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机里,那个叫“小安”的女孩,是滴滴出行的“常用同行人”。
排在第一位。
在我之上。
我点开详情,最近一个月,他们有二十三次同行记录。出发点大多是市一医院,终点是一个叫“汀兰苑”的小区。
几乎每个他值夜班的日子,他都会在凌晨时分,从医院出发,送她回家。
然后再独自返回医院的休息室。
或者,不返回。
光,像一把烧红的钝刀,捅进我的眼睛。我把手机屏幕摁熄,世界重新沉入黑暗。
陈辉就睡在我身边,呼吸均匀,带着一丝疲惫的鼾声。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他惯用的那款雪松木沐浴露的香气。
这是我熟悉的,属于我丈夫的味道。
结婚十年,我以为我熟悉他的一切。
我以为。
我把他的手机悄悄塞回床头柜,动作轻柔得像一个午夜的贼。
我的心跳,在寂静的卧室里,像一面被擂响的鼓。
咚。
咚。
咚。
我没有叫醒他,也没有哭。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液体,尤其是在一个不再爱你的人面前。它只会让你显得廉价又狼狈。
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走进书房,关上门。
窗外,城市的霓虹被夜色稀释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叫林岚,今年三十八岁,是一名商业律师。我的丈夫陈辉,四十岁,市一医院心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我们是大学同学,相恋五年,结婚十年。
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标准的中产阶级模范夫妻。有房有车,事业有成,相敬如宾。
唯一的遗憾,是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努力过五年,看过无数医生,做过两次试管,都失败了。三年前,我被诊断为卵巢早衰,医生说,自然受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那天从医院出来,陈辉握着我的手,说:“没关系,岚岚,我们两个过也很好。孩子是缘分,强求不来。”
我相信了他。
我相信了我们之间十五年的感情,足以抵御没有孩子的缺憾。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男人说的“没关系”,或许只是“暂时没关系”。当一个更年轻、更鲜活、或许还能为他生儿育女的身体出现时,所有的“没关系”都会变成“有关系”。
这件事,其实早有预兆。
两天前,周六。
陈辉难得休息,我炖了他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猪骨和玉米的香气,混着潮湿的南方傍晚的空气,从厨房门缝里钻出来。
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眉头紧锁。
我端着汤走过去,说:“喝汤了,刚炖好的。”
他“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屏幕。
我把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瞥了一眼他的手机。他在和一个叫“小安”的人聊天。
“别怕,有我在。”他打出这行字,想了想,又删掉了,改成:“好好休息,明天我去看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状若无意地问:“在跟病人聊天?”
“啊……对。”他立刻锁了屏,把手机翻过去盖在沙发上,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一个年轻病人,刚做完手术,情绪不太稳定。”
“哦,”我点点头,递给他勺子,“那快喝汤吧,凉了就腥了。”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赞叹道:“还是你炖的汤好喝。”
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arange的疲惫。
可我看着他喉结滚动的样子,突然觉得陌生。
这种陌生感,就像一层保鲜膜,把你和他隔开了。你看得见他,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但你就是触碰不到他真实的质感。
那天晚上,他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掐断,对我笑了笑:“骚扰电话。”
我正在擦头发,从镜子里看着他。他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从不掐断我的电话,哪怕是在手术的间歇。他会说:“老婆,我在忙,晚点打给你。”
他是一个体面的人,体面到近乎刻板。掐断电话这种失礼的行为,不像他。
除非,电话那头的人,让他失了分寸。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午夜梦回时,疯狂地生根发芽。
昨天,周日。
他说科里有急事,要回医院。
我“嗯”了一声,帮他整理好白大褂,又在他口袋里放了两片巧克力,叮嘱他:“别太累,记得吃饭。”
他抱了抱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知道了,管家婆。”
他出门后,我鬼使神使地打开了我们家车库的监控录英。
他的车,并没有开往医院的方向。
而是在一个路口,拐向了城西。
“汀兰苑”小区,就在城西。
我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辆熟悉的黑色奥迪,消失在画面的尽头。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被抽干,手脚冰凉。
十五年的感情,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以为的相濡以沫,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没有立刻打电话质问他。
作为一个律师,我深知,没有充足证据的指控,只会沦为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
那毫无意义,且非常不体面。
我要的,不是一场难看的争吵,而是真相。
以及,一个解决方案。
现在,证据够了。
“常用同行人”,二十三次的凌晨同行记录,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区。
足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A4纸和一支笔。
我在纸上,冷静地写下几个标题:
一、 资产分割。
二、 忠诚协议。
三、 离婚程序。
我开始逐条罗列我们婚后的共同财产:三套房产,两辆车,以及他名下的股权和我们各自的存款。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悲伤是有的,像深海的暗流,在心底汹涌。但在那之上,理智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我不能垮。
至少现在不能。
天亮了。
我一夜没睡,却感觉不到丝毫困意。肾上腺素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的身体暂时忘记疲惫和伤痛。
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早餐。烤吐司,煎蛋,还有一杯热牛奶。
陈辉起床了,他走进餐厅,看到我,愣了一下。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抱我。
我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我没有看他,只是把一张打印好的纸,推到他面前。
是滴滴出行的那张截图。
“小安是谁?”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陈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那种血色尽失的白,我只在他面对抢救失败的病人时见过。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住在汀兰苑,对吗?”我继续问,像一个冷酷的检察官,一步步追问,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你……你查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被侵犯的愤怒。
“回答我的问题。”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我曾经觉得全世界最温柔、最坚定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慌乱和躲闪。
他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陈辉,”我叫他的名字,“我们结婚十年了。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还剩下诚实。”
他终于抬起头,眼眶是红的。
“岚岚,对不起。”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冷笑一声,“你告诉我,一个月二十三次凌晨的同行记录,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
“她……她是我一个故人的妹妹。”他艰难地解释着,“她身体不好,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故人?”我抓住了这个词,“哪个故人,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是我前妻的妹妹。”
前妻。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一直知道陈辉在我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时,和一个叫苏晴的女孩结了婚。但婚后不到一年,苏晴就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我们之间,都默契地从不提起。
我从没想过,十年后,这个早已逝去的名字,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而且,还带着一个妹妹。
“她叫安安。”陈辉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当年,她姐姐出事的时候,她也在车上。她伤得很重,下半身瘫痪了。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照顾她。”
“照顾她?”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荒谬至极,“照顾她需要凌晨一次次地送她回家?需要你对我说谎?”
“她去年大学毕业,一个人从老家来到这个城市。她很依赖我,我……我不能不管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岚岚,我只是……觉得亏欠她们姐妹太多。”
亏欠。
多好听的词。
可以用它来粉饰一切背叛和不忠。
“所以,你对她的亏欠,就要用背叛我们的婚姻来偿还?”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尽管我极力克制。
“我没有!”他激动地站起来,“我和她之间是清白的!我只是把她当妹妹!”
“妹妹?”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陈辉,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会这样对你亲妹妹吗?你会骗我说去医院,实际上是去陪她吗?你会跟她发‘好好休息,明天我去看你’这么暧昧的信息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岚岚,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该瞒着你。”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但我和安安真的没什么。她……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多大?”我甩开他的手。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不是孩子了,陈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健康、并且极度崇拜你的女人。”
而我,是一个三十八岁的,无法生育的女人。
这场对比,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跟她断了。”他立刻说,语气急切,像是在发誓,“岚岚,你相信我,我爱的是你,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
“好。”我点点头,“我给你一个机会,也是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转身回书房,拿出我昨晚准备好的另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他看着我递过来的东西,一脸困惑。
“你打开看看。”
他翻开文件,标题上几个加粗的黑体字,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婚姻忠诚协议》。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意思就是,”我平静地看着他,“你说你会跟她断了,我不信。你说你爱我,我也不信。我现在只相信白纸黑字,相信有法律效力的约束。”
我指着协议上的条款,逐一向他解释。
“第一条,忠诚义务。婚姻存续期间,双方不得与第三方发生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包括但不限于性关系、同居、以及超越正常社交范围的情感交流。”
“第二条,信息透明。双方有权知晓对方的社交账户、通讯记录及日常行程。任何一方不得无故隐瞒或欺骗。”
“第三条,违约责任。”我加重了语气,“若任何一方违反上述条款,违约方将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并向守约方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
我顿了顿,报出了一个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五百万。”
“林岚!”他猛地把协议摔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你疯了!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们的感情!”
“侮辱?”我笑了,“陈辉,是你先用你的行为,把我们的感情踩在脚下。我现在,只是想给它装一个底线。”
“我不会签的!”他怒吼道,“这根本不是过日子!这是在坐牢!”
“你可以不签。”我看着他,眼神冰冷,“不签,我们就去民政局。财产分割方案,我也准备好了。按照法律,你婚内出轨,属于过错方,我可以要求多分。你名下那家私人诊所的股权,我会请最好的会计师来审计。我们法庭上见。”
法庭。
这个词,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
他是一个极其爱惜羽毛的人。一个前途无量的外科专家,如果闹出婚内出轨的丑闻,对他的声誉和事业,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岚岚,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逼你?”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辉,从你选择欺骗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去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签了这份协议,我们像两个合伙人一样,继续维持这家‘公司’的运转。要么,我们一拍两散,清算资产,各自走人。”
我给了他一天的时间考虑。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搬去了我自己的单身公寓。
那是我婚前买的房子,不大,但足够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离开家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我亲手布置起来的,充满烟火气的家,此刻看起来,像一个精致的牢笼。
我不知道陈辉会不会签。
但我知道,无论他签不签,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彻底碎了。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了陈辉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沙哑:“你在哪?我们谈谈。”
“我在星巴克,滨江路那家。”
半小时后,他来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他在我对面坐下,把那份协议推到我面前。
“我签。”他说。
我有些意外,但没有表现出来。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他点点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岚岚,我知道这份协议对我是不公平的。但我也知道,是我错了。我愿意接受这个惩罚。”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
“给我一点时间,去处理好和安安的关系。”他说,“她……她很脆弱,我不能就这么突然地消失。我需要跟她当面说清楚。”
“可以。”我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他愣住了:“你?”
“对,我。”我平静地说,“陈辉,我需要亲眼确认,你们是真的断了。而且,有些话,我觉得由我这个‘陈太太’,亲口对‘小安’小姐说,效果会更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和不忍。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好。”
我们约在汀兰苑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到的时候,那个叫安安的女孩已经在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干净又纯粹。
她很年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受惊的小鹿。
看到陈辉和我一起走进来,她明显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辉……辉哥。”她小声地叫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怯意。
“安安,我来给你介绍。”陈辉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我的妻子,林岚。”
“林……林律师,您好。”她对我鞠了一躬,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看来,陈辉已经跟她提过我的职业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在她对面坐下。
气氛,一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安安,”陈辉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今天带岚岚过来,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
安安的脸色白了白,她咬着嘴唇,看着陈辉,眼眶迅速红了。
“辉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不是的。”陈辉急忙解释,“我只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安安,我有家庭,我爱我的妻子。我之前对你的照顾,超出了界限,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也向我妻子道歉。”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安安。
我冷眼旁观。
男人的道歉,总是这么廉价。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想抹去所有的伤害。
安安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像断了线的珍珠。
“可是……可是你说过会一直照顾我的。”她哽咽着说,“你说我是你的责任。你说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我姐姐。”
“安安!”陈辉的语气严厉了起来,“别说了!”
我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味道很苦。
“安安小姐,”我放下咖啡杯,开口了。这是我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我想,你可能对我丈夫有些误会。”
安安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陈辉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他对你的照顾,出于一个医生的责任感,也出于对你姐姐的愧疚。但这份责任和愧疚,不应该成为你介入别人家庭的理由。”
我的声音不重,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她的心上。
“你说他把你当成你姐姐,”我看着她,微微一笑,“那你知不知道,他和我结婚十年,从未在我面前主动提起过你姐姐的名字?”
安安愣住了。
“因为那是他的伤疤,是他不愿触碰的过去。而你,安安小姐,你用你的存在,一遍遍地提醒他那段过去。你以为你是在慰藉他,实际上,你是在撕开他的伤口,让他反复感染,不得愈合。”
“我……我没有……”她慌乱地辩解着,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没有吗?”我反问,“你深夜给他打电话,你向他示弱,你让他送你回家。你享受着他的关心和照顾,心安理得地把他从我的身边一点点偷走。你敢说,你对他,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想法吗?”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er,只能无助地哭泣。
“我……我只是太孤单了。这个城市这么大,我只有他了。”她哭着说,“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我真的没有。”
“孤单,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同情,“二十三岁,有手有脚,大学毕业。你可以去工作,去交朋友,去开始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一株菟丝子,依附在一个已婚男人身上,吸取他的养分,还美其名曰‘报恩’和‘依赖’。”
我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公司,正在招人。专业对口的话,你可以去试试。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可以以陈辉妻子的名义,为你提供合法的、一次性的经济援助。”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但我有一个条件。从今天起,从我的世界里,也从陈辉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不要再联系他,不要再见他。你能做到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的眼神,冷静,坚定,不容置喙。
她又转向陈辉,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丝支持或挽留。
但陈辉,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她。
那一刻,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终于明白,这个她视为英雄和救赎的男人,选择了他的家庭,选择了退缩。
她输了。
“好。”她擦干眼泪,拿起桌上的名片,对我,也是对陈辉,说出了这个字。
那天晚上,回家后,陈辉在书房里,签下了那份《婚姻忠诚协议》。
他在“违约方”下面,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手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们用一份合同,圈禁了摇摇欲坠的婚姻。
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爱人,而是甲乙方。
他有他的忠诚义务,我有我的监督权利。
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那么冰冷,那么……可笑。
协议签订后的第一个月,陈辉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值夜班,除非有推不掉的急诊手术。
他每天准时下班回家,会主动分担家务,会陪我一起看我喜欢的老电影。
他的手机,可以随时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微信里,那个叫“小安”的对话框,已经删除了。
滴滴出行的“常用同行人”,也只剩下我一个。
他好像在努力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努力修复我们之间的裂痕。
有一次,我感冒了,半夜咳得厉害。
他立刻起床,给我找药,倒温水,又用热毛巾给我敷额头。
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自责。
“对不起,岚岚。”他说,“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了“对不起”和“没关系”。
这种客气,就像一层保鲜膜,把你和他隔开了。密不透风,却也冰冷刺骨。
我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喝了药,躺下,背对着他。
他给我盖好被子,在我身后躺下,小心翼翼地,没有触碰我。
我知道,他在努力。
但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信任这种东西,就像一面镜子,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满是裂痕。
更何况,我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那根刺,就是安安。
我始终不明白,一个瘫痪了多年的女孩,是如何在短短几年内,恢复健康,大学毕业,并且有能力让陈辉这样一个理智、自律的男人,为她失控至此。
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陈辉的叙述里,充满了“亏欠”、“责任”这些宏大的词汇。
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痴迷,绝不可能仅仅源于责任。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牵引。
我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月后,一个周六的下午。
我借口去超市,开车去了汀兰苑。
我没有上楼,只是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摇下车窗,静静地看着。
下午四点,我看到了安安。
她穿着一身运动装,扎着高高的马尾,从小区里跑了出来。
她看起来,阳光,健康,充满了活力。
和那天在咖啡馆里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沿着马路慢跑,耳朵里塞着耳机。
我发动车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跑了大概三公里,在一个公园门口停下。
公园里,有一个男人在等她。
那个男人,不是陈辉。
他很高,很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安安看到他,立刻笑着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男人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她。
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热恋中的情侣。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几张照片。
原来,她不是只有陈辉。
原来,她的孤单,她的无助,都只是演给我和陈辉看的戏。
这个女孩,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没有立刻把照片拿给陈辉看。
我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让他彻底看清,他所“亏欠”和“保护”的那个“可怜的孩子”,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孔。
时机很快就来了。
两周后,是陈辉的生日。
我提前订了他最喜欢的餐厅,还给他买了一块他念叨了很久的手表。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谈一谈。
不是作为甲乙方,而是作为夫妻。
那天晚上,他很高兴,喝了点红酒。
回家的路上,他握着我的手,说:“岚岚,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陈辉,”我看着他,“你爱过安安吗?”
我问得很直接。
车里的音乐,正好放到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我只知道,看到她,我就觉得……很累。”
“累?”
“对,累。”他说,“我照顾了她十年。从她十六岁瘫痪在床,到她二十六岁重新站起来。吃喝拉撒,康复训练,心理疏导……我像一个父亲,一个兄长,一个……赎罪者。”
“赎罪?”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她姐姐的死,我一直觉得我有责任。”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痛苦,“如果那天,我没有跟她姐姐吵架,她就不会负气开车出去,就不会出车祸。”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说起那段往事。
“所以,你把对她姐姐的愧疚,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可以这么说。”他点点头,“照顾她,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一种惯性。我以为这是责任,是补偿。但慢慢地,这种责任,变成了一种……负担。”
“她太依赖我了。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我。她会因为我没接到她的电话而哭,会因为我和你一起度假而生气。我被她缠得喘不过气来,像陷进一个黑洞。”
“那你为什么不推开她?”我问。
“我怎么推?”他苦笑一声,“她瘫痪了十年,是我鼓励她,陪着她,一点点重新站起来的。在她的认知里,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我一旦推开她,她可能会垮掉。”
“所以,你就选择了欺骗我,选择了婚内出轨?”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没有!”他急切地辩解,“我和她真的没有发生过关系!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动摇。她年轻,漂亮,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爱慕。那种感觉,让我……有片刻的迷失。”
“尤其是在……在我们一次次试管失败之后。”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岚岚,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压力很大。来自我父母的,来自我自己的。我看着你一次次打针,吃药,受那么多罪,我心里……特别难受。”
“而安安,她很健康。她让我觉得,生活……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我懂了。
我全都懂了。
安安的出现,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疲惫、压抑、并且对延续后代感到绝望的生活里。
她代表着年轻,健康,和生育能力。
这才是最根本的,致命的吸引力。
什么亏欠,什么责任,都不过是借口。
他不是爱安安,他只是爱上了安安所能带给他的“另一种可能”。
“陈辉,”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那几张照片,递到他面前,“你看看,这就是你口中那个‘脆弱’、‘世界里只有你’的可怜孩子。”
照片上,安安和那个男人拥抱的画面,清晰,刺眼。
陈辉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一把抢过手机,反复看着那几张照片,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这……这是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在发抖。
“两周前。”我平静地说,“就在我们去咖啡馆见她的那周之后。”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她明明跟我说,她很难过,她要离开这个城市……”
“她确实演得很好。”我拿回手机,“好到让你,也让我,差点就信了。”
“这个男人是谁?”
“我不知道。但看起来,他们关系很亲密。而且,应该有段时间了。”
陈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
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是愤怒?是羞耻?还是解脱?
或许,都有。
他用十年的愧疚和责任,编织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背在身上。
他以为他在普度众生,到头来,却发现,他只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那个他以为需要他拯救的女孩,早已有了自己的新生活,甚至,把他当成了一个备胎,一个可以随时榨取同情和物质的提款机。
没有什么,比这更具讽刺意味了。
“88年我照顾瘫痪的小姨子,姐姐改嫁后她趁我熟睡,我来报恩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在某个网络故事平台上看到的一个标题。
那个故事的男主角,和陈辉何其相似。
他们都喜欢用“报恩”和“责任”来包装自己的欲望和背叛。他们把自己塑造成悲情的英雄,以为全世界都亏欠他们。
可笑。
真正的赢,不是战胜别人,而是与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
回到家,陈辉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没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走出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把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
是那份《婚姻忠诚协议》的补充协议。
上面只有一条:
“甲方(陈辉)自愿将其名下所有婚前财产,包括位于XX路XX号的房产,以及XX诊所30%的股权,赠与乙方(林岚),作为对其不忠行为的补偿。本协议自签订之日起生效,并进行法律公证。”
我看着他,有些惊讶。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他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岚岚,我知道,这些东西,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伤害。但我现在,只想做点什么。”
“过去十年,我活在对苏晴的愧疚里。后来,又活在对安安的责任里。我像一个陀螺,被这些东西抽打着,不停地旋转,身不由己。我忘了怎么为自己活,也忘了……怎么好好爱你。”
他看着我,眼眶红了。
“直到昨天,我看到那些照片,我才突然醒了。”
“我以为我是她们的救世主,其实,我谁也救不了。我只是在自我感动,自我惩罚。”
“我欠你的,太多了。这份协议,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只是为了让我自己,能稍微……心安一点。”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拿起笔,在协议的乙方处,签下了我的名字。
但我在旁边,加了一行字:
“本赠与为附条件赠与。条件为:在未来十年的婚姻存续期内,若甲方再次违反《婚姻忠公协议》之条款,本赠与协议即时生效。若无,十年期满后,本协议自动失效。”
陈辉看着我加的那行字,愣住了。
“你……”
“陈辉,”我打断他,“我不要你的施舍和补偿。我要的,是一个真正懂得尊重和珍惜我们婚姻的丈夫。”
“我给你十年时间。也给我自己十年时间。”
“十年后,如果我们还能在一起,这些财产,依然是我们共同的。如果不能,那么,按照我们新的约定执行。”
我把笔放下,看着他。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我们的婚姻,从今天起,重新开始。不是基于感情,而是基于契约。你,愿意吗?”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尊重,少了一份理所当然的亲密。
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讨论工作上的事情。
但我们不再拥抱,不再亲吻。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遵守着一份冰冷的契管。
我不知道这样的婚姻,还能走多远。
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可能,找回最初的爱情。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至少,现在,我很平静。
我拿回了属于我的尊严和主动权。
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整理书房,无意中发现了陈辉的一个旧箱子。
箱子没有上锁。
我打开它,里面是一些旧照片,和几本日记。
日记的年份,是1988年。
那一年,他刚和苏晴结婚。
我鬼使神使地,翻开了其中一本。
字迹很青涩,记录着一个年轻医生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新婚妻子的爱恋。
我一页页地翻着,直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潦草,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日期,是苏晴出车祸的前一天。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了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林律师,你好。我是安安。有些关于我姐姐和我姐夫的事,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
我看着这条短信,又看看那本日记。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
我以为我只是在处理一段婚外情,现在才发现,我可能只是走进了一桩陈年旧案的现场。
白月光也好,饭粒子也罢,当它们都沾上了谎言的尘埃,最终,都成了生命里,抹不去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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