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车间里,林菲是个谜。或者说,在所有女工眼里,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异类。我们这个电子厂,男女比例七比三,流水线上的日子枯燥得像永不换挡的齿轮。女人们下了班,聊的是家长里短,新买的口红,或是哪个明星的八卦。而林菲,她的话题永远围绕着车间里的那群男人。
她和他们打闹,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大得能盖过机器的轰鸣。男人们的荤段子,别的女工听了都红着脸躲开,她却能面不改色地接上两句,甚至反将一军,说得那帮大老爷们哈哈大笑,拍着她肩膀喊“菲哥”。身体接触更是家常便饭,扳手递过来的时候,她的手会大大方方地覆在对方的手背上;谁的肩膀酸了,她会毫不避讳地上去捶两下,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
车间里的风言风语,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围着她转。
“你看她那个样,恨不得挂在男人身上。”
“不知检点,哪个正经人家的男人敢要她?”
“听说她还经常晚上跟机修组的几个男人出去吃宵夜,啧啧。”
我叫周静,是厂里的质检员,自认是个有逻辑、重事实的人。一开始,我和大多数女工一样,对林菲的行为充满了审视和不解。我的观念里,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矜持、自重。林菲的行为,无疑是在挑战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约定俗成的道德底线。我觉得,一个不爱惜自己羽毛的女人,很难获得真正的幸福。
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她,试图从她的行为中找到印证我判断的证据。她长得不算漂亮,中等个子,皮肤因为常年接触机油有些粗糙,一双眼睛倒是很亮,但总是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野气。她从不化妆,万年不变的马尾辫,蓝色的工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松垮,却也透着一股利落。
我发现,她和男人们的“亲密”,似乎和我理解的不太一样。她会帮新来的小伙子王浩拧紧一个松动的螺丝,然后毫不客气地拍他后脑勺一下,骂他“笨手笨脚,下次再出这种错,看我怎么收拾你”。王浩也不生气,嘿嘿笑着挠头。她也会在午休时,把自己的鸡腿夹给年纪最大的张师傅,说他“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抢活干,多吃点好的补补”。张师傅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让她“少管闲事”。
这些互动,充满了江湖气,却唯独缺少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暧昧和拉扯。她像一个大姐头,用一种粗粝而直接的方式,关心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只这些人恰好都是男性。
真正让我对她的看法产生动摇的,是一次小小的意外。那天下午,生产线突然卡顿,一批货赶着要出,车间主任急得满头大汗。机修组的老刘正在休假,年轻的徒弟捣鼓了半天也找不到问题。眼看交货时间就要到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就在这时,林菲从人群里挤了过去,她撩起袖子,对着复杂的机器看了一会儿,然后对那个年轻徒弟说:“把十七号扳手给我,你那个继电器接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个流水线上的女工,怎么会懂这些?
那个徒弟将信将疑地递过工具,林菲三下五除二,重新接线,然后对着机器某个部位用力一踹,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卡顿的生产线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运转。
车间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车间主任激动地跑过来握住她满是油污的手,连声说“太谢谢了”。林菲却只是摆摆手,一脸的云淡风轻:“以前在老家的厂子干过机修,小毛病。”说完,她又拍了拍那个小徒弟的肩膀,咧嘴一笑:“小子,以后多学着点。”
从那天起,我开始觉得,林菲这个人,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那套非黑即白的逻辑,在她身上似乎失了效。我开始好奇,她的过去是怎样的?她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
机会很快就来了。厂里组织季度聚餐,按照惯例,又是KTV。女工们大多矜持地坐着吃水果,男人们则围在一起喝酒划拳。林菲自然是男人堆里的核心,她端着酒杯,一个个地敬过去,豪爽得像个男人。我因为不胜酒力,找了个借口溜到走廊上透气,正好碰见她也扶着墙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
“周静?”她认出了我,对我笑了笑,“你也出来躲酒啊?”
我点点头,有些尴尬。我们平时几乎没什么交流。
她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动作娴熟。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她自嘲地笑了笑:“吓到了?觉得我不像个女人?”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我老家在山里,穷。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三个。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我们那儿重男轻女,女孩子读完初中就得出去打工,给弟弟们攒学费、盖房子、娶媳妇。我十六岁就出来了,进的第一个厂,就是机修厂。”
我的心猛地一沉。
“机修厂里,一百多号人,就我一个女的。一开始,他们都欺负我,把最脏最累的活都给我。我不服气,他们能干的,我也能干。他们扛得动五十斤的零件,我就扛六十斤的。他们半小时能修好的机器,我逼自己二十分钟弄完。为了让他们服我,我学着他们抽烟,学着他们喝酒,学着他们说脏话。我不把自己当女的,他们才能把我当兄弟。”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我能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那样一个全是男人的环境里,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站稳脚跟。她那些看似“不检点”的习惯,原来都是她一层层穿上的铠甲。
“后来,弟弟们都长大了,一个读了大学,一个也结了婚。我妈总算能歇口气了。我才从那个厂出来,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来了这里。”她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习惯了,改不掉了。跟男人打交道,直来直去,不费劲。跟你们女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怕说错话。”
那一刻,我看着她被KTV走廊昏暗灯光勾勒出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羞愧。我们这些生活在安逸环境里的人,用自己狭隘的标尺去丈量她用血泪和汗水趟出来的人生,是多么的浅薄和残忍。
“你……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满不在乎的野气,反而有些靦腆。“了不起啥啊,混口饭吃罢了。”
那次谈话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近林菲。午休时,我会主动坐到她旁边,听她和那帮男工友们聊天。我发现,他们聊的,根本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王浩的儿子要上幼儿园了,学费还差两千,林菲当场就掏出手机给他转了过去,说“算我借你的,不收利息,啥时候有啥时候还”。张师傅的老伴腰椎间盘突出,要动手术,林菲比谁都上心,托了老家的“兄弟”帮忙找了省城最好的医生。李哥的孩子在老家没人带,她就利用休息日,跑遍了我们这个小城,帮他找了个靠谱的托管班。
她就像一棵大树,用她那看似粗糙的方式,为身边这群同样背井离乡的工友们遮风挡雨。她和他们称兄道弟,是因为她把他们当成了家人。那些所谓的“身体接触”,不过是家人之间最直接、最不设防的表达。
车间里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因为我的改观而停止。反而因为厂里新来了一批年轻女工,她们的议论更加肆无忌惮。林菲对此始终置若罔闻。直到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孩当着众人的面,阴阳怪气地对她说:“菲姐,你这么能干,对男人又这么好,怎么还没嫁出去啊?是不是男人们都只把你当哥们,没人敢娶你啊?”
这句话极其恶毒,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菲身上。
我看到林菲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受伤的表情。她没有发作,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干活,但那挺直的背影,却显得无比孤单。
那天晚上,我约她出来吃饭。她喝了很多酒,眼睛红红的。
“周静,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她趴在桌子上,声音带着哭腔,“我帮了那么多人,可到头来,连个愿意真心对我好的人都没有。我也会累,也想有个肩膀靠一靠。可他们都觉得我强得像个男人,不需要人疼。”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拍着她的背。是啊,她为别人撑了太久的伞,却忘了自己的头顶也在下雨。我们都看到了她的铠,却没人看到铠甲下的那颗柔软的心。
就在我们都以为,林菲或许真的会像那些长舌妇说的那样,没人敢娶回家的时候,转折发生了。
这个人,是厂里的技术员,陈卓。
陈卓和林菲是两个极端。他安静、内向,甚至有些木讷。平时除了工作,几乎不和人交流,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默默地看图纸、调试设备。他从不参与男工们的打闹,也从不加入任何八卦。在我的印象里,他和林菲几乎没有过交集。
那天,厂里的一台核心设备出了故障,德国进口的,连陈卓这个技术大拿都搞不定。厂方联系了德国的工程师,对方说最快也要一周才能到。这就意味着,整个车间要停产一周,损失巨大。
正当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林菲又站了出来。她围着那台机器转了三圈,然后对陈卓说:“我以前在的厂子,有台跟这个差不多的。我或许可以试试。”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这可是上百万的设备,弄坏了谁也赔不起。
只有陈卓,他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林菲,说了一个字:“好。”
整整两天一夜,林菲和陈卓把自己关在了车间里。我们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听到他们讨论技术参数的声音。第三天早上,当我们上班时,看到的是疲惫不堪但眼神明亮的两个人,和旁边平稳运转的机器。
奇迹再次发生。
为了庆祝,厂里破例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摆了庆功宴。宴会上,厂长亲自给林菲和陈卓敬酒,宣布给他们每人发两万块奖金。
在大家起哄让陈卓发言时,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他没有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走到林菲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整个宴会厅瞬间鸦雀无声,连背景音乐都仿佛停止了。
“林菲,”陈卓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无比清晰,“我知道,很多人不理解你。他们觉得你大大咧咧,不像个女孩子。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在大雨天,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给看门的大爷披上。我看到你每个月都给老家的孤儿院寄钱,虽然你自己过得也很节省。我看到你在王浩说想儿子的时候,偷偷把他儿子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他的工具箱上。”
陈卓每说一句,林菲的眼睛就睁大一分,眼里的泪水也越积越多。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些事,连我们这些自诩了解她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把你当哥们,但我知道,你比谁都更需要人爱护。他们觉得你坚强,但我知道,你的坚强只是你的保护色。这两天,我和你一起修机器,我才发现,你的手那么巧,你的思路那么清晰,你认真的时候,比谁都美。”
“林菲,我……我没什么本事,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但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去守护你的这份善良和纯粹。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情了。以后,你的铠甲,我来帮你扛。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菲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哭得泣不成声,却又笑得灿烂如花。她没有说“我愿意”,而是像往常一样,用力地捶了一下陈卓的肩膀,带着哭腔骂道:“傻子,你这个呆子!”
然后,她伸出了自己那只因为修机器而沾着洗不掉的油污、布满细小伤口的手。
陈卓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那些曾经议论过她的女工,此刻也都红了眼眶,用力地鼓着掌。我看到,当初那个说风凉话的女孩,悄悄地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真正有价值的女人,从来不是靠别人的评价来定义的。她的善良,她的能力,她的品格,总会有一个懂得人,愿意透过她所有的伪装,看到她最珍贵的内核。
林菲的世界,从来不缺兄弟,缺的是一个能看懂她、心疼她、并愿意为她抵挡全世界流言蜚语的爱人。而陈卓,就是那个人。他从不参与她的热闹,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关注着她,欣赏着她,也爱着她。
后来,他们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厂里的人都去了。婚后的林菲,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她依然会在车间里和男人们称兄道弟,但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属于小女人的温柔和安定。陈卓依然沉默寡言,但他看向林菲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宠溺和骄傲。
看着他们,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问题:“像林菲这样的女人,不知会被谁娶回家?”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能娶到她的,一定是一个灵魂同样高贵,并且拥有足够智慧和勇气的男人。他能穿透世俗的偏见,看到她金子般的心。这样的幸福,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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