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哗啦啦……”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像是有人在用簸箕筛着碎石子,一下一下,磨着我的耳膜,也磨着我的耐心。我把头死死蒙在散发着汗酸味的被子里,心里头那股火“噌”地一下就蹿上了天灵盖。
这已经是后半夜三点多了。窗外的大雨跟疯了似的,瓢泼一样砸在工地板房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根本睡不着。可屋里更吵的,是隔壁床的郝振国和他那个突然跑来探亲的女朋友。
郝振国,我们都叫他郝大哥,快四十的人了,平时闷得像个葫芦,一天到晚除了干活,嘴里蹦不出三个字。可他这个女朋友一来,好家伙,像是把压抑了半辈子的精力全使出来了。从熄灯开始,他那张老旧的铁架床就没消停过,“咯吱咯吱”的,像个快散架的老风车。我们这大通铺里住了十二个老爷们,一个个翻来覆去,谁心里不憋着火?大家都是出来卖力气养家糊口的,白天在脚手架上累得像条狗,晚上就图个安稳觉,他们倒好,把这当成自家蜜月套房了。
![]()
这话一出来,我浑身的火气瞬间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脑门的问号。这……这是啥情况?
说起我们这个工地宿舍,那条件,真是一言难尽。一间大板房,南北墙上各摆六张上下铺铁床,中间留条窄窄的过道,走个人都得侧着身子。空气里永远混合着汗味、烟味还有脚臭味,夏天蚊子能把人抬走,冬天四面漏风。郝大哥睡我隔壁床,下铺。他来这个工地快一年了,是我见过最能吃苦也最抠门的人。
大伙儿晚上收工了,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喝点小酒,吹吹牛,他从来不参与。人家吃十块钱的盒饭,他永远是三个馒头一包咸菜。我们发了工资,总得去镇上买点好吃的,买两件新衣服,他呢,除了买最便宜的牙膏香皂,一分钱都不多花。我亲眼见过,他那双解放鞋,鞋底都快磨穿了,还用工地上的废轮胎胶粘了又粘。
![]()
直到三天前,他那个叫陈静的女朋友来了。
陈静看着三十出头,人长得挺清秀,就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看就是长期劳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来的时候,就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郝大哥那天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跑到镇上割了十块钱的猪头肉,又炒了两个素菜,俩人就蹲在宿舍门口的屋檐下,吃得特别香。那一幕,让不少工友都看得有点眼热。都说男人在外头苦,不就为了家里那口热饭,那个知冷知热的人吗?
晚上,工头看陈静一个女人家没地方住,就破例让她跟郝大哥挤一张床。我们这帮光棍汉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大家都很自觉地早早躺下,把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可谁都没想到,这“二人世界”会是这么个光景。
![]()
“就这些了吗?”陈静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一直在哭。
“这是我这个月刚发的,还有上个月省下来的……我都拿出来了,一分没留。”郝大哥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可是……可是还差好多啊。医生说,小宝这次的手术费,最少要五万块。这……这才八千多,连个零头都不够。振国,咋办啊?咱家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上次你弟结婚,咱把最后那点积蓄都给他了,现在真是……”陈一静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
“烧退了,可人没精神,一直喊着要爸爸……振国,我想你,小宝也想你。要不,你跟工头说说,预支点工资行不行?”
“不行啊……”郝大哥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工头人是不错,可这是公司的规矩。上个月老马的爹没了,想预支两千块钱回家办丧事,工头自己掏腰包借给他的。我这……我这是五万块,不是两千块,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
“哗啦啦……”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他们在数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一张张汗湿的十块、五块,甚至是一枚枚带着铁锈味的硬币。那是郝大哥用三百多个日夜的汗水,从钢筋水泥里抠出来的救命钱。
“你别急,明天……明天我去找找别的活儿。听说码头上晚上招装卸工,通宵干一晚能给两百。我白天在工地,晚上去码头,一个月下来,又能多几千。”郝大哥的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
“不行!你身体会垮的!你忘了去年你就是因为太累从架子上摔下来,腿断了在床上躺了俩月吗?”陈静的声音尖锐起来,“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没了,我跟小宝怎么办!”
![]()
男人压抑的哭声,比女人的撕心裂肺更让人心碎。那一刻,我感觉整个铁皮屋子都在跟着他颤抖。我们这屋子里的十二个男人,平时嘻嘻哈哈,嘴里荤素不忌,可那一晚,没一个人出声,甚至连翻身的声音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份沉重的绝望。
天亮了。
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工地的早饭是白粥和馒头,我拿着饭盒,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郝大哥的床铺。
![]()
那一幕,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这时候,几个起得晚的工友打着哈欠走进来,其中一个叫王大嘴的,平时就喜欢开玩笑,他看见陈静,立马挤眉弄眼地对郝大哥说:“哎哟,郝大哥,真人不露相啊!嫂子这么漂亮,难怪你昨晚一宿没睡,动静那么大,我们可都听见了啊!啥时候也教教兄弟几招?”
他话音刚落,整个宿舍的气氛瞬间凝固了。几个昨晚听见真相的工友,脸都沉了下来。
![]()
郝大哥猛地站起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王大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老实的男人,被人当面揭开最深的伤疤,羞辱他用命换来的尊严,他除了愤怒,竟不知如何反抗。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一声暴喝,不是郝大哥,也不是我,是我们的工头,一个五十多岁的山东大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提着两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脸黑得像锅底。
![]()
王大嘴被打蒙了,捂着脑袋,看着工头,又看看郝大哥床上的那堆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工头没再理他,转身把手里的包子递给陈静,声音瞬间温和了下来:“弟妹,吃点东西。振国的事,我昨晚听见了。是大哥对不住你们,这工地上都是些粗人,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郝大哥手里,“这里是两万块钱,是我和我老婆攒着给我儿子娶媳妇的,你们先拿去用。别说预支,这是大哥借给你的,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没有,就当我给咱大侄子看病的。”
![]()
“起来!是个爷们就给老子站起来!”工头一把将他拽起来,“哭啥?有这工夫哭,不如赶紧让你媳妇带钱回去给孩子治病!钱不够,我们大伙儿再想办法!”
工头的话像一道命令,宿舍里的男人们都动了起来。那个被打的王大嘴,第一个从自己床头的枕头下摸出五百块钱,红着脸塞到郝大哥手里:“郝哥,对不住,我混蛋!这点钱不多,你拿着。”
“我也有一点!”“算我一个!”“郝大哥,给孩子的,拿着!”
![]()
郝大哥捧着那堆零零散散却重如千钧的钱,哭得像个孩子。陈静也捂着嘴,泪流满面,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天早上,没有一个人去吃工地的早饭。我们凑钱在镇上的小饭馆给郝大哥和陈静送行,点了一桌子好菜。饭桌上,郝大哥一句话没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最便宜的白酒,眼泪混着酒,一杯杯往肚里咽。
送走陈静后,郝大哥回到工地,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那么沉默,偶尔会跟我们一起抽支烟,说几句家里的事。他说,他儿子叫小宝,特别懂事,知道家里穷,从来不跟别的孩子要玩具。他还说,等小宝病好了,他要带他来城里,看看爸爸盖的高楼大厦。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