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八零年的风还带着土腥味儿,我们红旗大队刚收完最后一茬玉米,累得脱层皮的社员们总算能喘口气。也就是在这当口,我们队长王功生家办了件轰动全村的大喜事——他家那个有点憨的儿子王大锤,要娶媳妇了,娶的还是邻村公认的一枝花,林清荷。
洞房那晚,王功生家院里闹哄哄的,大伙儿喝着苞谷酒,扯着嗓子划拳,都想看看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到底啥味儿。可酒还没喝透,新房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新郎官王大锤,一个一米八几的壮实后生,竟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捂着脸,一边“呜呜”地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满院子的嘈杂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死一般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大锤那张挂满泪水的脸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傻子,是被漂亮媳妇给踹出来了?这天大的福气,他终究是没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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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着大锤二十好几了,村里同龄的小伙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摸过。王功生两口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谁家好好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憨子?这天,媒婆张婶扭着腰进了王家大院,神神秘秘地说给大锤说了门好亲事。王功生两口子起初还不信,心想哪个姑娘能看上自家儿子。
“是邻村老林家的闺女,林清荷!”张婶一拍大腿,唾沫横飞,“那模样,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水灵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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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婶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彩礼,这个数!三百块钱,外加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一块‘上海’牌手表!老林家说了,只要东西到位,人立马就嫁过来!”
三百块!这在八零年,对于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家庭来说,那是一笔天文数字,几乎是王功生家大半辈子的积蓄。崔芬当场就急了,这不是明摆着卖闺女吗?这要是娶回来个祖宗,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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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一传开,全村都炸了锅。风言风语像夏天里的苍蝇,嗡嗡地响个没完。“老王家这是疯了,花光家底买个漂亮媳妇,值当吗?”“那林清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八成是图老王家的队长身份,以后好扒着吸血呢!”“等着瞧吧,就大锤那样的,那媳妇早晚得跟人跑了!”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林清荷耳朵里。她来王家认门那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村里的婆娘们都围在王家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待售的牲口。林清荷的脸,白得像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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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锤愣愣地看着林清荷,那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就是里头没一点光彩,像蒙着一层雾。他没说话,只是咧开嘴,嘿嘿地傻笑了一下。这一下,把周围看热闹的婆娘们都给逗乐了,笑声刺耳得很。林清荷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
突然,大锤转身跑进了灶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他走到林清荷面前,把红薯塞到她手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甜,吃。”他那双大手,因为常年干农活,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可递东西的动作却笨拙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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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办得很热闹,王功生豁出去了,摆了十几桌流水席。大锤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中山装,胸口戴着大红花,从头到尾就在那傻笑。林清荷穿着红色的确良褂子,话很少,谁敬酒她都喝,喝得小脸通红。有人闹着让新郎新娘亲一个,大锤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林清荷落落大方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我替他喝三杯,这事儿就算了,行吗?”那股子清冷又干脆的劲儿,让一帮老爷们儿都愣住了。
好不容易闹完了洞房,客人都散了。新房里,只剩下跳动的红烛和两个同样紧张的人。大锤坐在床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林清荷给他倒了杯水,轻声说:“累了一天了,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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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沉默了很久,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突然,林清荷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大锤。她用微微颤抖的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红色上衣的盘扣。大锤的心“咚咚”地跳,以为……以为她要做什么,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见林清荷缓缓地脱下外衣,露出了光洁的后背。从她的左边肩胛骨开始,一道狰狞的、像蜈蚣一样盘踞的伤疤,从上到下,几乎贯穿了她整个背部!那疤痕又深又长,皮肉扭曲,在烛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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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转过身,眼圈红红地看着已经呆住的大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王大锤,我不是个好女人,我是个有残缺的人。你要是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你把我赶出去,我一句话都不说,彩礼钱,我们家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你。”
说完,她就那么站着,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准备迎接大锤的厌恶、惊恐,甚至是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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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很多话,想安慰她,想告诉她自己不嫌弃,可他嘴笨,什么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从他嘴里只挤出两个字,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心疼:“疼……吧?”
就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清荷心中那把锁了十几年、早已锈迹斑斑的锁。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以为会等来嫌恶的目光,却等来了一句“疼吧?”。这个全世界都觉得他傻的男人,却第一个看到了她的伤,感受到了她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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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大锤,也跟着傻了。他看到这个仙女一样的媳妇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让她别哭,可他越急,嘴巴越不听使唤。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委屈和心疼涌了上来。
他心疼她,心疼她身上那么大一道疤,心疼她从小就要背着这样的秘密。他也高兴,高兴得想大喊,这么好的媳-妇,这么信任他的媳妇,愿意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真的是他的了!这巨大的情感冲击,远远超出了他那简单大脑的处理能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心疼交织在一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个孩子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出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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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王功生两口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冲进去问个究竟,门开了。林清荷眼睛红肿,却一脸平静地走了出来。她没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还在院子中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锤面前,轻轻拉住了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
“大锤,不哭了。”她的声音温柔又有力,“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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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再次关上。留给院里所有人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谜。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看见王大锤挑着两桶水,走得稳稳当当。林清荷就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毛巾,时不时踮起脚,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大锤还是那副憨憨的样子,只是脸上的傻笑,多了几分踏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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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了一儿一女,都聪明伶俐。大锤这辈子话都不多,但他看媳妇的眼神,永远像洞房那晚一样,充满了心疼和珍惜。而那晚大锤为什么哭着跑出来,成了村里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只有林清荷知道,她那个被人叫做“傻子”的丈夫,有着这世上最干净、最善良的一颗心。他那晚的眼泪,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嫌弃,而是一个纯粹的灵魂,在遇见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时,所能给出的最滚烫、最真诚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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