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