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是人们思考的历史，不是抽象的空洞观念的历史

作者｜迈克尔·奥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1901-1990）

英国哲学家、政治思想家，20世纪最重要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

1

在接下来的讲课中，我要呈献给诸位的，最好称之为政治思想研究，或者政治思想研究的一些辅助材料。

大抵说来，它是一项历史研究。

首先，我们惦记的是要找出，在过去3000年里，在某些欧洲民族当中，关于政治学或者说是用政治学的习语，人们在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实际上所信、所想、所言。

其次，我们将试着把这些信仰和思考方式与它们出现时的环境联系起来，借此来理解和诠释它们。我所说的历史研究，其意思盖在于此。

我把历史视为一种思考模式，在这一思考模式中，事件、人类行为、信仰、思考方式，都将与它们赖以出现的条件或具体语境联系起来加以考量。然而，这一具体语境又是由另外一些事件、行为和信仰所构成，正如一个单词在一个句子中的语境是由另外一些单词所构成，在这一特定的场合，我们正是从这些单词来推断它的意义。

也就是说，历史并不是一种把事件、行为和信仰当作一般规律运转的实例来理解的思维模式，而是一种把事件、行为和信仰与同类事物联系起来理解的思维模式。所谓同类事物，亦即另外一些事件、行为和信仰。历史学家

试图回答的问题是：这一事件、行为或信仰在它赖以出现的事件和信仰的具体语境中的意义是什么？

好了，我已经描述了我将以这种方式做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认为，我所暗示的是一种信仰赖以出现的条件或环境与信仰本身之间的因果关系那样具体的事物。

譬如，古希腊的地理条件，或奴隶制，或他们的宗教信仰，并没有导致希腊人以他们那种方式来思考政治。这些只不过是语境的组成部分，而这一语境，有助于使古希腊人的政治信仰更容易被我们所理解。

那么，政治信仰的历史研究不可能提供像最终解释那样的东西，甚或也不能提供任何可以恰当地称为这些信仰的“正当理由”那样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倘若这些政治信仰和思想与过去经常出现的情况相比，稍微变得更容易被我们理解些，变得不那么神秘些，那我们就该心满意足了。

这里的观点是，人们所想或所做的任何事情，如果不置于它自己的语境或环境中，就是不可理解的。

这里的计划是，要把某个事件或信仰置于另外一些事件或信仰的语境中加以考量，从而使它变得更容易理解。

2

不过，尽管这将是一项历史研究，但我还是想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把任何类似于连续的欧洲政治思想史那样的东西呈现在你们的面前。

那些大胆冒险的书都是以这种方式写成的，但我并不认为其中有哪一本是真正令人满意的。

有人相信，确实存在某种可以被称作“政治思想史”的东西，它揭示了欧洲各民族的一种累积性的成就：它们逐步获得了对政治学的“更真实的”（或者说至少是不那么错误的）理解，甚或是一种越来越明智的思考和回答政治问题的方式。

甚至有人相信，可以把政治思想史理解为人类在思考和实践政治的过程中不断“犯错”的故事。而且，在研究这一历史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学会如何避免这些错误。

我自己并不认为事情确实如此。我没能发现一部揭示出政治智慧和理解力的逐步累积的政治思想史。事实上，我没能发现完全符合”政治思想史”这一表述的任何东西。

我想，我能看到的是，不同的民族处于不同的时期，在不同的知识环境和物质环境下，以不同的方式参与政治活动并得出对政治活动的不同思考。

有时候我想，对于这些不同的民族拥有它们现在所抱持的那些思想，我能够看出某种解释。大概仅此而已。

因此，我打算把你们的注意力从一个连续的关于欧洲政治思想的故事上转移开来，转向政治思想的研究，它直接关系到欧洲各民族的历史所要展示的政治经验中那些各不相同的、更值得铭记的片段。

我稍后会告诉你们这些片段是什么。

其中每一个片段我都看作是一种相对自足的政治文化，因此也是政治信仰的恰切语境。

3

现如今，有一定数量的毫无必要的神秘感笼罩在“政治思想”这个词组的周围。

有些人说到和写到它，就好像它是一个特殊种类的思想；以这种方式，他们使得它比实际上更难以理解。

但按照我的理解， “政治思想”并不是一种特殊的、神秘的思想，有着自己特有的标准和方式；只是它所思考的对象是某种十分独特的东西，不应该跟任何别的东西混为一谈，这种东西就是：政治活动。

大多数人类活动都可以被思考、被反思；在某些环境下，它们往往要被人们思考。

我们思考抚育孩子、建造房屋、饲养马匹，思考捕鱼，思考银行业务。

其中的每一种活动都会引发其本身特有的问题，但每一种情况下，人们所追求的都是共同的思想目标。

我们为了谋划行动的路线、为了寻找推荐这些路线的理由而思考。我们为了理解、为了更易懂、为了解释或说明而反思。

政治思考从属于人们追求这些共同的思想目标，但与特定的活动有关，它不同于任何其他活动；这种活动被称为政治。

4

那么，我们就从经验开始，从政治生活和政治活动的经验开始。没有这一经验，就不可能有政治思想。

因此，为了能够认识政治思想，我们应该有一些关于政治活动的观念，至少是临时性的观念，政治活动是政治思想的必要条件。

当然，有很多不同种类的人类活动。

其中，有些活动是原始性的，如吃、喝、拉、撒。另一些活动则更为复杂，如吟诗作赋、周游列国、买进卖出和治病救人。

首先，可以把政治活动理解为很多已经成为人类典型特征的活动之一。

此外，它属于更复杂的活动，而不是原始性的活动。它是一种后天获得的而不是“与生俱来”的活动。

为了活着，每个人都必须以某种方式谋取生计；但有很多人没有”政治活动”，因此对政治思想一无所知。

每一种活动的出现和实践都需要一定的条件。通常，这些条件不是突然出现并完善的。它们逐步出现，在某个时间点上，随着使之成为可能的条件的出现，活动也会准确无误地出现。

要想成为一个会计师，你需要养成那些使用会计账目、使用分类账簿的行当所特有的行事方式，你需要熟悉某些已经发明的数学技术。

究竟在什么时候，所有这些条件出现，那个我们称之为“会计师”的人也随之而出现呢？

要想成为一个天文学家，你不仅需要探究天上的繁星，还需要某种类型的问题来探问它们，需要工具和技术来帮助你找到答案。

在某个不能准确地辨别的时间点上，纯粹的凝望星空的活动变成了天文学。那只是一个必要条件在充分而有意义的程度上出现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称之为“政治”的那种活动，它赖以出现的必要条件是什么？“政治家”的出现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我想，我们可以辨别出政治经验赖以出现的三个重要条件。

恕我近乎直白。

（1）政治活动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有可能。

形单影只僻居孤岛的人可以写诗，也可以是一个农夫或地质学家；这些活动各自的条件都是现成的。但他不能成为一个政治家。

不过，政治活动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人多，它更需要很多人彼此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它需要一个人类群落。

而构成一个群落的，是对共同的习俗或行为准则的认可。正是这些行为准则赋予一个群落以单一性或统一性，使政治活动成为可能。

但另一方面，一个人类群落，如果没有感觉、情绪、信仰、态度和活动的多样性，也不可能产生政治经验。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倾向于认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部落社会（它无疑有准则和习俗）不是一个政治活动可能出现的社会。这个社会或许有必要的统一性，但它很少有必要的多样性。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允许其成员当中存在信仰和活动的巨大多样化的社会往往有政治活动的巨大空间的原因。而且，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政治能力的群落（像现代欧洲国家）往往是那些人为造就的群落，它们能够把不同出身和不同文化的人整合在一个社会里。

从一个重要的角度看，政治可以说是一个社会处理其分歧的活动。是故，一个没有分歧的社会，往往是一个没有政治的社会。

（2）政治活动出现的第二个条件是，在一个我所描述的那种群落的内部，存在某种权威，人们公认它是群落法律的正式监护人，是群落公共事务的正式管理者。简言之，存在一个某种类型的政府，一个统治权威。

从一个重要的角度看，政治本身所关注的，就是政府和社会治理的工具。因为这些工具构成了一个社会用来处理其分歧的公认手段。政治学研究的，就是如何让这些工具运转起来，以及让它们作用于什么东西。

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有政府而没有政治是完全可能的，但有政治而没有政府却是不可能的。

关于政治活动出现的这个条件，另一种表述方式是：只有在一个承认 “公”、“私”之间的区别并获得了一个专门操心”公共”事务的特定权威的群落中，政治活动才有可能。

（3）但是，在政治活动能够出现之前，还有第三个条件必须满足。

要么是统治权威本身，要么是群落的习惯法，要么是群落所推行的公共政策，要么是所有这些，必须被群落的成员理解为能够被人的思考和行动所决定。

换句话说，政治活动涉及政府，即统治工具，涉及公共政策。只有当它所涉及的这些被理解为服从于人的选择和决定时，政治活动才能出现。

这大概是政治活动最重要的条件。

它意味着，如果一个群落的成员都坚定地相信统治权威本身、法律和治理工具都是绝对不可改变的——不仅仅是难以改变，而且它们天生就不能被改变——那么，在这样的群落里，根本没有”政治”的容身之地。

它意味着，在一个相信完全被自然需要所决定的世界里，没有政治的容身之地。

如果关于人的行为的选择，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被相信是不可能的，如果除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之外不存在可以想象的取舍，如果这样的取舍不能被人类所选择，那么，政治就是不可能的。

因此，政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活动。我们不是跟神灵搞政治（除非我们把神灵想象成与人类一样），也不是跟动物搞政治。

关于”政治”所需要的那一类人，一个主要假设是，他们有能力通过他们的思考来决定他们的行为。

尽管没有政府的政治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必须区别：统治本身并不是政治活动。

统治权威从事政治活动，要么涉及其他的统治权威，要么涉及它自己的臣民；但当它这样做的时候，它所做的事情并不是统治。

政治为什么把可选行动路线的可能性及改变的可能性作为先决条件，理由就在于它恰好是一种涉及在可选行动路线之间做决定、涉及着手改变的活动。

政治不是统治，它是思考应该做什么，并说服或诱使那些有权行动的人作出某些选择，而放弃另外一些选择。

因此，尽管一个社会可以有某些规则和惯例，规定哪些人在决定公共事务时应该洗耳恭听，哪些人可以压制人们发表关于公共事务的看法，但原则上，“政治”并不是一种仅限于统治者的活动，而是一种不同于统治本身的活动。

那么，这些条件——如果存在任何政治活动就必须得到满足——告诉我们，存在某些智力条件和历史条件，在这样的条件下，政治不可能出现。

但它们还告诉了我们更多的东西。

（1）它们告诉我们，别指望政治活动仅仅存在或不存在，而是要预计到它将以不同的重要程度出现。

（2）它们告诉我们，要预计到它是一种逐步出现的活动，它在任何地方的出现都不可能准确地标定日期，也不可能归因于任何普遍的原因。

（3）它们告诉我们，政治活动就像其他活动一样，也是随着使之成为可能的那些条件的出现，而悄然出现的。

（4）最后，它们告诉我们，要预计到政治活动不仅以不同的重要程度出现，而且还会（依据环境的不同）以不同的强烈程度出现，要预计到它要么是持续不断的活动，要么只不过是时断时续的活动。

5

这样一种类型的人类群落，亦即在有效程度上为政治活动提供了条件的群落，已经存在了大约3000年。

这种类型的群落在世界上的某些地区比在其他地区更为常见。

在这3000年里，在世界上的很多地区，人类生活在这种或那种没有明显政治活动形式的社会里——不是因为政治活动被蛮横地加以禁止，而是因为人们关于法律、统治和整个世界的通行信仰不允许有它的容身之地。

但是，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有能力从事政治活动的人类群落最为普遍，大抵说来，这个地方就是我们如今所说的欧洲。

大体上，“政治”可以说是欧洲人的发明；它是欧洲献给世界的一个有点令人为难的礼物。

但即使是欧洲，在过去的3000年里，也并不存在连续的政治活动史。

它出现在这里或那里，而且常常再遭湮没或半湮没。我们充其量只能说，在世界的这一地区，从来不曾允许政治在很长时间里被湮没。人们经常失去政治活动，或者听任它倒退，也同样经常重新发现它、重新创造它。

在欧洲历史上，大部分政治社会（亦即为政治活动提供了必要条件的人类群落）都是从部落社会脱颖而出的。但在这个过程中，并不存在统一的范式。

有些部落社会自我转型，并由于不得不应对外部强加给它们的变化，从而获得了政治社会的特征。但是，政治社会赖以出现的最常见的时机，是在众多部落统一起来组成一个新群落的时候。

这不仅是最常见的时机，而且是最典型、最具决定性的时机。因为，一个部落联盟，其本身明显不是一个部落，它的法律不可能是部落法律，它的统治者不可能是部落统治者，它是一个这样的群落：它几乎不可避免地激起了一种对法律、对政府以及对统治和被统治活动的新态度，一种有利于政治活动出现的态度。

在某些场合，这样的部落联盟是各部落自己选择的结果（古希腊的情况经常是这样）；在另外的场合（譬如，在古罗马和苏格兰），它是被征服者强加的。但不管它发生在哪里，它都不仅是一次重大事件，也是一项极其困难的成就，常常需要很多代人才能完成。

我们用不着追溯到遥远的年代，去观察政治社会从部落联盟中脱颖而出时所遇到的困难和不确定性：最近60年里，古希腊和古罗马曾经发生的事情，在非洲正以越来越强劲的势头发生着，而且就发生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6

上面这些关于政治活动和政治经验赖以出现的条件的评述，与我们密切相关的是，它们也是政治思想赖以出现的条件。

正如我们将要发现的那样，有很多不同层面的政治思考，但政治思想可以说首先是作为直接关系到政治活动的思考而出现的，换言之，就是服务于政治决策和政治行动的思想。

正如一个人只有当他相信自己能够影响并改变这个世界时才会采取行动一样，一个人也只有当他相信行动路线存在可供选择的余地，而且他有能力作出选择的时候，他才会琢磨究竟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

简言之，政治思考的前提是，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并非仅仅取决于自然需要，而是服从于人的选择。

那么，当政治思想作为服务于政治行动的考量而出现的时候，这一思想的恰当表达就会以某种独特的词语。

它们可以是一些简单地表达关于应该如何选择的意见和信念的词语；或者，它们也可以是这样一些词语，构成一个劝告、建议、警告，或者是一段论证，旨在推荐、说服或辩护。

总之，在寻找“政治思想”的过程中，我们总是先到政治演说和政治争论中去找，再到统治者、政治家及其顾问所发表的言论中去找，这并非没有道理。

很多这样的政治言论直接关系到特定政治情势下的行动决策；它们所使用的词汇常常是普通政治活动的词汇。

所使用的词语是我们在推荐某个行动路线或预言其后果时所使用的普通词语——每当我们建议、警告、劝诫或制止时所使用的词语。

它们无论如何不是政治思想、演讲或争论所特有的词语。

不过，凡是“政治”作为一个社会的通行活动之一而得以确立的地方，凡是重要的政治经验已经出现的地方，一套专门用于政治的词汇也就出现了。

有时候，这样一套政治词汇中的词语是全新的——是在政治思考的过程中发明出来的，专门涉及政治，譬如“国家”（state）、“公民”（citizen）或“帝国”（empire）这些词语。

有时候，它们是用于政治讨论的普通词语，被赋予了专门的政治意义，譬如“自由”（freedom）、“权力”（power）、“权利”（right）、“革命”（revolution）、“专制”（tyranny）等——起初，它们没有一个是政治词语。

这套实用的政治词汇是至关重要的。

正是这些词语，表达着我们的政治信仰。正是这些词语及其在政治争论或政治意见表述中的使用方式，告诉我们人们在思考政治时是如何想的。

每一种重要的政治经验都有它自己的政治词汇表。

能够使用这些政治词汇，是首要的政治艺术。

最后，我们用来理解任何政治经验（我们自己的经验，或其他时代和民族的经验）的唯一手段，就是聆听政治言说，了解它的政治词语以及如何使用这些词语。

但是，所有这些词汇表，除了包含比较简单的词语（它们往往是实际讨论的一般词汇表所共有的）之外，还包含了一些表示更宏大、更一般化的政治思想的词语，譬如“民主”（democracy）、“自由主义”（liberalism）、“民族主义”（nationalism）等。

• 有时候，它们是集体词语，表示一些复杂的信仰，人们可以把这些信仰拆散开来，逐一审视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

• 有时候，人们使用它们，仿佛它们是特别令人信服的理由，用来支持推行某项提议中的政策，或者支持正在做的事情。

但重要的是，它们全都属于这个实用的政治词汇表，每当人们谈论、探讨或争辩政治问题时就会使用它们。

我们试图辨明的是，这些词汇在它们所出现的争论和言说中的地位和意义。

因此，政治思想的研究，首先可以理解为对政治考量、讨论和争辩的研究。

我们要研究的，不仅是围绕范围非常广泛的问题所展开的考量、讨论和争辩——从明天应该做什么，到（譬如）英国经济的总体规划，直至诸如统治者的统治权威的依据是什么之类的问题。

我们还要研究在政治讨论中动辄出现的不同种类的论证。

研究的目标是，理解这一政治考量和讨论中所包含的思想，并把这一思想纳入关于世界和人类的信仰的语境中，以辨明它所反映的假说。

在研究政治思想的过程中，我们所寻求的，大致可以称作知识的组织（intellectual organization），亦即观念的组织、论点和论证方法的组织、政治经验的组织。

我们所寻求的，是从政治言论在可以被称作一个民族的政治文化中所处的位置上来理解它们。

一部思想史，是人们思考的历史，而不是抽象的空洞“观念”的“历史”。

7

首先从展示关于实际政治问题考量的言论中、从争论实际政治信仰和策略的言论中寻找政治思想纵然是合理的，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

并非一切思想都是行动的奴仆。

而且，除了实际的政治思想之外——其目的是要判断政治情势，建议应该对此作出的回应，选择和决定应该做什么，或者在争论中为正在做的事情进行辩护或证明其合理性——除了所有这些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思考，其目的是为了理解和解释。

为了把这种关于政治学的思考与实际政治思考区别开来，人们常常把前者称之为理论思考：我们所说的“政治理论”便是这样。

但遗憾的是，“理论”这个词被深深地腐蚀了，尤其是涉及政治学时；我不愿意使用它。

我将称之为解释性的思考。

世界上所出现的任何重要的政治经验，都曾激发出关于政治学的这种解释性的思想。

涉及政治学，这种理解和解释的冲动表现为两种不同的方式：历史的方式和哲学的方式。

我并不打算进一步探讨这种关于政治活动的解释性思想的性质。

我的着重点是提醒你们注意：在这项政治思想研究中，我们所遇到的作者和作品，都不涉及推荐实际的政治信仰或政策，或者为之辩护，而是涉及解释政治活动（要么从历史的角度，要么从哲学的角度）。

我想说的是，我们最好是避免把实际的政治信仰和论证与这些解释性的政治理论和论证混为一谈。我想，它们属于两种不同的历史。

8

实际的政治情感、信仰、观念和愿望与关于政治学的理论思考（或解释性思考）之间的区别很重要。

记住了这一点，我们就能认识不同种类的观念、论点和意见之间的差异。

例如，它使得我们不会把一个旨在为某项政策或建议辩护或证明其合理的论证误认为是解释或使之变得可以理解。

例如，它使得我们能够把马基雅维利或洛克这样的作者与霍布斯或黑格尔这样的作者区别开来。

这一区别或多或少类似于宗教信仰、情感和渴望与把这些信仰转变为一套抽象观念体系的神学之间的区别。

在这项政治思想研究中，我们所关注的，既是曾经出现过的解释性“理论”（相当于神学），也是属于实际政治思想的情感、信仰和愿望（相当于大众化宗教的情感和信仰）。

9

我已经说过，这项政治思想研究主要是历史研究。

也就是说，我们将试图把政治信仰和言说理解为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试图把政治文化理解为更为一般的文化——关于整个世界、道德、宗教和社会信念的信仰——的组成部分。

我还说过，这项研究并不是一部连续的欧洲政治思想史。

我所抱持的观点是，政治思想（无论是实际的还是解释性的）的出现总是与特定的政治经验有关，也就是说，属于某种特定的政治文化。

我打算把这项研究集中于4种不同的政治经验或政治文化，每一种都得到了高度的发展，每一种都有其自己的政治观念的词汇表，每一种都表现出其特有的政治情感和政治信仰，每一种都得到过深刻的反思。它们是：

• 古希腊的城邦。

• 古罗马的共和国和帝国。

• 中世纪欧洲的封建王国。

• 现代欧洲国家，它们在16世纪开始出现，一直延续到我们自己的政治经验。

其中，每一种政治经验都构成了一种特殊的、不同于其他几种经验的政治文化。如果你对我们的政治文化比对其他的更感兴趣，我想，你也会从解释和试图理解这些更早的政治经验中发现某种趣味，并从中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