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公江国栋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指着我丈夫江涛的鼻子吼出那句“往后这个家,逢年过节分两桌吃”时,我心里反而出奇地平静。
就像一根紧绷了八年的弦,终于断了。
这八年,从我嫁给江涛,成为江家大儿媳的那天起,我就像一个陀螺,被“懂事”、“贤惠”、“顾大局”这些词抽打着,不停地旋转。给小叔子江伟买房,我们掏了大部分首付;公婆心血来潮要去旅游,是我们订票付款;家里大到换冰箱电视,小到买几斤好茶叶,似乎都默认是我们的责任。江涛总说,他是大哥,多担待点是应该的。
我也以为是应该的。直到中秋节前一个星期,他爸为了一场家宴,理直气壮地让他转八千块钱过去。那一刻,我心里那根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而这一切,都得从那个阳光好得有些刺眼的周二下午说起。
第一章
那天下午,我正在核对一份季度报表,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公”两个字。我顺手接起,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喂,怎么了?”我的语气很平常,以为又是晚上吃什么之类的家常琐事。
电话那头的江涛却有些吞吞吐吐,“那个……岚岚,爸刚给我打电话了。”
“嗯?爸说什么了?”我手里的笔一顿,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公公江国栋是个从不拐弯抹角的人,每次主动给江涛打电话,十有八九都跟钱有关。
“这不是快中秋了嘛,他说今年想热闹热闹,在外面订个大包间,把咱家和几个近的亲戚都叫上,一起吃个团圆饭。”江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我笑了笑,觉得这是好事。“挺好的呀,在外面吃省得妈累死累活准备一桌子菜。订在哪了?”
“就咱家附近那个‘福满楼’,说订了个能坐二十人的大包间,菜都点得差不多了。”
“那敢情好。”我真心觉得不错,公公难得这么有兴致。
江涛在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声音更低了:“他说……他让……让我先转八千块钱给他。”
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黑线。
八千?
我停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把听筒从肩膀上拿下来,握在手里,确认道:“八千块?一顿饭?”
“嗯,”江涛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他说福满楼档次高,又是过节,点的菜也都是硬菜,海鲜什么的,再加上酒水,差不多就这个数。”
我深吸了一口报表上油墨的味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江涛,你弟弟江伟呢?爸让他出了吗?”
“……爸没提。”
“没提?”我重复了一遍,感觉一股火气从脚底板慢慢往上窜,“他没提,你也没问?”
“我……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爸那口气,就是通知我一下,好像这事就该我办一样。”江涛的语气里充满了熟悉的、让我又爱又气的憨厚与为难。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飞速闪过一幕幕画面。
去年过年,公公说老家的电视太小了,亲戚来了没面子。江涛二话不说,网上下单了一台七十五寸的液晶电视,六千多,我们付的钱。江伟当时就在旁边,乐呵呵地说:“还是我哥大气。”
前年,婆婆张桂英和几个老姐妹要去云南玩,江涛给报了最好的夕阳红旅行团,一万多,我们付的钱。江伟两口子,就买了点水果去看了一眼,说:“妈,玩得开心点。”
江伟结婚,我们作为哥嫂,不仅包了十万的红包,他婚房的首付,我们也悄悄贴了十五万,因为公婆说:“江伟单位效益不好,你们当哥嫂的,能帮就多帮衬点。”而江伟,上个月刚换了辆二十多万的新车,朋友圈里九宫格照片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电影蒙太奇,在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我们这个小家,就像是江家的一块唐僧肉,谁都能上来咬一口,还觉得理所当然。
我睁开眼,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着赤字的红色负号,一字一句地对电话那头的江涛说:“江涛,你听着。这八千块钱,我们一分都不会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第二章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中央空调的冷风吹得我有些发冷。我盯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叫林岚,今年三十四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会计。我和江涛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结婚八年,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的生活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凭着两个人的努力,有房有贷,有车有娃,过得也算安稳。
我一直认为,自己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儿媳。公婆说什么,我基本都听着;家里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办到,也从不推辞。我甚至为了讨好喜欢吃肉的公公,专门去学了他最爱吃的那道梅菜扣肉,每次家庭聚会,这道菜都是我的保留节目,也总能换来他一句“嗯,还是岚岚做的地道”的夸奖。
我以为,我的付出和忍让,能换来家庭的和睦,能换来他们对我这个外来媳妇的真心接纳。
可现实好像不是这样。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我们的付出,习惯到把它当成了一种理所应当的义务。而江涛,我这个善良到甚至有些软弱的丈夫,总是在“孝顺”和“家庭和睦”的大旗下,一次次地妥协。
晚上回到家,江涛已经做好了饭。女儿在客厅看动画片,饭桌上摆着我爱吃的糖醋排骨。他给我盛好饭,递到我手里,眼神里带着几分讨好和探寻。
“岚岚,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呢?”他给我夹了一块排骨。
我没说话,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他叹了口气,坐在我对面,“我知道,这些年是委屈你了。我爸那个人,你也知道,好面子,又是家里的老大,他总觉得长子就该多承担。他心里没恶意的。”
“没恶意?”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江涛,这不是有没有恶意的问题,这是公不公平的问题。江伟上个月刚换了新车,他没钱吗?为什么这种事,你爸连问都不问他一句,直接就来找你?因为在他心里,你的钱就是他的钱,而江伟的钱,才是江伟自己的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江涛的脸涨红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可……可那是我爸啊。为八千块钱跟他闹僵,至于吗?街坊邻居知道了,不得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不孝顺?”
“孝顺不是愚孝,更不是无限度的满足。”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江涛,我们也有自己的家,我们有房贷要还,有女儿要养。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一笔笔账算出来,你一个个项目跑出来的。凭什么我们要勒紧裤腰带,去为别人的面子买单?”
“就这一次,行吗?”江涛的语气近乎哀求,“中秋节,大过节的,别闹得不愉快。这钱我先转过去,以后……以后我跟爸妈说,让他们也多考虑考虑我们。”
又是“以后”。
这样的话,我听了不下十遍。每次我们为类似的事情争执,他都用“以后会说”来安抚我。可这个“以后”,从来没有到来过。
我看着他疲惫又为难的脸,心里一阵发软。我知道他夹在中间难做,一边是强势的父亲,一边是讲原则的妻子。但这一次,我不能再退让了。退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
“江涛,”我站起身,把碗筷收到厨房,“我把话说明白。第一,这顿饭是爸提出来要请的,他要请客,我们作为晚辈,买点水果,带两瓶好酒过去,这是礼数。但饭钱,我们不出。”
“第二,如果爸非要我们出,可以,让江伟也出一半,一家四千,公平合理。我们认。”
“第三,如果前两条都做不到,爸非要你一个人出这八千块钱,那这个中秋节,我就带女儿回我妈家过。你自己去参加你们江家的‘团圆饭’。”
说完,我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客厅里的一切声音,也掩盖了我微微颤抖的手。我知道,我说出这番话,就等于是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家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第三章
江涛最终还是没有拧过我。
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的烟。我知道他在给公公打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我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他压抑着声音在解释,在商量。结果可想而知,电话那头,公公江国栋的火气,隔着一扇玻璃门我都能感觉到。
第二天一早,江涛顶着两个黑眼圈,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岚岚,我跟爸说了,说我们最近手头紧,房贷压力大,这八千块钱能不能……能不能和江伟一人一半。”
“爸怎么说?”我一边给女儿梳辫子,一边问。
“爸……爸很生气。”江涛苦笑了一下,“他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听你的话,变得斤斤计较。还说江伟刚换了车,贷款压力也大,让我这个当哥的就不能体谅一下弟弟。”
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简直要被这套说辞气笑了。
江伟的贷款压力大?他那辆车,落地二十五万,首付一半,贷款也就十二三万,月供才多少?我们每个月房贷八千多,女儿各种兴趣班的费用三千多,这还没算日常开销。到底谁的压力大?
在公公的逻辑里,弟弟买车享乐的贷款是压力,我们养家糊口的房贷就不是压力。
“那你怎么说的?”我问。
“我还能怎么说?我就坚持说我们最近确实困难。爸最后在电话里哼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江涛显得很沮丧。
这件事就这么悬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很沉闷。江涛下班回家话都少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我也一样,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我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太绝了?就像江涛说的,为了八千块钱,和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闹成这样,值得吗?
但一想到过去八年的种种,我就觉得,这一次,我必须坚持。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底线和尊重的问题。
周五下午,我正在上班,婆婆张桂英的电话打了进来。
婆婆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先是问我工作累不累,孩子乖不乖,绕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
“岚岚啊,那个……吃饭的钱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你爸他就是那个脾气,老小孩儿,爱面子。”
“妈,我没往心里去。我只是觉得,凡事都该有个章法。江涛是您儿子,江伟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总逮着一个薅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不带攻击性。
“哎,妈知道,知道你们这些年付出得多。”婆婆叹了口气,“可江伟那不是……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嘛。他花钱大手大脚的,也没什么积蓄。你和江涛都是稳重的人,过日子有规划,你爸就觉得……让你们出,他心里踏实。”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叫什么逻辑?因为我们稳重、有规划,所以就活该被压榨?因为江伟被惯坏了、没积蓄,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哥哥嫂子的付出?
“妈,稳重和有规划,不代表我们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也要一分一分地挣,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妈知道,妈都知道。”婆婆在那头连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八千块,你们先出了,全当中秋节孝敬你爸了。回头……回头我再私下里,从我自己的退休金里,拿两千块钱补贴给你们,你看行不行?别让你爸知道,不然他又要发火。”
我的心,彻底凉了。
婆婆不是不明白事理,她什么都懂。她知道不公平,也知道我们委屈。但她选择的解决方式,不是去纠正她丈夫和她小儿子的错误观念,而是让我,让这个儿媳,继续委屈,继续忍让,然后她用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给我一点点补偿。
这哪里是解决问题?这分明是在和稀泥,是在维护那个早已失衡的家庭秩序。
“妈,”我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钱的事情,我已经跟江涛说得很清楚了。要么一家一半,要么谁提的谁请客。没有第三种可能。如果您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劝我妥协,那真的不必了。”
说完,我第一次,主动挂断了婆婆的电话。
握着手机,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大舍,突然觉得很悲哀。在这个家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试图建立一种健康的、平等的家庭关系。而其他人,都在用“亲情”、“孝顺”、“和睦”这些词,来逼我放弃原则。
中秋节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
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去了“福满楼”。江涛说,饭可以不去吃,但人不能不到场,不然就真的把事情做绝了。我想了想,也对。我们占着理,没必要躲躲藏藏。
车开到饭店门口,江伟那辆崭新的白色SUV正停在最显眼的位置,车身上还系着买车时4S店送的红绸带,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第四章
走进包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公公江国栋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婆婆张桂英在一旁给他布菜,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小叔子江伟和他的妻子正眉飞色舞地跟亲戚们炫耀他们的新车,讲着百公里油耗和驾驶体验,丝毫没有察觉到空气中凝固的气氛。
我们走进去,跟长辈们打了招呼。江国涛拉着我,想在公公婆婆旁边坐下,我却拉着女儿,径直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江涛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父亲那张黑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了。
一时间,包间里的谈笑声都小了许多。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我们和公公之间来回逡巡。大家都是人精,哪里会感觉不到这其中的暗流涌动。
菜一道道地上,都是些价格不菲的硬菜,龙虾、石斑、海参,摆了满满一桌。公公端起酒杯,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今天中秋节,家宴,我做主,请大家吃好喝好!”
亲戚们纷纷附和,举杯称赞。
一杯酒下肚,公公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他夹了一筷子最大的龙虾肉,放进江伟的碗里,说:“小伟,多吃点,开车辛苦。”
然后,他又给江伟旁边的孙子夹菜,给这个侄子倒酒,唯独略过了我们这一桌,仿佛我们是透明人。
我低着头,默默地给女儿剥虾,心里毫无波澜。江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酒过三巡,一个和公公关系比较好的远房叔叔,大概是觉得气氛太尴尬,主动开口打圆场:“国栋哥,你这两个儿子都出息啊。江涛稳重,江伟机灵,都是好样的。”
公公冷笑一声,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间里瞬间鸦雀无声。
“出息?我可不敢当!”公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江涛,“老大啊,现在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家了,我这个当爹的,是指挥不动了!”
江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公公也站了起来,因为喝了酒,声音更大了,“我让你为家里办点事,你跟我算得一清二楚!让你出八千块钱饭钱,你跟我哭穷!怎么,我养你这么大,供你读大学,给你娶媳妇,现在连请亲戚吃顿饭,你都舍不得了?你弟弟刚买了车,手头不宽裕,你这个当哥的,就一点不体谅?”
这番话,说得又响又“在理”,不明就里的亲戚们开始窃窃私语,看向我们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
江涛嘴唇哆嗦着,他一向不善言辞,被父亲这样当众抢白,急得说不出话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就是那个意思!”公公不依不饶,“你就是听了你媳妇的话!觉得我们老的拖累你了,觉得你弟弟占你便宜了!我告诉你,江涛,我是你老子!这家,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当家做主!”
“外人”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八年了,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到头来,在他眼里,我依然只是一个“外人”。
我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站了起来。
我看着满桌的亲戚,看着脸色煞白的江涛,看着一脸错愕的江伟,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公公那张因为愤怒和酒精而涨红的脸上。
“爸,”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嫁给江涛八年,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江家的事。您说我是外人,我不认。但今天,有些话,我这个‘外人’必须要说清楚。”
第五章
我的突然开口,让整个包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好奇,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期待。
江涛想拉我坐下,被我轻轻挣开了。婆婆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小声喊着:“岚岚,少说两句,快坐下。”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平静地看着公公,继续说道:“爸,您说江涛不孝顺,舍不得这八千块钱。那我想问问,这些年,我们为这个家花了多少个八千块?”
“江伟结婚,我们给了十万红包,又贴了十五万首付,这笔钱,您忘了吗?”
“前年,您和妈去云南,一万多的旅行团,是我们报的,您忘了吗?”
“去年,老家那台六千多的电视,是我们买的,您忘了吗?”
“还有您身上这件羊毛衫,妈手上那个金镯子,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有多少是我们出的,您心里没数吗?”
我每说一句,公公的脸色就白一分。江伟和他妻子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尴尬和不自在的神情。周围的亲戚们,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彻底的沉默,看向公公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复杂。
“我们不是有钱没地方花,江涛也不是银行。我们俩,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每个月要还八千多的房贷,要养孩子。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我们愿意为这个家付出,是因为我们把您和妈当成最亲的人,把江伟当成亲弟弟。我们希望这个家好。但是,付出不等于理所应当,亲情也不能成为无限索取的借口。”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思路却异常清晰:“今天这顿饭,八千块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我们之所以不出,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不公平。江伟刚买了二十多万的车,他会差这四千块钱饭钱吗?您为什么连问都不问他一句,就直接把全部的负担压在江涛身上?因为您觉得他老实,好说话,对吗?”
“爸,您总说江涛是大哥,要有大哥的样子。可大哥的样子,不是冤大头,不是提款机。大哥的责任,是爱护弟弟,但不是供养弟弟。江伟已经成家立业了,他也是一个成年人,他也应该承担起他作为儿子的责任。”
我说完,整个包间里落针可闻。
江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也不敢看他父亲。
公公江国栋的嘴唇哆嗦着,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顺恭谦的我,会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这让他下不来台,让他引以为傲的大家长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你……你……”他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盘子碗筷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
“好!好!说得好!”他怒极反笑,指着江涛,又指指我,“你们现在是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我们这些老的,都是你们的累赘了!既然你们这么会算账,算得这么清楚,那行!”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从今往后,这个家,逢年过节分两桌吃!我江国栋,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大儿子!”
这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那句话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婆婆的哭声打破了寂静,她一边捶着公公的胳膊,一边喊着:“老头子,你疯了!大过节的,你说的是什么浑话!”
江涛的眼圈红了,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我拉起女儿的手,对她说:“宝宝,我们回家。”
然后,我平静地看了一眼江涛,说:“走吧。”
在满屋子亲戚震惊、同情、复杂的目光中,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提前离开了江家的团圆宴。
走出饭店,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清冷的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第六章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地寂静。
女儿大概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乖乖地坐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不吵不闹。我透过后视镜看她,她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和江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我不知道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一切都撕开,对一个孩子来说,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未来十年、二十年,我和江涛,甚至我的女儿,都会活在一种畸形的家庭关系里,不得安宁。
长痛不如短痛。
开到一半,江涛突然把车靠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我们家的顶梁柱,就这样哭了。
我没有劝他。我知道,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委屈、无奈和痛苦。他是家里的长子,从小就被教育要懂事,要谦让,要承担。他爱他的父母,爱他的弟弟,也爱我。当这些爱产生冲突时,他总是选择牺牲自己,牺牲我们这个小家,来维持表面的和平。
今天,这层和平的假象,被我亲手戳破了。他一定很难过。
我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包纸巾,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哭了很久,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岚岚,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太想当一个好儿子,好哥哥了。”
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爸他……他今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那是气话。”
“我知道。”我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江涛,我今天说的话,也不是为了让你跟你爸妈决裂。我只是想让他们明白,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家庭,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也需要被尊重。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应该是相互扶持,而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眼里的迷茫和痛苦,似乎少了一些,多了一丝清明。
“以后……我们家,我来扛。”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很坚定。
那一刻,我知道,我那个习惯了妥协的丈夫,终于长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出奇地平静。
公公婆婆没有再打来一个电话,仿佛我们真的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江伟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和江涛的生活,照常进行。上班,下班,接送孩子,辅导作业。只是家里,少了很多来自江家的电话和“指示”。说实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涛变了很多。他开始主动跟我讨论家里的财务规划,会认真地看每一笔账单。周末的时候,他不再是接到一个电话就往他父母那边跑,而是会带着我和女儿去公园,去博物馆。
我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亲密了。因为我们终于从“江家的长子长媳”,变回了“江涛和林岚”。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江涛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江伟。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还是接了。
电话里,江伟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好意思。他说,那天回家后,他妈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他才知道,这些年,我们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他说他以前确实是没心没肺,没想过这些,以为大哥家条件好,多出点是应该的。
“哥,对不起。还有嫂子,你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那天在饭桌上,她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是我不懂事。”
然后,他说:“那天的饭钱,我后来去结了。爸当时是气头上,其实他后来也后悔了。这几天,他天天在家唉声叹气,念叨着你们。妈让我打电话问问,你们……这周末有空吗?回家吃个饭吧。”
挂了电话,江涛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笑了笑,说:“去吧。不过,这次回家,有道菜我可不做了。”
他愣了一下:“什么菜?”
“梅菜扣肉。”我说,“以后,该谁做的,就让谁做去。”
第七章
那个周日的下午,我们还是回了公婆家。
车停在楼下,抬头就能看见婆婆在阳台上张望。看见我们的车,她立刻转身回了屋里。不一会儿,楼道门开了,婆婆和江伟一起迎了出来。
婆婆的眼圈是红的,她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拍着我的手背。江伟站在一旁,挠着头,一脸的局促不安,对着我喊了一声:“嫂子。”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走进家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公公江国栋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这场景,八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看见我们,眼神躲闪了一下,又立刻缩了回去,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回来了就洗手,准备吃饭。”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没有了往日的客套和寒暄,多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婆婆不停地给我和江涛夹菜,嘴里念叨着:“岚岚,你瘦了,多吃点。江涛也是,工作别太累了。”
江伟也一反常态,主动给我们倒茶,还把他面前最好的一盘清蒸鱼转到了我们面前。
公公全程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吃到一半,婆婆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放在桌子中央。
“岚岚,你尝尝,这是你爸今天特意学的。看电视上美食节目,学了一上午呢,也不知道味道正不正宗。”婆婆笑着说。
我看着那碗卖相并不算完美的梅菜扣肉,五花肉的皮炸得有些过火,颜色偏深,梅菜的码放也有些凌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就有点酸。
江涛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使劲点头:“嗯!好吃!爸,您这手艺,可以出师了!”
公公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几分不自然。
我也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确实……很一般,肉有点柴,梅菜也偏咸。
但我还是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说:“爸,味道挺好的。就是下次,盐可以少放一点点。”
公公“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扒饭。但我看见,他紧绷的肩膀,在那一刻,悄然松弛了下来。
一顿饭,就在这样一种有些别扭,但又透着一丝暖意的氛围中结束了。
饭后,江伟主动承包了洗碗的活。婆婆拉着我在客厅看电视,公公则抱着孙女,在旁边逗她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客厅的地板上,一切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八章
回家的路上,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透过车窗,给车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女儿在后座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爸那道梅菜扣肉,是不是特别难吃?”江涛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问我。
“是挺难吃的。”我也笑了,“不过,是我吃过的,最有意义的一道梅菜扣肉。”
那道菜,就像一个笨拙的、不善言辞的老人,所能做出的,最真诚的道歉。它意味着,他开始尝试去理解,去改变。
江涛腾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岚岚,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个家,不是靠一个人的退让来维持的。也谢谢你,没有真的放弃他们。”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感慨万千。
那场中秋家宴上的争吵,像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切掉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里,那个早已溃烂流脓的肿瘤。过程很痛,甚至见了血,但只有这样,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这个家,才能重新长出健康的血肉。
我没有赢,公公也没有输。我们只是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迟到了八年的沟通。我们让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底线和不易,也让每个人,都重新审视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和责任。
从那以后,我们的家庭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公婆不再理所当然地对我们发号施令,有什么事情,会先打电话来商量。江伟也像变了个人,懂事了很多,逢年过节,会主动张罗,承担开销。我们去看望公婆,他会提前买好菜,甚至还会抢着下厨。
当然,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公公的大家长脾气偶尔还是会发作,婆婆的和稀泥习惯也时有流露。但每当这时,江涛都会站出来,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去沟通,去划定边界。
他真正扛起了属于他的那份责任,不仅仅是作为儿子和哥哥,更是作为我的丈夫,我们这个小家的守护者。
而我,也终于在这个家里,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位置。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无限付出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外来媳妇”,我就是我,林岚。我的付出,是基于爱,而不是义务。我的拒绝,是出于原则,而不是自私。
生活,终究是回归了柴米油盐的平淡。但经历过那场风波,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家不是一个只讲爱,不讲理的地方。恰恰相反,一个健康的家,需要明确的边界,需要平等的尊重,需要每个人都承担起自己的那份责任。
爱与规矩,并行不悖。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妥协,那八千块钱,或许能买来一时的风平浪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怨怼和失衡,总有一天,会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很庆幸,我没有。那句“钱我们不会出”,不仅仅是拒绝了一笔不合理的开销,更是为我们这个小家庭,争取到了一份应有的尊严和喘息的空间。
毕竟,真正的家人,不是永远不会产生矛盾,而是在矛盾发生后,依然愿意为了彼此,去尝试理解,去做出改变,然后,更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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