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我冷……你抱着我……我求你了……”
深夜,知青点那间专门用来隔离病号的土坯小屋里,油灯的光晕微弱地跳动着。林婉茵烧得小脸通红,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一双原本亮如秋水的眼睛,此刻却被一层水雾笼罩着,满是哀求。她伸出那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一道雷劈中,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
这要是传出去,在1977年的大兴安岭林场,我石磊就不是什么生产队小组长了,而是活脱脱的“大流氓”!轻则批斗游街,重则……我不敢想下去。可看着她那副马上就要香消玉殒的可怜样子,那声带着哭腔的“求你了”,又像一把小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的天,这上海来的女同学,到底是病了,还是疯了?而我,是该推开她自保清白,还是……
要弄明白这桩几乎毁了我一辈子的事儿,还得从林婉茵刚到我们知青点那天说起。
![]()
林婉茵就是其中最扎眼的一个。
别人都穿着耐脏的蓝色或灰色“劳动布”衣裳,就她,穿着一件浅驼色的薄呢大衣,领口还露出一点白色的蕾丝边。人长得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皮肤白得像雪,眼睛大大的,睫毛长得能挂住露水。她不像别人那样咋咋呼呼,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皮箱,眼神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疏离,看着我们这片简陋的土坯房和周围光秃秃的林子,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娇气”。
“瞧瞧,上海来的就是不一样,跟个瓷娃娃似的。”旁边有人小声嘀咕,“这种人,能干得了咱们这儿的活儿?”
![]()
分铺位的时候,女知青那边明显孤立了她。她被分到了最靠门、最漏风的一个角落。晚上开会学习,大家唱着革命歌曲,声音嘹亮,只有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什么书,默不作声。她说话声音也细声细气的,带着一股吴侬软语的调子,跟我们这帮北方糙汉子和爽朗的北方姑娘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起初,大家还觉得新鲜,后来就变成了排斥。尤其是点儿里的女知青张红艳,她是我们这的积极分子,嗓门大,干活猛,一直觉得我这个小组长对她有意思。她最看不惯林婉茵那副“资产阶级小姐”的作派。
“石组长,你看她,出工跟绣花似的,锄头都快拿不稳了!”张红艳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告状,“工分最少,吃的倒是一点不少,这不是拖我们后腿吗?”
![]()
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林婉茵干活确实不行,刨地没力气,砍柴手磨得全是泡。但她从不叫苦,只是默默地咬着牙。她吃得极少,一碗高粱米饭,她能拨弄半天,最后只吃下去小半碗。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有时候半夜起夜,我都能看见她一个人裹着薄被子,在通铺的角落里缩成一团,轻轻地发抖。
我以为她是想家,是水土不服。在那个年代,这种情绪再正常不过。我只是作为小组长,偶尔会多给她打的饭里加一勺菜,或者在分配轻省活儿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她。
没想到,这点“特殊照顾”,却成了后来张红艳攻击我的“罪证”。
![]()
那天,我们正在林子里间伐,突然有人喊:“不好了!林婉茵晕倒了!”
我扔下斧子就往回跑。只见林婉茵倒在树墩旁,嘴唇发紫,额头烫得吓人。我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点儿里跑。她在我背上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滚烫,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听不清,只觉得是无尽的恐惧和寒冷。
点儿里的赤脚医生老孙头来看了,说是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开了几包草药,灌下去也不见好。连着三天,她都处于半昏迷状态,水米不进,人眼看着就脱了相。
![]()
县医院的医生检查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各种化验都做了,就是查不出病因。只说是身体极度虚弱,加上精神紧张导致的植物神经紊乱。开了些葡萄糖和镇静的药,让我们拉回去“静养”。
这“静养”二字,在当时的情境下,跟“等死”没什么区别。
拉回来的路上,林婉茵醒了一阵,她看着我,眼里没有一点光,虚弱地说:“石磊,我是不是要死了?”
![]()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偏向了一边,我好像看见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回到知青点,因为怕是什么传染病,大家都不敢靠近她。点儿里腾出一间存放杂物的土坯小屋,让她一个人住。每天由我或者张红艳轮流给她送饭送水。
张红艳去送过两次,出来就撇着嘴说:“娇气!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装给谁看呢!”
![]()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那天轮到我值夜,给她喂了点米汤后,她突然就抓住了我。当她颤抖着说出“抱着我”那三个字时,我承认,我第一个念头是:这姑娘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林婉茵,你清醒点!我是石磊!”我试图掰开她的手。
![]()
她的声音碎得不成样子,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防线、所有对“流氓罪”的恐惧,瞬间崩塌了。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上海来的“瓷娃娃”,而是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活生生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自己说,“她要真死在这儿,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我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
![]()
怀里的人儿一开始还在发抖,但渐渐地,她的呼吸平稳了,身体也放松下来。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我低头一看,她竟然睡着了,眉头舒展开,脸上还挂着泪痕。
那一夜,我像个泥塑的菩萨,一动不动地坐到天色发白。我的腿麻了,胳膊也酸了,但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从那天起,这成了我们之间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
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变了。以前是疏离和胆怯,现在,多了一丝全然的信赖和依赖。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们点儿就这么大,我夜里频繁的活动,很快引起了张红艳的注意。
一天夜里,我刚从林婉茵的屋里出来,一转身就撞上一个黑影。手电筒光一晃,是张红艳,她脸上带着一种抓到证据的、既愤怒又得意的表情。
![]()
我当时血冲上头,真想给她一巴掌。但我知道,我不能。我拦住她,低声吼道:“张红艳,你别血口喷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大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想狡辩?”她冷笑着,转身就往点儿领导的宿舍跑去。
我知道,完了。
![]()
“石磊!你身为生产小组长,非但不以身作则,还腐化堕落,搞资产阶级男女关系!你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吗?”场里的一个干部拍着桌子吼道。
张红艳站在一旁,慷慨激昂地陈述着她“抓奸”的经过,添油加醋,把我和林婉茵描述成一对不知廉耻的野鸳鸯。
我百口莫辩。我能说什么?说我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睡觉,抱着她什么都没干?谁信?在那个把男女之防看得比天还大的年代,这种解释只会引来更猛烈的嘲笑和批判。
![]()
就在我准备开口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时,一个虚弱但坚定的声音响起了。
“不是他的错!是我求他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林婉茵。她病还没好利索,脸色依旧苍白,但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
“荒唐!”干部怒斥,“你当大家都是三岁小孩吗?”
林婉茵惨然一笑,眼泪缓缓流下。她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讲述别人故事的平静语调,道出了那个埋藏在她心底、差点要了她命的秘密。
她的父亲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教授,博学多才,温文尔雅。但在前一年的那个动荡的冬天,在一个深夜,一群人冲进她家,带走了她的父亲。她和母亲被赶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储藏室里,门被从外面锁上。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她们没有足够的被子,没有足够的食物。她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在惊恐、寒冷和绝望中,很快就病倒了。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母亲在她怀里停止了呼吸,身体一点点变凉……
![]()
她转向我,泪眼婆娑:“石磊他长得有点像我爸爸,高大,沉默,不爱说话。他每次皱着眉头看我的时候,就跟我爸爸担心我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天我发烧快要死了,我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我爸爸。我求他抱着我,是因为……我只想找回一点点……被父亲保护的感觉。我只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
她说完,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们,此刻都低下了头。那些愤怒和鄙夷的目光,变成了震惊、同情和愧疚。张红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一场足以毁掉两个年轻人的风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那以后,点里的人看我和林婉茵的眼神都变了。没人再提那晚的事,但那份理解和尊重,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实在。张红艳见到我俩,总是绕道走。
我依然会在夜里去看看林婉茵,但不再需要抱着她了。我只是给她带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或者帮她把被角掖好。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但一个眼神,就能懂得彼此。
![]()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把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塞到我手里,郑重地说:“石磊,谢谢你。你给的不是一个拥抱,是一条命。大兴安岭的冬天很冷,但因为有你,我心里有过一个春天。”
我捏着那支冰凉的钢笔,看着她坐上远去的卡车,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没能考上大学,留在了林场。娶妻生子,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林场工人。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
那不是爱情,或许又超越了爱情。在那个贫瘠又严苛的年代,一个笨拙的拥抱,只是两个孤独的年轻灵魂,在寒夜里最本能的一次相互取暖。它温暖的,不仅仅是她那个濒临崩溃的冬天,也照亮了我此后漫长而平凡的一生。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