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我始终记得那个周末的黄昏，天空被晚霞染成橘红色。
姐夫徐刚站在酒店门口，西装笔挺地迎接每一位到场的亲戚。
他洪亮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格外晃眼。
“晓琳来啦！快快里面请，今天特意订了最大的包间。”
他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身上传来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我注意到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间，藏着几缕不太明显的银丝。
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亲戚，桌上摆着精致的凉菜和茅台酒。
姐姐玉珠安静地坐在主位旁边，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淡紫色针织衫。
但她今天的妆容似乎比平时厚重，笑容也带着说不出的勉强。
母亲在我耳边低语：“你姐夫最近特别爱张罗饭局，真是奇怪。”
这时徐刚举杯站起来，声音洪亮得让整个包间顿时安静下来。
“今天这顿我请客，大家尽管点最贵的菜！”
他的眼角挤出细密的笑纹，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是在演戏。
01
家庭聚会前三天，姐姐突然打电话约我喝下午茶。
这很不寻常，毕竟她平时总是围着家庭和工作连轴转。
我们约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
姐姐迟到十分钟，这在守时如命的她身上极为罕见。
她穿着米色风衣，素面朝天，连最基本的唇膏都没有涂。
“最近工作忙吗？”她搅拌着咖啡，勺子碰触杯壁发出细碎声响。
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有些松动，在指关节处轻轻晃动。
“还好，倒是你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没休息好？”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笑容有些勉强：“可能是换季的缘故。”
窗外飘来桂花的香气，她忽然说：“你姐夫最近压力很大。”
这话没头没尾，我刚要追问，她已经转移话题说起孩子升学的事。
咖啡馆的音响在放老歌，她跟着哼唱时声音有些沙哑。
中途她去洗手间，手机遗忘在桌上，屏幕突然亮起。
是一条医院复查提醒，备注栏写着“第三次化疗后检查”。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当她回来时，我已经把手机放回原处。
“姐，你最近是不是瘦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她低头整理围巾：“在减肥呢，年纪大了要注意身材。”
可我记得她最讨厌别人讨论体重，上次我提这事她还生气。
分别时她抱了抱我，这个拥抱比平时用力，也持续得更久。
我看着她消失在街角，风衣下摆被秋风吹得飘扬起来。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总觉得姐姐有话没说出口。
02
饭局设在城东新开的粤菜馆，据说人均消费要上千元。
我特意提前到场，想找机会和姐姐单独说话。
谁知包间里早已热闹非凡，姨妈黄嫣正拉着姐姐的手说话。
“玉珠真是好福气，嫁了徐刚这么能干的女婿。”
姐姐浅浅一笑，眼角细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姐夫正在和叔叔董成才侃侃而谈，声音洪亮得盖过所有人。
“最近刚接了个大项目，对方公司开价就是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手腕上的金表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
叔叔惊叹：“五百万？徐刚你现在真是不得了啊！”
姐夫哈哈大笑，却又突然压低声音：“具体细节保密。”
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杯脚。
母亲悄悄碰了碰我的手：“你姐夫最近是不是胖了？”
确实，他西装外套的扣子有些紧绷，但脸却比上次见时消瘦。
服务生开始上热菜，龙虾、鲍鱼、鹅肝摆满转盘。
姐夫热情地给每个人夹菜，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大家都多吃点，这家的佛跳墙是招牌，我特意预定的。”
姐姐小口喝着汤，偶尔抬头对他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姨妈说起儿子买房的事，姐夫立即接话：“缺钱说话！”
他说得太过干脆，反而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我低头吃菜时，注意到姐夫擦汗用的手帕边缘已经起毛。
这和他描述的奢侈生活实在不太相称。
03
饭局进行到一半，姐夫已经第三次说起海外投资的事。
“去年在澳洲买的矿股，今年翻了三倍。”
叔叔董成才羡慕地给他斟酒：“还是你有眼光。”
姐姐轻轻碰了碰姐夫的手臂：“少喝点酒，伤身体。”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姐夫突然顿住，笑容凝固在脸上。
但很快他又恢复常态：“今天高兴，破例一次！”
母亲沈丽敏凑近我耳边：“你有没有觉得徐刚不对劲？”
我装作不解：“妈您想多了，姐夫不是一直这样吗？”
母亲摇头：“他以前吹牛会脸红，现在眼睛都不眨。”
确实，姐夫今晚的表现像在背诵精心准备的台词。
每个表情都恰到好处，却缺少了真实的情绪波动。
姐姐起身去催菜时，姐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那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疲惫，与刚才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姨妈黄嫣突然问：“玉珠最近怎么老是请假？”
姐夫端杯的手晃了晃，酒水洒在桌布上晕开一片。
“她前段时间太累，我让她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回答的速度快得可疑。
姐姐回来时，姐夫立刻给她盛汤，动作格外殷勤。
“你最近气色不好，多喝点滋补的汤。”
姐姐低头喝汤时，我瞥见她后颈有处未消散的红痕。
像是医疗胶带过敏留下的印记。
父亲陈国华一直沉默吃饭，这时突然开口：“徐刚。”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父亲很少在饭桌上主动说话。
“做生意要脚踏实地，别忘了初心。”
姐夫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声应着：“爸说得是。”
04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烈。
姐夫开始详细描述在马尔代夫度假的细节。
“我们住的水上别墅，推开窗就能跳进海里游泳。”
他说话时手指不停转动婚戒，这个习惯以前从未有过。
姐姐轻声补充：“那边紫外线太强，我都晒脱皮了。”
但我知道姐姐最怕晒，去年夏天连海边都不肯去。
母亲忽然问：“你们什么时候去的马尔代夫？”
姐夫抢着回答：“就上个月，玉珠还拍了好多照片。”
可上个月姐姐明明说在出差，还让我帮忙照顾孩子。
我低头翻看手机聊天记录，确认自己没记错。
服务生送来果盘时，姐夫炫耀起新买的劳力士。
“这是限量款，全球只有五十只。”
叔叔董成才凑近细看，却疑惑地皱眉：“表盘好像有划痕？”
姐夫立即缩回手腕：“上次不小心磕到了。”
但我分明记得，这款表他去年就说要买，还发过图片。
当时图片上的表盘设计和现在这款略有不同。
姐姐突然咳嗽起来，姐夫紧张地拍着她的背。
这个动作太过用力，姐姐的脸色更加苍白。
“我去下洗手间。”姐姐起身时腿软了一下。
我下意识想去扶，姐夫已经抢先一步搂住她的腰。
他们离开包间后，姨妈小声说：“玉珠是不是生病了？”
母亲立刻反驳：“别乱说，可能就是累着了。”
但她的手指紧紧捻着餐巾，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父亲默默给每个人夹了块西瓜，动作慢得出奇。
05
结账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服务生拿着账单走进来时，姐夫正说到兴头上。
“明年打算换辆保时捷，现在这辆宝马开腻了。”
他顺手接过账单，笑容还挂在脸上。
但当他看清金额时，嘴角的弧度明显僵硬了。
八千六百元，这个数字让在场亲戚都倒吸一口气。
姐夫的手伸向西装内袋，动作突然变得迟缓。
他先掏出皮夹，翻开后停顿片刻，又塞了回去。
“等等，我手机支付吧。”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他似乎忘记了解锁密码。
包间里陷入奇怪的寂静，只有空调嗡嗡作响。
姐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又开始翻找公文包。
姨妈的嘴角已经垂下，叔叔低头摆弄着车钥匙。
姐姐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凝重的空气里。
姐夫翻包的动作越来越急，纸张哗啦作响。
我看见他手指在颤抖，领带也歪到了一边。
母亲悄悄推我：“要不你去把单买了吧？”
这时姐夫终于抬头，脸色惨白如纸。
“奇怪，明明带了信用卡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一紧。
我拿起包起身：“正好我有会员卡，能打折。”
经过姐夫身边时，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
06
刷完卡回到包间，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姐夫站在窗边背对众人，肩膀绷得笔直。
姐姐还没有回来，姨妈正在阴阳怪气地说话。
“现在有的人啊，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叔叔打圆场：“可能徐刚今天真没带够钱。”
但大家离席时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
姐夫坚持要送每个人上车，声音恢复洪亮。
“下次去新开的米其林，我已经订好位置了。”
只是再没人接话，只有敷衍的告别声。
我最后一个离开，姐夫突然拉住我的手腕。
“晓琳，你等我一下，我有话要说。”
他的掌心潮湿，力道大得让我吃惊。
停车场里夜风很凉，我站在车边等待。
姐夫匆匆跑来时，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
“今天……谢谢你。”他喘着气说。
路灯下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眼袋深重。
我以为他要解释饭局的事，却见他掏出一张纸。
纸张皱巴巴的，像是被反复揉搓过。
“这个你收好，我一定会还的。”
借着昏黄的光线，我看清是张手写欠条。
金额五万元，落款日期是三天前。
我愣住了：“姐夫，这是干什么？”
他已经转身快步离开，背影有些佝偻。
夜风吹起欠条一角，签字笔的墨迹有些晕开。
07
我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到底怎么回事？”
姐夫靠在冰冷的水泥柱上，终于卸下所有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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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得了乳腺癌，已经三期了。”
这句话像记重拳，打得我半晌说不出话。
他继续说着，声音支离破碎得像秋叶。
“公司上半年就破产了，我瞒着所有人。”
“那些吹牛的话，是想让玉珠安心治病。”
停车场有车驶过，车灯照亮他通红的眼圈。
我突然明白姐姐最近的异常都是为什么。
姐夫从手机里调出病历照片，手在发抖。
“化疗已经做了三次，后续治疗还要很多钱。”
“今天这顿饭，本来是想找舅舅他们借钱……”
但他终究没能开口，自尊心堵住了喉咙。
我想起姐姐总说：“你姐夫最爱面子。”
可现在这个骄傲的男人，狼狈得像个孩子。
“欠条是我早就写好的，本来想给舅舅。”
他的苦笑在夜色中格外苍白。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把欠条折好放回他口袋：“先救姐姐要紧。”
他却执意塞给我：“拿着，这是我能给的全部尊严。”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西装肘部已经有磨损的痕迹。
这个发现比任何话语都让人心酸。
08
回到家已经深夜，我反复回想最近的细节。
三个月前姐姐突然把长发剪短，说是凉快。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化疗前的准备。
上个月她推掉家庭旅行，说公司项目忙。
可朋友圈里分明有她在家插花的照片。
最让我心痛的是，她始终在配合姐夫的表演。
每次姐夫吹牛时，她都会温柔地补充细节。
那种默契，原来是共同守护秘密的煎熬。
我拨通姐夫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起。
背景音很安静，隐约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姐姐睡了吗？”我问。
姐夫的声音疲惫：“刚打完止痛针，睡了。”
我们沉默片刻，同时开口：“接下来……”
最后还是姐夫先说：“不能告诉爸妈。”
这个决定很残忍，但确实是为老人着想。
父亲有高血压，母亲心脏一直不好。
我想起欠条上的日期，正是姐姐约我喝咖啡那天。
原来那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治疗费还差多少？”我直接问。
姐夫报出一个数字，大得让我倒吸凉气。
但他说：“我已经在卖车了，房子也挂了中介。”
窗外下起雨，电话里有细微的电流声。
这是我们认识十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09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姐姐家。
开门时姐夫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房间里弥漫中药味，姐姐在沙发上盖着毛毯睡觉。
“她昨晚疼得厉害，天亮才睡着。”
姐夫轻声说着，带我参观堆满角落的纸箱。
“这些都要寄卖，包括那块假劳力士。”
他苦笑着展示仿表，原来昨晚的炫耀都是戏。
姐姐醒了，看到我并不惊讶，只是温柔地笑。
“你都知道了？”她声音虚弱但平静。
阳光照在她稀疏的头发上，像拢着一层金纱。
我们商量好对外统一口径，说是投资新项目。
姐夫确实在筹备小吃摊，从最基础的开始。
“等玉珠好些了，我们一起开家小餐馆。”
他说这话时，终于有了真实的憧憬。
我取出积蓄递过去，姐夫坚持要重写欠条。
这次我收下了，因为明白这对他很重要。
回家的地铁上，我遇到姨妈黄嫣。
她关切地问：“你姐夫那个项目靠谱吗？”
我微笑着点头：“姐夫做事一向稳重。”
说出这个谎言时，心里泛起酸楚的暖意。
手机震动，是姐夫发来的小吃摊设计图。
虽然简陋，却透着踏实的希望。
10
三个月后的清晨，医院打来电话。
姐姐手术成功，癌细胞没有转移。
我冲进病房时，看见姐夫正在喂姐姐喝粥。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姐姐的假发歪了，露出新长出的短短绒毛。
但她脸色红润，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你姐夫现在可厉害了，小吃摊月入两万。”
姐姐说话时，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姐夫。
原来姐夫的小吃摊因为用料实在，生意很好。
他还清了亲戚们的小额借款，最后才来找我。
“这是五万，还有利息。”姐夫递来信封。
我抽出欠条还给他：“留着当纪念吧。”
他的眼圈红了，小心翼翼地抚平纸张折痕。
周末家庭聚会改在医院旁边的小餐馆。
姐夫系着围裙亲自下厨，做了拿手菜。
母亲悄悄说：“徐刚现在踏实多了。”
父亲破天荒给姐夫倒了杯酒：“辛苦了。”
这时舅舅突然说：“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姐姐和姐夫相视一笑，交握的双手格外有力。
窗外飘来桂花香，又是一年秋天。
姐夫掏出那张欠条，故事才真正揭晓。
但所有人都只是举杯：“回来就好。”
月光照亮欠条上的字迹，也照亮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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