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那封打印好的辞职信,平整地放在周明凯面前时,他眼里的错愕,比三年前我为他挡下那杯滚烫咖啡时还要真实。
整整五年,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他开机,微信永远置顶,消息秒回。我像一台精密调校过的机器,围绕着他的工作节奏和情绪起伏高速运转。他习惯性地称我们这个团队为“家人”,而我,是他口中最懂事、最贴心的“大女儿”。我曾一度以为,这种超越雇佣关系的信任,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宝贵的勋章。
我付出了我的全部精力,我的健康,以及我所有本该属于自己的夜晚和周末。我以为这是通往成功的唯一路径,是获得认可的必然代价。
而这一切坚固假象的崩塌,都源于那个周六的凌晨,我手机屏幕突兀亮起的那一刻。
第1章 午夜的“在吗”
周六,凌晨一点四十七分。
窗外是死寂的黑,城市结束了一天的喧嚣,沉沉睡去。而我房间里,台灯还亮着一圈昏黄的光,映照着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堆凌乱的资料。我在为周一要用的项目策划案做最后的润色。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的第三个通宵了。
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我刚泡好一杯浓咖啡,准备再熬最后一程,手机在桌上“嗡”地振动了一下。
是微信,置顶的那个对话框,备注是“周总”。
周总:【在吗】
两个字,没有标点,像两颗石子,精准地投进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湖里,激起一阵涟漪。
我盯着那两个字,心里掠过一丝惯性的烦躁,但很快就被职业素养压了下去。这五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周明凯就是这样,他的时间观念里没有白天黑夜,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事”。
换做平时,我会立刻回复“在的,周总,有什么吩咐?”然后打起十二分精神,等待他抛过来的任何一个临时任务。但今天,我真的到了极限。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打字的手指都有些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小小的、在我看来合情合理的抵抗。
我回:【睡了】
发出去之后,我甚至有种恶作剧般的轻松感。我确实快“睡了”,身体已经发出了最强烈的抗议。我想,他看到这两个字,应该就会明白,然后让我安静地度过这个周末的残骸。
我太天真了。
几乎就在我信息发出去的下一秒,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周总:【地址】
还是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命令,不容置喙。
我愣住了,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地址?什么地址?他要我的家庭住址干什么?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驱散了所有的睡意。
我立刻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他根本不信我睡了,他要来查岗。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荒谬,又觉得无比悲凉。我为他工作了五年,处理过无数棘手的项目,搞定过最难缠的客户,甚至在他胃病发作时,半夜三点送他去医院。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有一点基本的信任。
可现在,就因为我一句“睡了”,他就把我当成了一个需要被“捉奸”的逃兵。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直接给地址?那等于承认自己刚刚在撒谎,并且默认了他这种毫无边界的侵犯。不给地址?以周明凯的性格,他会认为我心里有鬼,周一的暴风骤雨可想而知。
手机又振动起来,这次是语音通话邀请。
我盯着那个不断跳动的界面,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周明凯微微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和猜忌的表情。
我挂断了。
然后,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打下一行字。
我:【周总,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发烧了,刚吃了药准备休息。这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我试图用“生病”这个理由来软化局面,也给他一个台阶下。这是一种委婉的解释,也是一种祈求。
信息发过去,石沉大海。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没有回复。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窒息。我知道,周明akai此刻一定在屏幕那头冷笑,他百分之百地认定我在找借口。
果然,又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周总:【开个视频。】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第2章 一碗冰糖雪梨
“开个视频”,这四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屈辱感在一瞬间淹没了我。
我不是犯人,不需要向谁证明我的清白。我只是一个在休息时间想要休息的员工。我病了,是真的病了,连日的高强度工作和睡眠不足,我的身体早就亮起了红灯。下午的时候,我就觉得头重脚轻,喉咙发干,量了体温,38度2。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在周明凯的世界里,生病不是请假的理由,而是意志力薄弱的借口。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一点小病小灾,扛一下就过去了。”
我扛了五年。
而此刻,我所有的隐忍和扛,在他眼里,都成了可以被随意践踏和怀疑的铺垫。
我看着手机屏幕,周明凯的头像——一张穿着高尔夫球衫、笑容自信的侧脸照,此刻显得无比讽刺。我仿佛能听到他隔着屏幕发出的冷哼,带着那种“我就知道你在耍花样”的得意。
我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像地底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裂口,开始汹涌地向上翻滚。
我没有回复,而是直接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到了床的另一头。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台灯的光,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提醒我时间的流逝。
我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脑子里乱成一团。过去五年的画面,像电影快进一样在眼前闪过。
刚进公司时,我还是个职场新人,满腔热血。周明凯是我的偶像,他白手起家,把一个几人的小作坊做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公司。我崇拜他的魄力和手腕,愿意为他描绘的蓝图付出一切。
为了一个紧急项目,我曾经连续一个月睡在公司的行军床上。为了帮他拿下关键客户,我能把客户一家老小的喜好都背下来,连他家狗喜欢什么牌子的狗粮都一清二楚。三年前那次,一个被辞退的员工来闹事,情绪激动之下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泼向周明akai,是我下意识地冲上去挡在了他身前,滚烫的液体泼了我半个胳膊,留下了至今都未完全消退的浅褐色疤痕。
事后,周明凯在全公司的会议上点名表扬我,说我是他的“左膀右臂”,是公司最宝贵的财富。他给了我一个厚厚的红包,私下里对我说:“林晚,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句“不会亏待你”,成了我之后无数个加班夜晚的精神支柱。
我以为,我用忠诚和能力,换来的是信任和尊重。
可现实呢?
现实是,我的生活被无限挤压,我的边界被肆意侵犯。他会在我休年假的时候,一个电话把我叫回来开会;他会在我跟家人吃饭的时候,要求我立刻处理一份非紧急的邮件;他会把我当成他的私人助理,让我帮他处理订机票、取快递、甚至是他儿子学校的作业PPT。
我做的这一切,都被他当成了理所当然。而我一旦表现出丝毫的倦怠或迟疑,换来的就是猜忌和敲打。
就像今晚。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 ઉ,只有几个鸡蛋和一瓶牛奶。我忽然很想喝一碗热乎乎的冰糖雪梨汤。小时候,每次我感冒发烧,妈妈都会给我炖这个。
我翻箱倒柜,居然真的在储物柜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干瘪的雪梨和一小包冰糖。
我笨拙地削皮,去核,切块,放进炖锅里,加水,放上冰糖。打开火,看着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听着水声慢慢响起。
厨房里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
这股香气,仿佛有治愈的力量。它提醒我,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需要被照顾,需要温暖,而不是一台冰冷的、随时待命的机器。
我端着那碗温热的冰糖雪梨汤,慢慢地喝着。甜润的汤水滑过发炎的喉咙,熨帖着我疲惫的五脏六腑。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的语音通话,和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来自半小时前。
周总:【林晚,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看着这条信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回复他。
而是打开了电脑,关掉了那个还没有完成的策划案,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
我在文档的顶端,郑重地敲下了两个字:
“辞职信”。
第3章 那堵看不见的墙
写辞职信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得多,也迅速得多。
没有长篇大论的抱怨,也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我只是简单陈述了我的决定,感谢了公司五年的培养,然后落款,打印。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当打印机吐出那张还带着温度的A4纸时,我感觉压在心口五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我把辞职信工整地对折,放进一个信封里,然后把它压在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下面。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拉开窗帘,一缕灰白色的光透了进来,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在天亮时,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自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关掉手机,拔掉充电器,钻进被窝。
这一觉,我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过去五年欠下的睡眠一次性补回来。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提示音,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周日的下午。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我烧退了些,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却好了很多。
我打开手机,一瞬间,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疯狂地涌了进来。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周明凯的。
微信里,他的留言从最初的质问,到中途的威胁,再到后来的“软硬兼施”。
【林晚,你什么意思?玩失踪?】
【策划案周一就要,你撂挑子是吧?我告诉你,别给我耍小聪明!】
【给你半小时,立刻回电话!】
【小林,我知道你最近辛苦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接电话,我们好好谈谈。】
【你那份策划案很重要,整个项目组都在等你。别因为一点小情绪,影响了大家的工作。】
最后一条,是在周日中午发的。
【下午两点,公司开个临时会议,讨论策划案的细节,你必须到。】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
我错过了他的“最后通牒”。
我能想象到周明凯在会议室里等不到我时,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我也能想象到同事们在私下里会如何议论纷纷。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
过去,我最怕的就是让他失望,怕他一个不满的眼神。可现在,我发现,当那堵名为“恐惧”的墙被我自己推倒后,外面是如此开阔。
我没有回复任何信息,也没有回拨任何电话。
我慢悠悠地起床,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淡的瘦肉粥,然后找了一部一直想看却没时间看的电影,窝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完了。
电影结束时,夜幕已经降临。
我拿起手机,给我的直属上司,也是公司副总的王姐发了一条信息。王姐是个四十多岁的职场女性,为人相对公允,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我,要注意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王姐,很抱歉。我因为个人原因,决定辞职了。明天我会把辞职信和工作交接清单一并带到公司。这几天给您和团队带来的麻烦,非常抱歉。】
发完这条信息,我感觉自己与这家公司,做了一个正式的告别。
王姐很快回复了。
王姐:【小林,太突然了。是……周总那边给你太大压力了吗?你别冲动,这事还有没有得谈?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这么走了太可惜了。】
我看着王姐的话,心里有些温暖。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感到惋惜。
我:【谢谢王姐,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是冲动。这几年谢谢您的照顾。】
王姐:【……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明天来了再说。】
结束了和王姐的对话,我心里最后一丝牵挂也放下了。
我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硬仗。周明凯的自尊心和控制欲,绝不会允许我就这样轻易地、不驯服地离开。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说法,一个能维护他权威的台阶。
但我已经不打算给他了。
第4章 地址
周一早上,我特意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出门。
我没有穿平日里那些方便干练的职业套装,而是选了一件米色的针织衫和一条舒适的牛仔裤。我甚至化了一个淡妆,气色看起来比前两天好了很多。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气氛明显不对劲。
所有人都假装在忙碌,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射向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又好奇的沉默。我的工位上,那盆一直由我照料的绿萝,叶子有些蔫了,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年轻的助理小李看到我,眼神躲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晚姐……”
我对他笑了笑,说:“早。”
我的平静,似乎让周围的紧张气氛更加凸显。
我没有直接去周明凯的办公室,而是先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将早已准备好的工作交接清单最后检查了一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然后打印出来。
我手头负责的几个项目,进度、关键联系人、注意事项、潜在风险……所有的一切,我都写得清清楚楚,确保任何人接手都能在最短时间内上手。
这是我的职业素养,也是我给自己这五年画上的最后一个句号。
做完这一切,我拿起那个装着辞职信的信封,和厚厚一沓交接清单,走向了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我敲了敲门。
“进。”
里面传来周明akai低沉而压抑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
周明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脸色阴沉。他没有看我,而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仿佛那里有什么天大的事。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味,我知道,这是他极度烦躁时才会有的习惯。
我走到办公桌前,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周总。”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这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射向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错愕。
他似乎没想到,失联了两天的我,会以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方式出现。
他没有去看那份交接清单,而是伸手,拿起了那个白色的信封。他的手指有些用力,指关节因为攥得太紧而微微发白。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只扫了一眼标题,瞳孔就猛地一缩。
“辞职?”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嘲讽,“林晚,你跟我玩这一套?”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啪”地一声把辞职信拍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双手撑着桌面,试图用这种姿态给我施加压力。
“给我个理由。”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辞职?是我亏待你了?还是有哪家公司给你开了更高的价钱?”
在他的认知里,员工的离开,无非就是钱和待遇的问题。他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更深层次的原因。
我摇了摇头,平静地回答:“都不是,周总。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觉得这份工作,我已经不太适合了。”
“不适合?”他冷笑一声,“你跟我说不适合?你在这里干了五年!五年了!你现在跟我说不适合?林晚,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
我依然没有被他激怒,只是淡淡地说:“周总,我累了。”
这三个字,比任何激烈的争辩都更有力量。
周明akai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他习惯了我的坚韧、我的服从、我的“扛得住”,却从未想过,我也会有“累”的时候。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个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人。
过了许久,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累了?我看不是累了吧。”他拿起手机,点了几下,然后把屏幕转向我,“周六凌晨,我让你发地址,你为什么不发?”
手机屏幕上,是我们那天的聊天记录。
“地址”那两个鲜红的字眼,刺眼地停留在那里。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我的不服从,我的“背叛”,都源于那个未曾发送的地址。
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把柄”。
第5章 日出与辞职信
看着周明凯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到现在还认为,我们之间的矛盾,仅仅是一个地址的问题。他以为只要我解释清楚那个晚上我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一切就能回到正轨。他就能继续扮演那个宽宏大量的领导,而我,则要感恩戴德地回到我的岗位上。
“周总,”我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那天晚上,我在家。发着烧,38度2。”
周明凯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继续说:“您问我要地址,是想来查岗,对吗?您不相信我病了,不相信我睡了。您觉得我在撒谎,在偷懒,在用借口逃避工作。”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那层“关心下属”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不信任和控制欲。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在想,如果那天我真的把地址发给您了,会怎么样?”我自问自答,“您可能会真的开车过来,敲开我的门,看到我穿着睡衣、脸色苍白的病容。然后,您或许会假惺惺地关心几句,说‘生病了怎么不早说,要注意身体’,再顺便提一句‘那个策划案,你躺在床上用手机也能再看看吧’。最后,您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因为您验证了您的权力,确认了我这个员工,依旧在您的掌控之中。”
我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一分。
“又或者,”我顿了顿,“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单纯地累了,想在周末的凌晨,拥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安宁。我撒了个小谎,说我睡了。然后您来了,发现灯还亮着,戳穿了我的谎言。那结果又会怎样?您会觉得我欺骗了您,背叛了您。周一的例会上,我会成为那个被杀鸡儆猴的典型,对吗?”
周明凯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他撑在桌上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林晚,你……”他想说什么,但被我打断了。
“所以您看,周总。无论我给不给那个地址,无论我是否真的生病,结果都是一样的。在这场权力不对等的关系里,我永远是被动、被审视、被怀疑的那一方。我没有任何个人空间和隐私可言,我必须像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四小时向您敞开我的一切,才能换来您那点可怜的、随时可能收回的‘信任’。”
“我累了,周总。”我再次重复了这句话,但这一次,我加重了语气,“我不是累在身体上,而是累在精神上。这五年,我活得像一根被时刻紧绷的弦,不敢有丝毫松懈。我怕错过您的任何一条信息,怕耽误您的任何一件‘急事’,怕自己的任何一点私人情绪影响到工作。我把您和这份工作,看得比我自己还重要。”
我指了指我胳膊上那块浅褐色的疤痕。
“三年前,我为您挡那杯咖啡的时候,没想过别的,就觉得那是我的职责。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对等的尊重。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换来的,只是您变本加厉的理所当然。”
“您把公司当成您的王国,把我们当成您的臣民。您说我们是‘家人’,可是,周总,家人之间,不会在凌晨一点四十七分,用查岗的方式,去验证彼此的忠诚。”
我的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很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周明凯的耳膜上。
他完全愣住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双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毫无掩饰的震惊。他可能从未想过,那个一向温顺、听话的林晚,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将那份厚厚的交接清单,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所有的工作,我都已经整理好了,接手的人看一下就会明白。我的个人物品不多,半小时就能收拾完。按照合同,我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离职。这一个月,我会处理好所有交接事宜。当然,如果您觉得没必要,我也可以今天就办完手续。”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周明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慌乱。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林晚,”他的声音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是我不对。那天晚上……是我太着急了。项目压力大,我……我向你道歉。”
道歉?
我等这个词,等了太久。可当它真的从周明D凯嘴里说出来时,我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一扇被伤透了心才关上的门,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轻易敲开的。
“你再考虑一下,好吗?”他继续说,“薪水、职位,都可以谈。我给你升职,做部门总监,再给你加百分之三十的薪水。别走,公司需要你。”
我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周总,”我留下最后一句话,“我卖的是我的专业能力和工作时间,不是我的人生。”
第6章 我卖的是时间,不是人生
我走出周明凯办公室的那一刻,整个部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用一种混杂着震惊、同情和一丝丝羡慕的复杂眼神看着我。他们都听到了刚才办公室里传出的争吵,也看到了我此刻决绝的背影。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走回自己的工位,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个人物品确实不多,一个水杯,一盆绿萝,几本专业书籍,一个放着常用药和创可贴的收纳盒。五年青春,到头来,能带走的,也就这么一小箱。
助理小李犹豫了半天,还是挪了过来,低声问:“晚姐,你……真的要走啊?”
我点点头,对他笑了笑:“嗯,照顾好自己。”
“可是……”他眼里满是惋셔,“你走了,项目怎么办?好多事只有你最清楚。”
“没关系,交接清单我都写好了,放在周总桌上了。”我把绿萝递给他,“这个,帮我养着吧。”
小李接过那盆有些蔫的绿萝,眼圈有点红。
部门里几个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也陆续走过来,有的拍拍我的肩膀,有的递给我一张纸巾,无声地表达着他们的支持和不舍。他们或许无法像我一样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但他们都懂我离开的原因。
因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周明凯没有再从办公室里出来。
我抱着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奋斗了五年的地方。那些熟悉的格子间,那些熬夜时亮着的灯,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目标板……在这一刻,都变得像上个世纪的风景,遥远而模糊。
我没有伤感,只有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当我走到公司大门口时,手机响了,是王姐。
“小林,你下来了吗?我在楼下咖啡馆,方便的话,聊两句?”
我答应了。
咖啡馆里,王姐递给我一杯热拿铁。
“都听说了。”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点也不意外。周总那个人,事业上没得说,但做他的下属,太累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都过去了,王姐。”我喝了口咖啡,暖意从胃里散开。
“你那番话,说得真好。‘我卖的是时间,不是人生’。”王姐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赞许,“我们这些职场老人,干得久了,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这个道理。谢谢你,提醒了我们。”
她顿了顿,又说:“周总刚才在管理层群里发了很大的火,但后来又撤回了。我猜,他心里也乱了。你这次,是真的把他镇住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想镇住谁,我只是想找回我自己。
“以后有什么打算?”王姐问。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调理一下身体。然后再看看机会。”
“也好。”王姐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一个朋友,在一家外企做HRD,他们公司的工作氛围和企业文化都很好,很尊重员工。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联系她,我跟她打过招呼了。”
我有些意外,也很感动:“谢谢您,王姐。”
“别客气。你这么优秀的人才,不该被埋没。”
和王姐告别后,我抱着纸箱走在阳光下。深秋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方向。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蛛网的蝴蝶,虽然翅膀还有些疲惫,但终于可以自由地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辞职后的第一个月,我过得异常清闲。
我删掉了手机里大部分与工作相关的APP,退出了上百个工作群。我开始早睡早起,自己做饭,每天下午去公园散步。我捡起了搁置多年的画笔,报了一个瑜伽班。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期间,周明凯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条微信。内容无非是希望我回去,条件越开越优厚。但我一次都没有回复。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只是失去了一个用得顺手的工具,暂时找不到替代品而已。他所承诺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回去,继续扮演那个“懂事”的林晚。
我不想再回去了。
一个月后,我联系了王姐给我的那个朋友,面试进行得很顺利。对方很欣赏我的专业能力和项目经验,更看重我对于工作与生活平衡的理解。
我拿到了一份新的offer,薪水比周明凯最后开出的条件略低,但工作时间是严格的八小时,双休,法定节假日一概不落。
入职那天,我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新公司的工牌和窗外明媚的阳光。
我写道:“新开始,新生活。”
很快,朋友圈下面有了很多点赞和评论。有老同事的祝福,有朋友的鼓励。
几分钟后,一个许久没有动静的头像,也点了一个赞。
是周明凯。
第7章 没有回复的微信
看到周明凯那个赞,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就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句号,为我们之间那段复杂而扭曲的雇佣关系,画上了一个终点。
在新公司的生活,和我预想的一样,健康而有序。
这里没有午夜的“在吗”,没有无休止的临时会议,更没有需要用牺牲个人生活来证明的“忠诚”。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里的人就陆续离开。大家在工作时高效协作,下班后则各自拥有精彩的人生。
起初,我甚至有些不习惯。每到下午六点,我还会下意识地看看手机,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但手机总是安安静静。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将工作和生活清晰地分开。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周末,我会开车回父母家,陪他们吃饭、聊天、散步。我妈看着渐红润的气色,欣慰地说:“晚晚,你现在才像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以前看着,比我还累。”
我爸则默默地给我炖各种汤,用最朴实的方式,弥补我过去几年对身体的亏欠。
我开始重新审视“成功”的定义。
过去,我以为成功就是更高的职位,更多的薪水,是成为周明凯那样呼风唤雨的人。但现在我发现,真正的成功,或许是拥有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权,是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内心的平静,是能在爱与被爱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我意外地接到了前同事小李的电话。
电话里,小李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晚姐,跟你说个事儿,你绝对想不到。”他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事?”
“周总……他变了。”
我有些惊讶:“怎么变了?”
“就你走了以后,公司又招了个总监助理,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特有想法。有一次周总又半夜在群里安排工作,那姑娘直接回了一句‘收到,已下班,明天处理’。我们都以为她死定了,结果第二天,周总居然没发火,只是在例会上提了一句,以后非紧急事务,尽量在工作时间沟通。”
小李继续说:“还有,他现在很少搞那些占用周末的团建了,还让行政部出了个规定,鼓励大家准时下班。虽然吧,加班还是免不了,但那种把人往死里用的氛围,真的淡了很多。哦对了,他还把办公室里的雪茄全扔了,说是对身体不好。”
听着小李的叙述,我有些恍惚。
我能想象到,我的离开,或许真的像一块石头,在周明凯那片看似坚不可摧的认知湖面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或许开始反思,那种高压、侵占式的管理方式,究竟是带来了效率,还是加速了人心的流失。
“晚姐,我们都说,是你给他‘上了一课’。”小李笑着说,“大家其实都挺感谢你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我只是在无法忍受的时候,选择忠于自己的感受。我为周明凯和前同事们的改变感到高兴,但我也清楚,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样的生活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周明凯的微信对话框。
我们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我辞职前的那天。他的质问,我的沉默。
我犹豫了很久,打下了一行字。
【周总,最近还好吗?】
打完之后,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有些关系,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相忘于江湖,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关掉手机,走到阳台上。
城市的夜景璀璨夺目,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安宁。
我知道,前方的人生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新的挑战和困境。但这一次,我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在爱别人、爱工作之前,先要好好爱自己。
要懂得设立边界,要敢于说“不”,要明白,没有任何一份工作,值得你用全部的人生去交换。
因为,我们卖的是时间和才华,而不是灵魂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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