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周刊丨张居正岳阳游记

张居正在岳阳这趟游学，留下了三个看得见的印记：

那块匾现在还挂在寿星堂的墙上，字迹有些斑驳，但一看就能认出当年的笔意。好几个人站在堂前，围着匾细看，手里拿着纸笔的是同辈学子，大家彼此小声交流。陈大家族对那院子很上心，陈家在本地是个老学派，先祖在乡里有点名声，屋子本身就带着年代感。张居正在寿星堂落款、题诗，字里行间带着礼敬，句子里引用了家族传统的意思，贴上墙后成了后来读书人的一面镜子。有人当场发出赞叹，有人低声评点，气氛既庄重又带着新鲜感——十六岁就写得出这手笔，确实不凡。

再往回说，是谢氏祠堂那次的祭祀和点主仪式。那天人挺多的，祠堂前热闹得像集市。谢家按祖训请礼生来做点主，礼生得有秀才身份，家教清白，行止端正才行。按惯例点主通常是本地年纪稍长的士子，这回却把年轻的张居正排在首席，家里有人暗自有些议论，但族长觉得合适就定了。仪式上，张居正先沐手焚香，然后站在祭台前，言语连贯、语气稳重，讲的是谢家出人、祭祖祝愿一类的话。礼成以后，众人移步到祠外的温泉河边闲谈，话题从学问到仕途再到田地家务都有。那天清早四面乡亲都赶来围观，谢家的祠堂一下子成了村里谈资，后来还被人当成趣事传开来：谁能想到请到个十六岁的点主？

岳阳楼上的欢迎宴也不可漏掉。那届乡试一出榜，岳州府就准备接待。岳阳楼作为地标，这次成了主场。府里摆宴，谢登之作为解元坐首席，张居正同他并列主宾。酒席间，举子们兴致上来互相作诗，最后把这些诗编成册，名为“庚子举人咏岳阳楼”。席上有人提到屈原、杜甫，怀古的气氛里还夹着自豪，毕竟岳阳楼和文人有一段不短的渊源。随行的有誊录官管登和华容知县周弘范，他们在榜出后就把学子们的游学安排提前上报府里，一方面是给人铺路，另一方面也替地方争脸面。

把时间拨回到考试揭榜那刻。嘉靖庚子年（1540年）的湖广乡试，考生很多，整个地方录取名额有限。张居正在那次考中举人，名列第三十。谢登之是第一，巴陵出身，十九岁。全省考生合计有两千七百余人，最终录取不过九十人，竞争很激烈。拿到三十名本该让人高兴，但张居正心里还有点不满足，年轻人都有个希冀：希望更靠前。要知道他十三岁时也参加过一次湖广乡试，巡抚顾东桥说“还需历练”没有录取他，那回的失落反而成了他后来用力往前走的动力。

这些同窗的名字和名次也要交代清楚。岳州府这回有八人中举，名单里有谢登之、陈大为（第十二名）、李本恕（二十一名）、易本文（二十七名）、梁恩（五十一名）、易凝道（七十二名）、刘世臣（七十三名）、罗奎（八十五名）。再算上湘阴等地，整个今天的行政区算下来，岳阳市一带共有十名举人。榜单一公布，乡里欢腾，管登和周弘范也因带队有功得意，把学子们回乡游学的行程先行报上去，免得人一散了风头就没了。

谈到陈大为，他家住在观音山脚下，村里叫饶溪，家族是本地的老学派，先人陈一发、陈渊这些名字都算得上乡贤。陈家有真隐堂和寿星堂两处旧宅，寿星堂当年兼作学堂。陈大为这回得了第十二名，回家后当然要带新科同窗去拜谒先贤。拜过祖堂，大家吟咏对句、谈感怀，路人看了也记住了这次场面。张居正在寿星堂题的那副楹联，引用了陈家先人的意象，大家看着便晓得这是向陈家传统致敬的一种礼节，也是在为以后在人际网络里铺路。

游学这一路，从放榜到岳阳楼的宴席，从祠堂点主到寿星堂题咏，外面夹杂着乡亲们的喧哗与讨论。谢氏祠堂那天，早上就有人带着孩子、敲着锣鼓、放着点小鞭，大家好奇地来看这位“十六岁点主”。礼礼毕，众人沿着温泉河站成一圈，聊的是科举现状、聊家里田地分配、聊要不要上京赶考。那些对话里既有理想，也有现实考虑，反映了当时乡里的层次和人情往来。

地名、人物、家族来历都被人一一记下。谢登之的家族虽从通城迁到巴陵，不算根深蒂固，但几代人确实多有出头之事，所以谢家办事讲究排场。点主的挑选很讲究，不只是看学问，还要看家风和为人。请张居正来做点主，既显得新颖，也有人私下说是借着他的名声来抬高谢家的面子。

在那些细节里，有不少能看出时代的样子：学生们在岳阳楼上吟诗，然后把诗稿装订成册；族长们在祠堂里按仪节办事，旁边人低声议论；孩子们站在门口眼睛眨个不停，想看看平日只在文章里出现的人物长什么样。史书把名字和名次写得干净利落，但当时的现场不是那么干净利落——有笑声、有不满、有惊讶，也有因礼节而起的争论。张居正在岳阳留下的这些细碎片段，既是他个人早年的脚印，也是那个地方社会来回运转时的一些真实镜头。

祭祀过后，夕阳把寿星堂的墙面晒成橘黄色，有个小孩伸手去摸那块匾的边角，手指停留在残留的墨迹上，老人则相视一笑，眼里带着点自豪与期待。院外的河水缓缓流过，聊着未来的年轻人还在讨论谁该去京里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