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的一天拂晓,兰考县南口公路两旁已挤满人。灵车驶过,黑压压的人群同时下跪,沙尘被泪水浸成暗色。跪拜者中有七十岁的大队长,也有刚从夜班下来的青壮;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张钦礼的乡亲。短暂的哽咽过后,又有人高声喊出一句话:“张县长,回家了!”声音粗粝,却击在人心最软的地方。
为何一位1979年被判十三年徒刑的老人能赢得这种送别?答案藏在半个世纪的坎坷岁月里。
![]()
时间倒回到1949年5月。刚满二十二岁的张钦礼接过考城县长任命时,脚下是一辆掉漆自行车,手里只有一沓记录表。他用三个月跑遍全县一百多个自然村,最艰难的路程出现在红庙镇:村民挑水需来回十里。听见老人抱怨“水比命还沉”,张钦礼扛锨下地,同群众一起把井打到地下十余米,直到涌出清水。有人打趣:“张县长车轮一转,咱就能喝上甜水。”
1953年初夏,黄河水位骤降,兰考千顷农田龟裂。大堤上,一身土灰的张钦礼抬沙袋连轴转;三天三夜,人倒下了,堤却站住了。醒来时他只问了一句:“渠道通了没?”这一年,兰考粮食增产两成。
![]()
浮夸风卷土时,旁县亩产数字动辄“放卫星”。省里开秋粮征购会议,张钦礼把兰考实际产量摊在桌面,直说:“盐碱地不长黄金。”现场一片尴尬,他却硬是没改口。结果当天夜里便被押回本县批斗,随后摘帽降职,发配农场劳动。
身份变了,脾气没变。有位五保户陶振江颈部溃烂,无人看管;张钦礼负着老人走了二十里去县医院。大夫小声提醒:“张县长,您自己都在挨批。”他答:“老人的脖子不等政策。”一句轻飘话,却让在场人记了大半辈子。
1962年冬夜,焦裕禄顶风冒雪抵兰考,第一站就找到了正在民工房里熬粥的张钦礼。昏暗油灯下,两人把治理“三害”的草图铺满土炕。焦裕禄握着对方的手,用力道出一句:“老大哥,咱们一定能行!”接下来的两年,一人抓发动,一人抓施工:东坝头翻沙压淤,贴膏药式封固手法先后试验六十多次;柳条沙障、泡桐固沙、深翻盐碱层……夜半撤工时,张钦礼裤腿常干不了,或泥或血,乡亲见怪不怪。
1964年春,焦裕禄病重。弥留之际,他反握张钦礼的手,声音微弱却清楚:“三害没断根,你领着他们干。”此后,张钦礼一头扎进东坝头,一干又是十年。
世事骤变发生在1978年。一次整肃“历史遗留问题”中,他被带走,理由是“路线错误”。隔年一纸判决:十三年。消息传开,东坝头四名农民夹着烧饼、背着油条,步行三昼夜赶到看守所。没有介绍信,只能跪在门口请求探视。那天北风呼啸,狱警最终破例。牢房里五个人抱成一团,只听见一声哽咽:“张县长,咱知道您冤!”
![]()
身陷囹圄,心还惦记着沙丘。狱友回忆,他常把饭票换成辣椒籽、花生种,托探视人带回兰考。听说泡桐林被风沙刮倒,他彻夜记录经验教训,字迹密密麻麻。
1990年,因病提前获释。火车刚进站,月台已挤满人,小号声被哭声盖住。有人递来半碗热面糊,他接过,一言未发,只是深深鞠躬。自那以后,他再没离开过兰考半步。每天清晨站在东坝头新林带前踱步,偶尔蹲下掐根泡桐嫩枝,看成活率。
晚年生活极简。破旧自行车车把磨得发亮,后座却被厚厚的绳子绑成工农简易“拖斗”,常顺路捎回两袋沙土化验。2004年,病重住院,他仍惦记盐碱地改良数据。护士劝他歇歇,他摆手示意:“抓紧,一场雨就能把碱漂浅。”
![]()
弥留那夜,他只留下三个嘱托:别摆花圈,埋到焦书记身旁,别惊动组织。可乡亲们没听。灵车经过的三十里长路被跪拜人潮占满,鞭炮与哭声混成一片。有人把家里仅剩的白面馍磕在地上,又拾起来擦干尘土放在胸口。
墓地周围,百余块自发立起的石碑列成半圆,上刻或隽秀或粗犷的字迹——“焦裕禄的战友”“兰考的好书记”“宁吃咸菜也要给他立碑”。碑缝间长出稚嫩泡桐苗,在季风中摇曳,像是一代又一代人对那段岁月的无声守护。
![]()
有意思的是,兰考县展览馆至今摆着两样遗物:一辆缺漆自行车、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导览员解释说:“文献可以存档,温度却得靠这些东西留着。”参观的人总会停一会儿,摸摸那块斑驳铁皮,好像能感到当年大堤上砸下的每一镐。
张钦礼没留下系统回忆录,只在旧笔记本里写过一句:“人不为地活,地却因人变。”短短九字,道尽了他的一生。
2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