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六十八岁,我自认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丢人的事。年轻时在县城的纺织厂当技术员,一辈子勤勤恳恳,老婆走了十年,我一个人拉扯大儿子,给他盖房娶媳妇,也算是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可就在那个晚上,我这张老脸,算是彻彻底底丢尽了。
那晚,我和方琴,也就是我搭伙过日子的老伴,同居的第一晚,她当着我的面,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惊恐和决绝,声音不大但字字戳心:“老张,你送我回去吧,这日子,我过不了。”
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从里到外凉了个透。时钟指向十一点,窗外小县城的夜安静得能听见邻居家空调外机的嗡嗡声。屋里暖黄色的灯光照着我们俩,一个穿着睡衣站在床边,一个赤着上身坐在床沿,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和方琴是经由厂里退休的老同事王姐介绍认识的。方琴比我小三岁,以前是小学的音乐老师,气质温婉,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她老伴也是前几年走的,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孤单得很。我们俩见了三次面,感觉都还不错。她不图我什么,我也不图她什么,就图老了身边有个能说说话、递杯热水的人。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遍,换了新的窗帘和床上四件套,都是她喜欢的淡雅碎花样式。儿子张伟也特地从市里开车回来,帮着忙前忙后,还一个劲儿地跟我说:“爸,方阿姨人不错,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同居那天,我们像办喜事一样。中午,我请了王姐和几个老同事,在楼下的小饭馆摆了一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祝福的话。方琴那天穿了件红色的外套,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虽然有些羞涩,但看得出是高兴的。我喝了点酒,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晚年生活总算有了新的盼头。
晚上,我们一起收拾了屋子,像一对寻常夫妻那样,聊了聊明天买什么菜,周末要不要去公园逛逛。洗漱完,我先进了卧室,心里其实也有些紧张,像个毛头小子。等方琴也进来,我赶紧关了主灯,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我们各自躺在被窝的两侧,中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小琴,睡吧,不早了。”
她“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以为这第一晚就会在这样平静又带点微妙的气氛中度过。可没想到,就在我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身边的她突然有了动静。我感觉到她慢慢坐了起来,然后,我身上的被子就被猛地一下掀开了。
我吓了一跳,睁开眼,就看到了她站在床边,用那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一个和她搭伙过日子的老头,而是一个洪水猛兽。
“怎么了?小琴,做噩梦了?”我赶紧坐起来,想去拉她的手。
她却像触电一样往后缩,连连摇头:“不,不是……老张,你别过来。”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你把衣服穿上。”
我低头一看,自己光着膀子,只穿了条短裤。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虽然是搭伙,但毕竟还没到那种亲密无间的地步,可能是我这副干瘦的老头身材吓到她了。我心里有点窘迫,赶紧从床头抓过一件旧背心套上。那是一件洗得发黄的棉布背心,领口都松垮了,是我穿了十几年的老物件,夏天穿着吸汗又舒服。
我以为这样就行了,可没想到,她看到我穿上背心,反应更激烈了。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我说:“你……你脱下来!快脱下来!”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光着膀子不行,穿着背心也不行,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觉得她是不是在故意耍我。但看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又把火气给压了下去。
“小琴,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吓我。”我耐着性子问。
她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反复念叨着:“我要回家,你现在就送我回家……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在深夜十一点,因为一件旧背心,闹着要从刚搬进来的新家离开。这事说出去谁信?我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她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街坊邻居要是知道了,明天整个小区的退休老头老太太都能把这事当笑话讲。
我的耐心也快耗尽了,声音不由得冷了下来:“方琴,你别无理取闹行不行?这都几点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天亮了再说?非要现在走?”
“我不是无理取闹!”她突然拔高了声音,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我求你了老张,你送我回去吧,不然我就自己走!”说着,她转身就要去客厅穿衣服。
看她那架势,是铁了心要走。我心里又气又急,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像一个用尽了力气却打不中靶子的拳击手。最终,那点可怜的自尊还是输给了现实。我总不能真让她一个老太太半夜三更自己走夜路。
我叹了口气,从衣柜里拿出衣服,默默地穿上。“行,我送你。”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我骑着那辆嘎吱作响的旧电动车,她坐在后座,身体离我远远的,手抓着车座的后架。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我的心比风还凉。到了她家楼下,她下了车,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上了楼,连头都没回。
我一个人骑着车往回走,空荡荡的后座仿佛在嘲笑我的失败。回到那个为她精心布置过的家,看着那张只躺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双人床,还有她带来的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的行李箱,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百思不得其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难道是我这个人不行?还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真心跟我过?
第二天,这件事果然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小区里传开了。我去楼下买早点,几个老伙计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想问又不敢问。我臊得脸都红了,买完东西就低着头赶紧回家。
儿子张伟也打来了电话,估计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爸,怎么回事啊?我听王阿姨说,方阿姨昨晚回家了?你们吵架了?”
我能怎么说?说因为一件旧背心?儿子肯定觉得我老糊涂了,在编故事。我只能含糊其辞:“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小误会,过两天就好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堵了。我决定去找王姐问个清楚。王姐是我们的介绍人,她跟方琴关系更好,也许知道点什么内情。
王姐听我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完,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不可能啊,老张。方琴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她跟我说,对你印象特别好,说你人老实,本分,会疼人。她还说,总算找到个能安稳过日子的人了。”
“可她昨晚那样子,跟疯了似的。”我越说越委屈,“就因为我穿了件旧背心,她就跟见了鬼一样。”
“旧背心?”王姐愣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信息,“什么样的背心?”
“就是那种最老款的,白色的,洗得都发黄了,我穿着舒服,就一直没扔。”我比划着。
王姐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她沉思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张,你……你知不知道方琴她老伴是怎么走的?”
我摇摇头。我们交往的时候,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怕触及对方的伤心事。
王姐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水,缓缓地开了口:“她老伴,老周,是在工地上出的事。那天天气热,老周就穿着一件跟你说的一模一样的旧背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人就没了。方琴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穿着那件沾了血和泥的背心的老周……”
王姐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不是嫌弃我,不是耍我,更不是无理取闹。她掀开我的被子,看到的不是我张某人,而是她心里那个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我穿着那件背心,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定像极了她记忆中丈夫最后的模样。那不是嫌弃,是创伤应激,是她无法控制的恐惧和悲伤。
我想到她当时惨白的脸和颤抖的声音,想到她那句“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心里顿时被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填满了。我这个粗心的老头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她在耍性子,对她说了那么冷的话,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从王姐家出来,魂不守舍地回了家。我打开衣柜,找到了那件罪魁祸首的旧背心。我把它拿在手里,这件陪伴了我十几年,带给我无数舒适夜晚的背心,此刻却显得那么刺眼。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团成一团,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我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我知道,扔掉一件背心容易,但要抚平一个人心里的伤口,太难了。我该怎么办?是就此放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让她也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我们继续做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还是……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拿起了手机,拨通了方琴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哭过了。
“喂……”
“小琴,是我,老张。”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对不起。昨晚……是我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我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我都知道了。王姐跟我说了。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件背心会让你想起……想起伤心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绝对不会穿的。我已经把它扔了,以后再也不穿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更大了,从压抑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她似乎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举着手机,听着她的哭声,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在哭她逝去的丈夫,也在哭她无法走出的过去,或许,也有一丝对我这个不懂事的“闯入者”的歉意。
等她哭声渐渐小了,我才轻声说:“小琴,你别难过。都过去了。我知道,忘掉一个人很难。我老伴走了十年,我有时候做梦还梦见她呢。我们搭伙,不是为了取代谁,也不是为了忘记谁。就是想老了,身边能有个人,冷了能提醒你加件衣服,病了能给你倒杯水。你心里的位置,永远是他的,我懂。”
“我……我不是故意的,老张。”她哽咽着说,“我看到你穿那件背心,我一下子就……就回到了那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把好好的日子搞砸了。”
“傻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太粗心了。你别多想,好好休息一下。你要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没意见,我理解。你要是还愿意……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明天……明天去接你。我们不急着住在一起,可以先像以前一样,白天一起买买菜,说说话,慢慢来。”
说完这番话,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一个粗枝大叶了一辈子的老男人,竟然也能说出这么体贴的话来。可能人老了,心也变得柔软了吧。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我听到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这一声“嗯”,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灰暗的心。
第二天,我特意去花店买了一小束康乃馨,然后骑着我的小电动车,再次去了她家楼下。我没有上楼,只是给她发了条信息:我在楼下,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想下来都行。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看到她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走到我面前,接过我手里的花,低着头,小声说:“走吧。”
我笑了,发动了车子。这次,她坐在后座,虽然还是没有靠着我,但一只手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腰。
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知道,我们的路还很长,她心里的那道伤疤,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愈合的。但我不怕。
真正的搭伙过日子,或许不是两个人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而是懂得彼此的残缺,然后用自己的温度,去慢慢温暖对方生命里的那些寒冷和裂缝。那件被我扔掉的旧背心,掀开的不仅仅是我的被子,也掀开了我们之间被小心翼翼掩盖的过去。而只有当过去被正视,未来才有可能真正开始。
从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提过那晚的事。她搬了回来,但我们分房睡。我把次卧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说这样挺好,彼此都有个空间。我们白天一起去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傍晚一起在小区里散步,看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她会给我讲她教书时的趣事,我也会给她讲我们厂里当年的那些辉煌。我们聊孩子,聊过去,聊未来,唯独不聊那些会让我们心痛的人。
我知道,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段来之不易的晚年情缘。或许有一天,她能真正地放下过去,或许不能。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今往后的日子里,当她再做噩梦时,身边会有我,给她递上一杯温水,告诉她,别怕,天亮了。这就够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