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衢州日报)
转自:衢州日报
占鲁明
酱之为物,看似寻常,却在光阴深处酝酿着千般滋味。它静守在厨房一隅,不似油盐般日日登台,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意蕴。
年少时读《论语》,见“不得其酱不食”,总觉得夫子太过讲究。直到后来漂泊异乡,尝遍他乡滋味,才渐渐懂得,古人执着的原不是口腹之欲,而是一种不肯苟且的生活态度,是与四时流转相呼应的生命仪式。这番体悟,多半来自母亲酿造的“六月酱”。
这名字起得朴实,却透着不容更改的执拗——非得足足晒满六个月的日头不可。每年春深时节,母亲便开始张罗制酱。她总是俯身在竹匾前,一颗颗拣选最饱满的黄豆,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事。蒸豆的日子,整个厨房都飘着暖融融的豆香。蒸透的豆子要均匀铺在竹匾里,覆上洗净的香蒿与南瓜叶。不过几日,那些圆滚滚的豆子便生出斑斓的菌丝,白的似雪,黄的如金,绿的若苔,煞是好看。母亲见我捂着鼻子躲开,总是温言解释,“这才是酱的魂灵。”
待“酱黄”成形,便要开始最热闹的工序。鲜红的小米椒要剁得极碎,老姜与大蒜也要细细研磨。母亲按着祖传的方子,将所有的材料在瓦盆中相会,调入粗盐、冰糖,最后淋上本地的米酒。刹那间,辛烈与醇香交织迸发,仿佛沉睡的天地骤然苏醒,预示着一段漫长的酝酿即将开始。
自此,院中那口赭褐色陶缸便成了母亲最深的牵挂。每日清晨,她必用那柄被岁月打磨得光润的木耙,深入缸底,徐徐搅动。这个动作,她要重复整整一百八十个清晨。我常看见她俯身轻嗅酱缸的气息,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劳作,倒像是在与时光对话。酱料在她的守护下悄然蜕变:颜色从艳红渐渐沉淀为稳重的紫檀色,质地从稀松变得浓稠如缎,最终融汇成一种圆融悠长的酱香,在夏夜的微风里飘出老远,成为我记忆中最熟悉的家味道。
常山有句老话:一缸酱,半桌菜。这缸六月酱,确实让我们的清贫岁月活色生香。最叫人难忘的是“酱肉”。母亲总选上好的五花肉,煮熟后趁热封入酱缸,让每一寸肌理都吸饱酱的精华。半月后取出蒸熟,但见肉片晶莹,肥处如琥珀,瘦处染绯红。我总等不及上桌,偷偷拈起最肥美的一片塞进嘴里。“馋猫!没个吃相!”母亲笑骂着,眼里却漾着慈爱。那滚烫的酱汁在口中迸发的瞬间,是我记忆中最奢侈的幸福。
还有那“笋扛酱”:春笋要选最嫩的,切丁后与肉末同炒,待香气最盛时加入辣酱,临起锅前定要撒一把紫苏。紫苏的异香瞬间点燃所有的滋味,成就一曲层次丰富的味觉交响。用它拌着热腾腾的白米饭,我能连吃三大碗,直到小肚子滚圆方才罢休。
一粥一饭间,母亲用她的智慧,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如今想来,那才是一个家最美好的时光——物质虽不丰裕,但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温馨,却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
后来我漂泊异乡,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母亲捎来的辣酱成了唯一的慰藉。记得有一年寒冬,归期延误,在异乡的出租屋里,我用简易蒸锅蒸了最后一块珍藏的酱肉,又挖了一勺六月酱拌饭。当熟悉的酱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所有压抑的思念瞬间决堤。我开了瓶白酒,想要浇灭乡愁,却不料酒入愁肠,反而让情绪更加汹涌。起初只是默默垂泪,后来竟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哭到伤心处,又想起母亲的笑骂,忍不住痴笑起来。一个七尺男儿,对着几片酱肉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原来乡愁平时深藏不露,一旦被母亲的味道唤醒,便摧毁了成年人所有精心维持的体面。
如今母亲年事已高,再也无力制作“六月酱”。每次回家,看见空空的酱缸,我心里总是一阵酸楚。我虽思念那滋味,却怎忍心再让她劳碌?那声“妈,想吃您做的酱了”在嘴边转了无数次,终究化作无言的叹息。
馋时我也学着自制辣酱,用市售的海天辣酱打底,加小米椒、姜、蒜,调盐、糖,淋白酒。看起来红艳热闹,辣度甚至更胜一筹,可是,这终究是赝品——只有直来直去的咸辣,没有酱黄发酵的醇厚,没有阳光沉淀的温暖,更没有母亲用时光揉进去的深情。它解得了一时之馋,却永远填不满心底那个“乡愁”的空洞。
今夜,对着这碟赝品,我终于明白:母亲的六月酱里,藏着整个夏日的阳光,藏着庭院里一家和谐的光景,更藏着母亲永不枯竭的青春。那空空的酱缸,是母亲逝去的韶华和我这个天涯倦客再也回不去的儿时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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