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旺镇这几年发展得挺快,一条高速公路穿镇而过,把这里和外面的大城市连了起来。路通了,人却散了——年轻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留下老弱妇孺守着日渐冷清的街道。
李德顺今年五十三,是镇上少数没出去打工的中年男人。他在镇中心开了家小卖部,卖些烟酒零食、日用杂货,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他老婆前年跟一个外地来的药材贩子跑了,留下个上高中的女儿。镇上人当面叫他“德顺老板”,背地里却都喊他“李倒霉”。
这天下午,德顺正趴在柜台上打盹,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他抬头一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那车锃亮锃亮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车上下来三个人,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
“德顺哥!还认得我不?”那汉子一进门就高声喊道。
德顺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哎呦!这不是有才吗?赵有才!”
赵有才哈哈大笑,上前紧紧抱住德顺:“二十年没见,德顺哥还是老样子!”
德顺心里五味杂陈。赵有才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两人光屁股一起长大。可人家现在明显是发了大财,而自己却落魄成这样。
“这两位是……”德顺看向赵有才身后的两个人。
“哦,这是我公司的张经理和李助理。”赵有才轻描淡写地介绍,“我这次回来,是想在咱们镇上投资建个厂子。”
德顺忙不迭地搬出几把椅子,又拿出最好的香烟招待。赵有才也不客气,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原来他在外做建材生意发了家,现在看中兴旺镇交通便利,打算回乡投资建个铝合金厂,既能赚钱,又能为家乡做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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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顺哥,我记得你年轻时在镇农机厂做过采购,对这一带很熟。我这刚起步,需要个可靠的人帮忙打理本地关系,你愿不愿意来帮我?”赵有才诚恳地说。
德顺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这小店虽赚不了大钱,好歹是个营生,女儿又快要高考,他怕耽误不起。
“这个……有才啊,我怕我干不好,给你添乱。”德顺搓着手说。
赵有才拍拍他的肩膀:“德顺哥,我信得过你。这样,你先兼职帮我,月薪五千,等厂子建起来,你再决定要不要全职过来,怎么样?”
五千!这差不多是德顺小卖部两个月的收入。他心动了,终于点了点头。
赵有才临走前,从车里搬出两箱茅台和几条中华烟:“这点小意思,德顺哥你帮我打点打点镇上的关系。”
德顺看着那些名烟名酒,手足无措:“这……这也太贵重了。”
“应该的,应该的。”赵有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带着人开车走了。
德顺站在店门口,看着远去的车影,心里既兴奋又忐忑。
接下来的日子,德顺忙得脚不沾地。他带着赵有才送的烟酒,拜访了镇长、书记、派出所长、税务所长……几乎把镇上所有头面人物都拜访了一遍。说来也怪,自从他和赵有才重逢的消息传开后,镇上人对他的态度明显变了。
以前见他爱答不理的王镇长,现在老远就笑着打招呼;总欠账不还的派出所刘干事,居然主动来把旧账结清了;连前妻的娘家人都捎来话,说他前妻后悔了,想回来和他复婚。
更让德顺意外的是,他的小卖部生意突然红火起来。以前一天卖不了几百块,现在日销售额翻了好几番。有些来买东西的人,明显不是冲着商品来的,而是想从他这里打听赵有才投资的消息。
一个月后,赵有才再次来到兴旺镇,这次是正式签约。镇政府在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德顺作为“项目顾问”被奉为上宾,坐在主桌。
酒过三巡,赵有才悄悄对德顺说:“德顺哥,厂子选址已经定了,就在镇东头那片荒地。不过前期手续还需要些费用打点,我公司资金暂时周转不开,你能不能先垫十万?下个月就还你,外加两万利息。”
德顺心里一紧,十万块是他这些年全部积蓄,是留着给女儿上大学的。但他转念一想,赵有才这么大的老板,还能骗他这点钱?再说,这一个月来他确实拿到了五千块工资,赵有才说话是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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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我明天去取钱。”德顺咬牙答应了。
赵有才高兴地举起酒杯:“德顺哥,够意思!等我公司资金到位,不但还你钱,还要请你做厂子的后勤主管,月薪一万二!”
第二天,德顺把十万块钱交给了赵有才。赵有才给他写了张借条,盖了公司公章,说最迟一个月就还。
谁知一个月过去了,赵有才音讯全无。德顺打他电话,总是关机;发微信,也不回。他心里开始发慌,但又不敢声张,怕成为全镇的笑柄。
又过了半个月,镇上开始传出风言风语。有人说赵有才根本不是什么大老板,他在外地欠了一屁股债;有人说那辆豪车是租的,那两个随从是临时雇的;还有人说赵有才在别的地方也用同样的手法骗过钱。
德顺听得心惊肉跳,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有才只是暂时遇到困难呢?
这天下午,德顺正在店里发呆,门外停下一辆摩托车,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他认出来这是镇东头李老四的儿子小军,在县里公安局工作。
“德顺叔,听说你和赵有才挺熟?”小军开门见山地问。
德顺心里咯噔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还算熟吧,怎么了?”
小军叹了口气:“德顺叔,你恐怕是上当了。我们接到外地警方协查通报,赵有才是个职业骗子,专门挑偏远乡镇行骗,已经得手好几起了。”
德顺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借给他钱了?”小军小心翼翼地问。
德顺无力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十万,我全部的积蓄啊……”
小军同情地看着他:“德顺叔,你别急,我帮你问问情况。不过……追回来的可能性不大,这种人精得很,钱一到手就转移了。”
小军走后,德顺关上店门,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又怕惊动了邻居。那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像一把钝刀子在割他的心。
更让他痛苦的是,明天他该如何面对镇上的人?那些羡慕的眼神会变成怎样的嘲笑和怜悯?
果然,没几天,赵有才是骗子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兴旺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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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镇长见到他,老远就绕道走;派出所刘干事又来赊账了,而且比以前更理直气壮;前妻的娘家人指桑骂槐地说“幸亏离得早”;甚至连小卖部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比从前还要冷清。
德顺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从谷底冲上云端又狠狠摔下来的梦。
这天傍晚,德顺正准备关门,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他的老邻居,七十多岁的刘奶奶。刘奶奶年轻时守寡,靠捡破烂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很少回来看她。
“德顺啊,这个你拿着。”刘奶奶把一卷钞票塞到他手里。
德顺愣住了:“刘奶奶,这……这是干什么?”
“我听说你被人骗了钱。”刘奶奶叹了口气,“我这有两千块,是平时省下来的,你先拿着用。”
德顺的眼眶一下子湿了:“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要您的钱!”
“拿着!”刘奶奶固执地把钱按在他手心,“记得不?去年我发高烧,是你半夜背我去医院的。这镇上,就你真心帮过我这老婆子。”
德顺握着那卷皱巴巴的钞票,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刘奶奶走后,德顺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这一个月来的世态炎凉,也想起了刘奶奶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
第二天,德顺做出一个让全镇人意外的决定——他把小卖部改了个名字,叫“兴旺互助小店”,在店里放了个募捐箱,号召大家为镇上真正困难的人捐点钱物。
起初,大家都笑他傻,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搞什么慈善。但德顺不理会,自顾自地做着。
第一个月,只有刘奶奶和几个老人来捐了点小钱。德顺用这些钱买了米和油,送给了镇西头的孤寡老人张大爷。
第二个月,来捐款的人多了几个。德顺用募来的钱为镇上的留守儿童买了书包和文具。
渐渐地,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发现,德顺是真心实意地在做这件事,每一分钱的去向都清清楚楚写在店门口的小黑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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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的一个傍晚,德顺正准备关门,一辆电动车停在店门口。车上下来的是王镇长的妻子,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
“德顺兄弟,这是我整理出来的几件棉衣,还新着呢,看看有没有人需要。”王镇长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德顺笑着接过来:“太谢谢了,正好这几天降温,李村有几户老人正缺过冬衣服呢。”
王镇长的妻子走后,又陆续来了几个人,有的是来捐物的,有的是来帮忙整理物资的。小店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德顺站在门口,望着镇上渐次亮起的灯火,突然觉得,这个小镇并不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冷漠。只是人们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柔软的心,就像河里的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圆滑了,但内里还是实心的。
远处,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给这个日渐冷清的小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德顺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店里,继续清点着那些带着人们体温的捐赠物。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追不回那十万块钱了,但他似乎找到了更珍贵的东西。在这个世态炎凉的小镇上,温暖就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只要有人轻轻一吹,就能重新燃起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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