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载 《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5期,注释从略,引用时请注明出处
猎场与风沙:北宋开封环境变迁实验
文 / 程民生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 要:北宋皇帝在开封郊外狩猎次数从多到少直至在北宋中期停罢,而北宋开封沙尘天气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再到少,在北宋中期形成高峰,所反映的其实都是开封作为都城的环境变化。宋初开封郊外的林地、草地、湿地面积较大,自然环境比较优良。从宋真宗朝开始,随着国家太平、人口增多、城市膨胀,京郊的草地和荒地开始被开垦,大力发展粮食种植业。郊区的空间不断被挤压,天然林地、草地和湿地面积缩小,自然环境恶化,逐渐出现风沙天气。北宋前期沙尘天气最少,北宋中期最多。从宋神宗开始采取了多种措施保护林木,修复环境,到宋徽宗朝东京城内外的自然环境大有改善,实现了大都市与周边环境的平衡和谐发展。是为一次重大的生态社会实验,在古代史上具有特殊意义。
关键词:北宋;开封;畋猎;沙尘;生态环境
历代帝王多举行畋猎活动,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的礼制,有以猎物祭祖“昭孝德”、以骑射搏击“训武事”的意义。宋代皇帝在一定条件下,也实行了近百年,终结于宋仁宗朝。为何中止?反映着什么生态环境变化?猎场与风沙,实乃此伏彼起、两个有逻辑关系的有机体,实令人感兴趣。有学者对相关的问题曾予关注 。本文另有不同视角和观点,试图引出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座近代化大都市的环境变迁问题,或有裨于学术研究,敬请批评。
一、北宋皇帝畋猎概况与环境
首先考查北宋皇帝畋猎活动的具体情况。为方便起见,笔者系统梳理了相关史料,制成《北宋皇帝畋猎年事表》(表1)附后,据此统计分析有关数据。
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到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的85年间,宋代皇帝在开封近郊(不含开封府其他地方)举行畋猎活动共47次(包括宋太宗朝一次皇帝未参加的诸王畋猎)。其中,宋太祖最多,凡27次,按其在位16年,平均每年1.7次;宋太宗次多,凡14次,其在位21年,平均每年0.6次;宋真宗5次,在位25年,平均每年0.2次;宋仁宗仅2次,在位41年,平均每年0.05次。呈现出的趋势是按时间递减,离建国时期越远,畋猎次数越少。祖宗两朝出身军人,久经沙场,尚武精神在和平年代只好改移到与禽兽搏斗,赵匡胤于开宝元年(967)一年内畋猎多达6次,宋太宗也有一年3次的记录。而其子孙宋真宗与仁宗自幼生长于宫闱禁苑,既疏于骑射训练,又因浸淫典籍经史,致使其对围猎之事兴致索然。宋仁宗即位20多年以后才有畋猎,即是证例。但庆历六年(1046)十一月二十五日的畋猎,“卫士不及整而归,比夜,有雉殒于殿中。越明年三月,诏将复出。谏者甚众,御史何剡之言尤切,补编修《唐书》官王畴亦陈十事以谏,遂诏罢猎。” 宋仁宗被两次打猎引起了兴趣,第二年还想继续,已经下诏,只是被劝阻了。《宋史》记载:庆历七年(1047)之后,“以谏者多,罢猎近甸,自是,终靖康不复讲。” 此后再也没有宋代皇帝畋猎的事例。
笔者认为,罢猎的根本原因官方没有记载,学界也未关注。那就是,开封郊外猎物越来越少,到宋仁宗朝,已经没有原生态的野生动物可猎。
所谓打猎,是指猎取野生动物以取其肉、皮,但开封地处平原,四周百里内没有山林,自然也就没有丰富的大型野兽。宋帝所获猎物,有具体记载的是野兔、雉、狐、獐等。庆历年间皇帝围猎时,虽有随驾士兵“各带木连架捧三十条遮围禽鹿”之说 ,并未有实际记载获鹿,况且飞雉等鸟类也非木制栏杆可围,恐“禽鹿”一词是沿袭古代的泛指。两次猎到狐狸,都出现在宋真宗朝。民间也有专门猎狐的猎户,如开封人李郎中“出都门,遇猎狐者”“北行数里,果有荷数狐者” 。按野兔栖息在低矮干燥的灌木丛中和草地,野鸡栖息于农田、地边、沼泽草地、低山丘陵,以及路边和林缘灌丛与草地中。狐狸栖息范围广,适应性强,常见于森林、草原、丘陵、半沙漠、居树洞或土穴中。小型鹿类獐一般栖息于河岸、湖边或茅草丛生的环境。换言之,只要有大面积的灌木、草地等荒野,就可以打猎。
北宋前期的开封郊外,尚有着良好的自然植被,具备打猎环境。宋真宗朝的杨侃《皇畿赋》写道:“郊原膴膴,春草萋萋。”草地茂盛,尤其是“汴河以南县邑,长陂广野,多放牧之地”,是专供放牧的草原。“咸壤宜北乡之羊,野蓑美东邑之豕。鱼鳖凫雁之盛,西有陂兮万顷;菱芡莲藕之美,东沿堤兮百里。其或仲冬之月,礼尚进鲜。介麇素出于逢泽,狡兔复多于梁园。” 羊猪等畜牧业、水产以及水鸟丰富,至于“介麇素出于逢泽”只是春秋时的典故,宋代不见,但“狡兔复多”却是实际情况,宋代皇帝畋猎主要就是猎兔。此时期也很少大风天气,仅宋太宗朝有两次 。
据表1,畋猎有记载方位或根据往返地点判断方位的27次,其中东郊2次,西郊13次,南郊7次,北郊5次。就时间分布而言,北郊5次全在宋太祖朝,东郊2次都在宋太宗朝,南郊7次都在宋太宗至宋仁宗朝,西郊最多,四朝皆有。这就意味着,北郊环境先遭破坏,其次是东郊,南郊和西郊保护的较好。宋真宗时的四郊情况,杨侃写道:
其东则有汴水之阳,宜春之苑。向日而亭台最丽,迎郊而气候先暖。莺啭何早,花开不晚。瞻太一之清宫,壮先朝之命工。构宇烟霞之外,出俗嚣尘之中。……青青道边,千亩何田。端拱之初,藉于此焉。黛耜一执,青史千年。登蓼堤以东望,见高台之百尺。居道之南,在冈之北。下有广场,可驰可逐。我皇帝初即宝位,大阅军旅,亲乘戎辂,习战于此。……其南则有崇崇清坛,肃肃斋宫。卜是吉土,龟从筮从。永奉禋祀,郊见昊穹。……别有景象仙岛,园名玉津。珍果献夏,奇花进春。百亭千榭,林间水滨。珍禽贡兮何方?怪兽来兮何乡?郊薮既乐,山林是忘。……狻猊来于天竺,驯象贡于交趾。孔雀、翡翠,白鹇、素雉,怀笼暮归,呼侣晓去。何毛羽之多奇,罄竹素而莫纪也。忽断苑墙,又连池籞。介族千状,沙禽万类,尽游泳而往来,或浮沈而出处。柳笼阴于四岸,莲飘香于十里。屈曲沟畎,高低稻畦。越卒执耒,吴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种迟。舂红粳而花绽,簸素粒而雪飞。何江南之野景,来辇下以如移。……西则有池凿金明,波寒水殿。鹢首万艘而压浪,虹桥一道而通辇。太液无滥觞之深,灵沼有潢污之浅。……彼池之南,有苑何大,既琼林而是名,亦玉辇而是待。……其北则瑞圣新名,含芳旧苑。四方异花,于是乎见;百啭好鸟,于是乎闻。十洲得景,三岛分春。延厩之设,是名天驷。伐大宛以新求,涉渥洼而远致。群驱八骏,队数十骥。……冈阜连延于西南,原田平坦于东北。何沙海之飞扬,忽到此而止息。
东郊有宜春苑、太一宫、藉田所、讲武台。宜春苑是皇家园林,太乙宫是皇家祭祀太一神的宫殿,藉田所是皇帝举行籍田劝农的场所,讲武台是阅兵的大操场。除了讲武台外,其他三处皇家建筑都有大面积园林等绿地。
南郊有祭天坛、玉津园,园中有树林池塘,奇花异草以及珍禽异兽,还有观赏农田。
西郊有金明池和琼林苑。这两大皇家园林,以花木水沼为最大面积。宋初西郊甚至有广大树林。宋太祖即位不久,“十兄弟”等方镇尚多傲慢骄横,“上一日召诸方镇,授以弓剑,人驰一骑,与上私出固子门,大林中下马,酌酒,上语方镇曰:‘此处无人,尔辈要作官家者,可煞我而为之。’方镇伏地战恐,上再三喻之,伏地不敢对。” 树林中自然多有野生动物,也是赵匡胤等皇帝到西郊狩猎次数最多的客观因素。
北郊有瑞圣园、天驷监。瑞圣园的皇家园林,天驷监多牧马草地,由于植被良好,抑制了沙尘在小范围内泛滥。
杨侃以上都是赋文语言,极尽夸赞之情,自然不能全信。但整体上看,郊外湿地、林木、草地面积较大,是比较优良的自然环境。
二、畋猎的终结与环境的恶化
宋仁宗时的畋猎,猎物已经不是原生态野生的,而是预先准备的。如庆历五年(1045)十月一日,诏“开封府供备出猎围内鸡兔” ,猎场中供皇帝射杀的野鸡、野兔,由开封府负责提供。庆历六年(1046)的诏书中披露:“诸州军,腊日不得预下诸县科率狐兔。” 腊日传统上是祭祀祖先、众神的节日,通常要有“冬狩之礼”猎取野物为祭品,“顺时畋猎,取鲜杀以登庙俎,所以昭孝德也。” 各地州县总是以科率的方式向民间征购。宋仁宗最后一次出猎时,“按辔中道,亲挟弓矢,而屡获禽。”即扣紧马缰使马缓行或停止,根本不需要四处驰骋追赶,就轻易地猎取到很多猎物。因为开封府预设了猎物,甚至“道傍居民或畜狐兔凫雉之类,驱于场中”,连皇帝都不好意思了,对大臣说:“畋猎所以训武事,非专务获也”,下令全部放生 。与赵匡胤“狩近郊,逐兔,马蹶坠地” 的实战相比,这完全成为一场官民配合、供皇帝玩乐的游戏,更谈不上借此“讲武事” 。这就意味着皇帝畋猎的必要性丧失了,在诸臣的劝谏下只好宣布“自今罢猎于近甸” 。此次畋猎的历史意义在于:一是成为宋代皇帝畋猎的绝唱,二是意味着自然植被覆盖率下降,能栖息和繁衍较多野生动物的自然环境已经丧失。以后的宋帝,便有了夸耀“无畋猎驰骋之好”的借口 。
宋代皇帝畋猎的兴衰,背后反映着开封郊外植被环境的变迁。
从宋真宗朝开始,适应国家太平、人口增多的社会环境,京郊的草地和荒地开始被开垦,大力发展粮食种植业。景德四年(1007)六月,“诏京城四郊田园旷土,许贫民耕种。” 允许贫民垦种荒地,开发农业。天禧元年(1017)七月,宋真宗又诏:“京城四郊禁围草地,悉纵民耕垦畜牧。” 原来被围起来禁止使用的草地——应当就是供皇帝围猎的猎场,向民众开放,民间既可以放牧,也可以改变土地草场性质发展种植业。这时的宋真宗为配合天书封禅等一系列崇道活动,已经不再出猎,“上自景德四年以来,不复出猎”,大中祥符二年(1009)六月,“诏五坊鹰鹘,量留十数,以备诸王从时展礼,余悉纵之。” 这是他不再畋猎以免杀生的告白,所以禁围草地也就没有必要保留了。如此一来,固然有利于社会生产,但草地被开垦后,会有大段时间的土壤裸露,成为沙尘之源。
同时,另一重大变化是京城的壮大扩展。北宋立国之初规划的汴京外城防御体系,在宋真宗前期尚能维持都城功能,伴随商业勃兴与人口激增,外城空间急剧扩张,突破了城墙限制,“十二市之环城,嚣然朝夕,异彼郊垧。” 城外形成了12处大的草市,生意火爆,以至于通宵达旦营业。“宋朝大中祥符元年,置京新城外八厢。真宗以都门之外居民颇多,旧例惟赤县尉主其事,至是特置厢吏,命京府统之。天禧五年,增置九厢。” 京城人口漫溢到城外,原来的草市无序蔓延,形成更大的市井新空间,开封、祥符两赤县的县尉已经鞭长莫及,无力管理,朝廷便更改建制,设置东京新城外八厢专门管理治安问题。然而历史进程的加速远超预期,仅仅13年以后,就不够用了,持续膨胀的外城对城市社会管理提出了新要求,于是又增设一厢。此后不断扩展,元丰年间只好扩建外城,周长由后周时期的48里233步扩大至50里165步。元丰至元祐年间,开封又扩建城濠。原计划是宽50步,后来实际宽度是“十余丈” ,大约30步。据左谏议大夫梁焘言:“臣窃以都城之役,程工浩瀚,开广池隍,最为大事……尽发封桩官钱,蠹耗国力。毁撤庐舍,生者不得安;掀剔坟陇,死者不得息。弃土山积,旁无旷地,稍已堙没园林,浸至壅阏道路。” 由此可见,这一重大工程占用了许多城外坟地,所出土方侵占了园林、道路。
随着开封郊区绿地空间不断被挤压,天然林地、草地面积缩小。植被破坏后,土壤失去植被的保护,更容易受到风力侵蚀,从而导致风沙增多。位于黄河冲积平原的开封,地表多沙荒,“都城土薄水浅,城南穿土尺余已沙湿” 。沙壤结构疏松,在地表植被稀疏或裸露的条件下,风吹即扬。最早有明确记载的是宋太宗端拱二年(989):“京师暴风起东北,尘沙曀日,人不相辨。” 是一场非常严重的扬沙天气。最典型的是康定元年(1040)三月二十日的一场沙尘暴,在朝廷任职的著名诗人梅尧臣于开封野外亲身经历了这场异常气象,并根据所见所闻,撰成《风异赋》,详细记述了这次沙尘暴的情景和造成的灾害:
庚辰岁三月丙子,天大风。壬午,诏出郡县系狱死罪已下。……吾因迓劳适于郊,憩亭舍,日昃时群辈外嚣曰:‘火来火来。’喔呼噫嚱,出屋远望,西北之陲,亘天接地,混混赫赫,不见端涯。逡巡则赤埃赭雾,突荡奔驰。阳精失色,白昼如晦,号空吼穴,扬砂走块。众心惊惶,广衢翳昧,莫辨谁何,执手相对。其少顷也,稍明故归,人未宁兮,相与而为队,顺前者措足之不暇,逆进者举武而愈退。睇山川兮安陈,趋城郭兮安在,所可视者五六步之内。越翌日,四方恬霁,乾坤黯惨,物色憔悴。牛复马还绝衔鼻,草靡木折荚实坠,禽鸟堕死泥满喙,几案倾欹尘覆器。民庐毁坏,商车颠踬。……或曰起浚都,播许、郑,历洛汭,以及唐、邓、汉、随之地。稽厥时厥状,无与此土异,未迨旬浃,德音遐暨,是知本闻之不伪。
发生在下午、来自西北方向的强沙尘暴非常猛烈,能见度很低,造成的灾情也相当严重,可谓一片狼藉,到处残破,损失惨重。而且,这场波及湖北的沙尘暴有可能源自开封,更令人担忧。
为方便分析北宋开封风沙状况,笔者依据有关史料,制成《北宋开封沙尘天气表》(表2)附后。
据表2统计,北宋开封有确切记载的沙尘天气凡34次。其中,宋太祖0次;宋太宗2次,在位21年,平均每年0.09次;宋真宗6次,在位25年,平均每年0.24次;宋仁宗5次,在位41年,平均每年0.12次;宋英宗4次,在位4年,平均每年1次;宋神宗9次,在位18年,平均每年0.5次;宋哲宗2次,在位15年,平均每年0.13次;宋徽宗1次,在位24年,平均每年0.04次;宋钦宗5次,在位2年,平均每年2.5次。以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为北宋前期,凡62年,共8次,平均每年0.13次;以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为北宋中期,凡62年,共18次,平均每年0.29次;宋哲宗、宋徽宗、宋钦宗为北宋后期,凡41年,共8次,平均每年0.19次。如此看来,北宋前期沙尘天气最少,北宋中期最多,北宋后期居中。但以皇帝而言,除了宋太祖朝以外,宋徽宗朝最少。宋钦宗朝的记载,注入不少屈辱亡国的悲愤,颇有夸大其词的倾向,对其数据当有所保留。大体而论,时间分布以宋仁宗朝后期至宋神宗朝前期(1063—1079)最频繁,与开封干旱高峰大致对应 。
司空见惯的风沙天气官方一般并不记载,实际上常常是“风吹沙度满城黄” 。以下士大夫的诗句,可以给出具体生动的场景。梅尧臣:“昨日汴水头,共饯东去人,暴风吹黄沙,对面不相亲。” 郑獬:“京师恶尘土,两足没至踝。狂风暴然作,塞天赤如赭。” 司马光:“红尘昼夜飞,车马古今迹。” 王安石:“低回大梁下,屡叹风沙恶。” 邢居实:“十年客京洛,衣袂多黄尘。” 谢薖:“吾观大梁城,九衢尘暗天。” 贺铸:“客子厌京尘,长街风迷目。” 这些诗人都生长在北宋中后期,尤以北宋中期为多。但毕竟是诗句,诸如尘土“两足没至踝”等,显然是文学夸张。
欧阳修有诗云:“京师花木类多奇,常恨春归人不归。车马喧喧走尘土,园林处处锁芳菲。” 集中反映出的特点是开封园林珍奇众多,但道路上却是车马行进掀起的灰尘,展示的正是植被与沙尘的博弈。另一例子是宋英宗朝,几位馆阁文人前往内城封丘门外一小巷中的一户市民家赏花,“行数步,至一门陋甚,又数步,至大门,特壮丽,造厅下马。主人戴道帽衣紫半臂徐步而出。达道素识之,因曰:‘今日风埃。’主人曰:‘此中不觉。诸公宜往小厅。’至则杂花盛开,雕栏画楯,楼观甚丽,水陆毕陈,皆京师所未尝见。主人云:‘此未足佳颐旨。’开后堂门,坐上已闻乐声矣。时在谅暗中,莘老辞之,众遂去。莘老尝语人:‘平生看花,只此一处。’” 在闹市小巷中别有洞天,不显山漏水,虽不知有多大面积、有多少花卉,但足以使见多识广的士大夫惊异,其质量显然超过了京师其它任何园林,而且还没有到其后苑观赏。关键是客人言“今日风埃”,主人却说“此中不觉”,其家园林遮挡抵御了外边的风沙。
三、北宋后期开封环境的改善
百万人口的大都会,每天都需要海量的城市建设和家具、工具材料,民众日常烹饪、冬季取暖,官方酿酒、制瓷等,也需要大量木材和燃料,这正是四郊林木日渐减少的原因。社会日常耗材毁坏树木,和自然环境发生冲突。为此,宋人采取了多种措施,保护林木。
其一,节省木柴。熙宁五年(1072),虢州工匠向朝廷贡献出新发明的连二灶酿酒法,朝廷三司军将王靖改进为连三灶法,用于官方的酿酒作坊,“畿内酒坊等处连三灶,岁省柴四十余万斤” ,大约就是通过三个灶膛串联布局,形成阶梯式热量传递系统,实现热能多级利用。实验显示了显著的效益,遂得到进一步推广,大幅度减少了对木柴的消耗。
其二,使用煤炭取代木柴。仍是宋神宗熙宁年间,开封开始广泛使用煤炭。北宋末年的朱弁指出:“石炭不知始何时。熙宁间,初到京师” ,从而极大地便利并提升了社会生产和生活。京西排岸司专门组织有“西河石炭纲” ,而且有数量指标,负责向首都供应煤炭。两宋之际的庄绰说:“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然薪者。” 此言显然有夸张之处,但有史料证明,东京开封确实广泛使用煤炭。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制定的选人所任在京师的窠阙职位,其中许多是在京城的石炭即煤炭场的职位:“河(引按:指汴河)南第一至第十石炭场,河北第一至第十石炭场,京西软炭场,抽买石炭场,丰济石炭场,城东新置炭场。” 除了“软炭场”“新置炭场”不能明确是否石炭外,至少有22个煤炭供应、储存网点,遍布京师各地。从“抽买石炭场”这一机构分析,当是负责抽买商人所贩运到京师的煤炭,说明除了官方外,还有不少民间煤炭供应渠道和煤炭商。宋徽宗政和六年(1117),开封府尹王革曾提及“都下石炭,私场之家并无停积”即可证明 。开封燃料实现了革命性的巨大升级换代,有效遏制了对树木的依赖性砍伐。
其三,加大人工林的种植。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兼常平事吴审礼上书说道:“帝畿千里,有终日行不见桑柘处,民不知蚕,非所以美俗。请教以种艺,责县劝率之。不一年,所租以亿万计。” 朝廷下令予以推行。熙宁八年(1075),左藏库副使王鉴建议:“开封府界近京牧地及淤田甚多,广种榆柳,较之租佃有倍息。” 在开封郊外广袤的牧地和新改造的淤田上植树造林,效益比租佃出去收租多出一倍,朝廷随即批准。是退牧还林的举措。宋徽宗时的南郊陈留就多柳树,“柳林行不尽,想见春风时。” 柳树林的面积很辽阔。
以上重大举措,都发生在风沙最严重也最有作为的宋神宗一朝,谅非偶然,是人地互动、物极必反的转折。
到宋徽宗朝,东京城内外的绿化已经大有改观,拥有全国最发达的园林业,还引进了大批南方花木 。如政和年间福建的荔枝移植于开封:“政和初,闽中贡连株者移植禁中,次年结实不减土出。” 荔枝是亚热带果树,在北方的开封能够成功移植,展示了不惜代价的科技成果。朱弁记载:“银杏出宣、歙,京师始惟北李园地中有之,见于欧、梅唱和诗,今则畿甸处处皆种。” 北宋后期迅速普及开封地区,至北宋末已有胸径合抱的大银杏树了 。外城的护龙河两旁“皆植杨柳” 。作为贵族官僚云集的都城,供娱乐休闲的园林景观必不可少,大多都在郊外。孟元老说:“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可谓到处郁郁葱葱。正因为如此,所以为时五昼夜的正月十八元宵节结束后,京城人便开始出城踏青、探春去了:“收灯毕,都人争先出城探春”。著名的官私园林有:“州南则玉津园外学,方池亭榭。玉仙观转龙弯西去,一丈佛园子、王太尉园,奉圣寺前孟景初园,四里桥望牛冈,剑客庙。自转龙弯东去,陈州门外,园馆尤多。州东宋门外,快活林、勃脐陂、独乐冈、砚台、蜘蛛楼、麦家园、虹桥、王家园、曹、宋门之间东御苑,乾明崇夏尼寺。州北李驸马园,州西新郑门大路,直过金明池西道者院,院前皆妓馆。以西宴宾楼,有亭榭,曲折池塘,秋千、画舫,酒客税小舟,帐设游赏。相对祥祺观,直至板桥,有集贤楼、莲花楼,乃之官河东、陕西五路之别馆,寻常饯送置酒于此。过板桥有下松园、王太宰园、杏花冈。金明池角,南去水虎翼巷,水磨下蔡太师园。南洗马桥西巷内,华严尼寺、王小姑酒店。北金水河两浙尼寺、巴娄寺、养种园,四时花木,繁盛可观。南去药梁园、童太师园。南去铁佛寺、鸿福寺、东西柏榆村。州北模天坡、角桥,至仓王庙,十八寿圣尼寺、孟四翁酒店。州西北元有庶人园,有创台、流杯亭榭数处,放人春赏。” 这些园林在开封城内外星罗棋布,自然使都城风光旖旎无限。
官方园林在已有的基础上更加茂密,绿意更浓,且有新建的艮岳、延福宫等大型园林,私家园林更多,无不苍翠茂盛,景致迷人,使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因而,清明节踏青春游的风俗十分兴盛:“都城人出郊……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 北宋末袁褧记载开封郊野的著名园林之后,又道:“其他不以名著约百十,不能悉记也。” 一二百多处大大小小的园林占满了四郊,按孟元老的说法,还向外蔓延近百里。其说恐有夸张,但十余里数十里总是有的。如“独乐冈”在城东15里,“杏花冈”在城西南15里 。 须知,历史气候在宋徽宗朝进入第三个冷期即小冰期,并于靖康年间达到峰值 ,在此低温的背景下取得巨大的园林成就,确实难能可贵,令人赞叹。
绿茵草地也不少。京城之北多牧场:“京师城北,乃官民放养羊地。” 专用于放羊。位于开封西北的牟驼冈,靖康时仅金兵缴获的官马就有二万匹 ,显然有着广袤的草地,对环境而言起到固沙涵水的作用。园林中都有不同面积的池沼水面,还有官方管理的具有公共性质的水库、池塘等,如开封西南郊的三十六陂池塘群就是典型 。另有许多养鱼塘,如西郊就是本地最主要的鱼类供应基地,每天向京城提供活鱼:“卖生鱼则用浅抱桶,以柳叶间串,清水中浸,或循街出卖。每日早惟新郑门、西水门、万胜门,如此生鱼有数千檐入门。” 城西三座城门都成为进鱼通道,可见产量之大,水面之多。这些湿地在生态保护、灾害防控、资源循环、尤其是在湿润空气、抵御风沙方面起到很大作用。
绿网交织下的开封自然环境状况大有改观,风沙有所抑制。从表2可以看到,开封发生沙尘天气在北宋中期平均每年0.29次,北宋后期下降到平均每年0.19次,宋徽宗一朝最少,仅1次,也没有大风天气。旱灾只有大观四年(1110)、政和二年(1112)、政和六年(1117)、宣和四年(1122)4次,是北宋历朝也是每10年旱情最少的时期 。专载北宋末期东京开封的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以及袁褧《枫窗小牍》中,只字不提“尘”,也不言风沙,可与统计表相印证。据蔡绦记载,北宋后期,“是时海宇晏清,四夷向风,屈膝请命;天气亦氤氲异常,朝野无事,日惟讲礼乐庆祥瑞,可谓升平极盛之际。” 尽管他是在为其父蔡京任相歌功颂德,但也不是信口雌黄,至少“天气亦氤氲异常”,还是有一定的历史气象依据。
生态环境优化的另一证例是出现了野生鹤群。宋徽宗《瑞鹤图》题记云:“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异久之,经时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 。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日,汴京上空忽然彩云飘浮,十余只仙鹤飞鸣于皇城上空,盘旋了很久才向西北飞去。南宋袁褧也记载到,“余汴城故居,近陈州门内、蔡河东畔。居后有圃,乔林深竹,映带城隅。中有来鹤亭,王大父时有野鹤来栖,遂驯狎不去。” 其家在开封靠近外城东南门陈州门的城内,旁临蔡河,后花园有竹林,宋徽宗朝曾有野鹤栖息,并留置不去。鹤常栖息于沼泽、湖泊、苇丛、草地、开阔平原、海边滩涂以及河岸,主要以鱼、虾、蝌蚪、水生昆虫、软体动物以及水生植物的茎、叶、根或者果实等为食。宋徽宗所见所绘为迁徙性鸟类丹顶鹤,其出现暗示开封周边存在湿地或未过度开发的自然栖息地,为候鸟提供了短暂停留的环境。鹤群敢于接近人类聚居区,说明城市扩张尚未完全破坏自然生态,周边仍保留野趣空间。
结 语
北宋开封生态环境的历史变化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皇帝狩猎次数从多到少,直至停罢;另一条是开封沙尘天气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再到少,在北宋中期形成一高峰,所反映的其实都是开封作为都城的环境变化。从五代小朝廷延续过来的都城,在统一、和平年代发展成为百万人口的国际大都会,建筑物的扩张、人口的外溢,对周边植被等自然环境的挤压、掠夺、破坏是空前的,草地、林地日益缩减,裸露出来的沙地很容易被平原之风吹向空中,对京城的侵袭造成居民生活种种不便,更不消说对民众呼吸系统的危害。有意无意的环境保护和绿化运动,包括官方人工林和园林的建设、私家园囿的普及,一定程度上修复了郊野的生态,到北宋后期重新抑制了风沙。
南宋庄绰独具慧眼,曾敏锐指出:“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今驻跸吴、越,山林之广,不足以供樵苏。虽佳花美竹,坟墓之松楸,岁月之间,尽成赤地。根枿之微,斫撅皆遍,芽蘖无复可生,思石炭之利而不可得。” 他对比南北宋两都城的燃料与生态状况,开封位于并无多少林木的平原,北宋后期燃料以煤炭为主;而杭州位于山林丰富的东南地区,成为都城后人口暴增,林业资源很快消耗殆尽,所谓“岁月之间,尽成赤地”,实在令人震惊。开封后期自然环境的修复当然不都是煤炭的功劳,但由此可反观北宋开封周边环境能维持数十年之后才多风沙的侵袭,以及宋神宗以来的修复成功,是多么珍贵。这是一次颇有价值的生态社会实验,证明环境修复及其路径、作用,实现大都市与环境的平衡和谐发展,在历史上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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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宋史研究资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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