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年光美 胸中寄意深
——读解赵义山先生《散曲新歌·四时年光篇》
何希凡
诗意地栖居理想曾鼓荡着人类悠然神往,而粗糙恶俗的现实人生又一再磨砺着我们的憧憬,人性的贪婪正蚕食着诗意,权力的恶性膨胀把众生原本不甚宽松的空间挤压得更加逼仄,我们拿什么去拯救不得已漂泊的灵魂?尽管当权力与金钱的原则成为一个时代首要的人生原则时,文学艺术越来越在实用层面显得无能无用,但它至今不失为人类的精神家园。当人们拥有了权力和金钱仍然难免痛苦无助时,只有真正伟大圣洁的文学艺术才能抚慰安妥那无家可归的灵魂。自然,滥俗而廉价的文学艺术非但不能担当拯救灵魂的使命,还会挟带灵魂一同堕落,一同滥俗。唯有心灵的独创和艺术的妙构,方能让我们远离尘嚣而身置一方乐土。
赵义山先生是古代文学研究名家,也是当代诗词曲赋创作名手,而散曲研究和创作又是他用力最勤、成就最高的精神劳绩。他的散曲作品写遍了足迹所至的名山胜水,写遍了触目所见、所感、所思的人生视界。而他于2023至2024年之间相继创作的《散曲新歌·四时年光篇》却与有固定曲牌、有固定体式的古体散曲有所不同,故谓之“散曲新歌”。这四首散曲新歌落笔于四季年光,把人们从现实疲困中引领到山水陶情、诗美娱心的年光流转之中。春夏秋冬是一年四季的自然节序,但作者率先写出的散曲新歌却是《冬怀》:
北风紧,
小雪寒,
枫落剩红残。
巴蜀千峰叠远,
潇湘万里萦盘,
别意几多般。
都付与,
瑶琴夜弹。
霜花洁,
冰蕊妍,
傲骨最堪怜。
雪月寒中结友,
春英群里领先,
风韵万千般。
情难尽,
花月婵娟。
冬天是枯枝抖颤、霜风凄紧的季节,畏寒惧冷是人们的常态心境,要在这个时令找到心灵的安放,必须正视严寒而又能超越严寒。诗人并未回避冬天的风雪难耐:“北风紧,小雪寒,枫落剩红残”。这浑如日常口语的诗句道出了冬天对人们的身体和精神考验,从而呈现出风雪交加、落红满地的画面。这画面里有肃杀,有凄冷,有衰败,但一般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其间的至美与别趣:当风雪侵骨的同时,树上红得令人心颤的枫叶洒满大地,此时“红妆素裹”的惯性诗美表达已显得乏力了,看那茫茫的银色世界,看那红叶纷飘、冉冉坠地,俨然绘画的高手在辽阔苍茫的背景上尽兴描红点朱,给人们带来强烈而新奇的审美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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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诗人又把人们的视线引向巴蜀潇湘的“千峰叠远”“万里萦盘”,时空的暌隔难免“别意多几般”,“冬怀”便因为这严寒而令人意绪绵绵,它洋溢在心中却并未尽彰于言表,而是“都付与瑶琴夜弹”。以上有对寒冷的身心感知,有对风雪茫茫、残红入画的审美重构,有对天各一方亲朋的深情牵挂。于是,现实的冬寒化作了诗情诗趣,哪怕是别绪愁思,也成了冷凝奇美的诗意情怀,“瑶琴夜弹”升华为畅抒冬怀的风雅,冬怀超越了畏缩严寒的心理惯性,一切都只有在冬天才能拥有如此特别的美之际会。
如果说诗的上段还免不了在诗与现实之间的纠缠转换,而下段便尽是对冬天的诗意观照:冰霜不再寒冷,亦非诗人在意的寒冷,而是纯美的呈现。“霜花洁,冰蕊妍”,她是那样晶莹剔透,妙不可言,但最可怜可敬的却是霜凝冰冻中的“傲骨”,她的可怜正在于独抗严寒、独傲霜雪,正在于她不只是自我“傲骨”的凸显,而是要向人们独报春归,让人们在风刀霜剑中贮满春光无限的希望。“雪月寒中结友”是自然物象的人情化,是人世间经得起岁寒考验之友情的诗意隐喻。而“春英群里领先”则巧妙点出那迎霜绽雪、先于百花独报春归的动人图景,纵然春尚未归,但凛冽的冬天里已蕴含着春的信息,正如雪莱那富有哲理性的诗意揭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想,大概正是因为诗人超越对冬寒的惯性感知,不仅写出了冬天不可替代的审美蕴含,而且还把人们引向了对春的憧憬。如此之“冬怀”,怎能不令人感到灵魂之怡然熨帖,怎能不令人悠然神往!难怪作者要先抒“冬怀”,写尽冬寒里的无限诗情妙趣。
咏罢“冬怀”便吟“春思”,但“春思”却不是春景的摹写,亦非一般意义上的抒情:
三春芳艳,
悄然别去,
竟无留恋。
手把空枝久徘徊,
费思量,
缘深浅。
艳杏妖桃,
都归梦幻,
叶底幽思满。
一朵枝头似多情,
应怜我,
昨宵怨。
“春思”是诗人对春天的独特生命感知。盼春、迎春、颂春是人们的惯性心理行为,现代作家朱自清的散文《春》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数十年,更是强力影响着人们对春的趋同性感知。然而在诗人笔下,却没有春天万紫千红的绚烂,也没有“春色嗾人狂”的情绪张扬,而是有类于辛弃疾笔下因“匆匆春又归去”引发的“惜春长怕花开早”的惆怅与哀怨。“三春芳艳,悄然别去,竟无留恋”。在诗人的感觉中,春天脚步的匆匆,竟然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然别去”,既然她遽尔瞬逝,不让人从容领略其无限春色,又何必对此留恋呢?可是诗人真的如此决绝吗?只要细味“三春芳艳,悄然别去”,便能掂量诗人不是“无留恋”,而是留春不住的无奈,因此“竟无留恋”实际上是更为深长缠绵的留恋。不然,他怎会“手把空枝久徘徊”?看来“竟无留恋”非但不是那么干脆决绝,反而是在“无留恋”中蕴含着更为缱绻深长的留恋。上段结句的“费思量,缘深浅”,更让这种怨和恋交织的情思抽绎得更加耐人寻味:“三春芳艳”何以“悄然别去”?自然节序的流转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与自然风华的际遇有时实在要看“缘深浅”的,人对于命运的抗争是不可能同宇宙意志作绝对较量的。诗人把对春的怨和恋引向了对人生命运的哲理思考,实在是一般诗人难以抵达的审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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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下段承接上段的“费思量,缘深浅”,既是藕断丝连,又是异军突起:正因为人与自然风华的际遇是不随人意的,所以人对于“艳杏夭桃”的执着“都归梦幻”。于是诗人就不仅仅是“久徘徊”,而是“叶底幽思满”。此时,诗人对“悄然别去”的“三春芳艳”的哀怨与惆怅,不能为飘逝的花香所承载,却贮满剩下的“叶底”,真是无以复加。赏读至此,满以为哀怨惆怅将通贯全篇,不料诗人眼前出现了惊喜:“一朵枝头似多情,应怜我,昨宵怨”。结尾几句顿使诗的情绪表达峰回路转,诗人心头转怨为喜,整个诗境也为之翻转,那“一朵枝头似多情”的惊喜,好像骀荡的东风扫尽了诗人心头的哀怨与惆怅,她懂得诗人的心曲而且送来了特别的怜爱,“昨宵怨”已然被抵消。诗人的高明处正在于以一枝独放胜过那万紫千红、百媚千娇,而“一朵枝头”之所以独领春光,也在于她在“三春芳艳”的“悄然别去”给人们造成的哀怨与惆怅中,抚平了人们挽留春芳的跌宕心理,造成了失望中的奇迹。如此写春,给人们带来丰富曲折的心理感受,带来了妙手回春的独家绝活,给常规性写春、趋同性写春的人们带来了值得珍视的审美启示。
如果说《春思》是柔肠百转之“思”,是洒满希望光辉之“思”,那么接踵而来的《夏凉》则以激荡于胸臆间的现代生存憧憬,把我们带进了清风明月、鹭啭莺飞、波凉水清、炎消夜静的人间仙境了。
晚风轻,
潭水明。
波凉飞白鹭,
树静啭黄莺。
山间漫步暂忘忧,
林下舒怀且抚琴。
晚风轻,
月华明。
潭映山光冷,
炎消夜气清。
山间漫步暂忘忧,
林下舒怀且抚琴。
在诗人笔下,熏蒸的暑气奈何不了我们,人世的纷争扰乱不了我们。我们的灵魂可以在这里得到最妥帖的安放,我们可以在山间歆享“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意抚慰,“晚风轻,潭水明”“晚风轻,月华明”是夏凉的自然呈现,也是人的精神发现,而“波凉飞白鹭,树静啭黄莺”“潭映山光冷,炎消夜气清”,更是诗人对“夏凉”的审美发现与诗意创造。人们置身这清风明月、鹭啭莺飞、波凉水清、炎消夜静的宁静与旷放,可以从烦恼燥热的现实人生走进文学艺术的闲适与淡静的境界:“山间漫步暂忘忧,林下抒怀且抚琴”。高人韵士的从容优雅可以成为每一个人眼前的现实,烦闷的现实可以转换为恬淡的古典,古典的旷放宁静可以化作今人的现实。散曲原本具有的民间特质与作者贯古通今的现代营构,她也不再是古老的散曲,新歌也绝非纯然的白话倾诉,而是近古艺术的绝响所激荡起的现代回声!《夏凉》撩动着我的悠然神往,置身如此“爽籁发而清风生”的诗意境界,真有如嗅菡萏清香、如闻幽琴妙曲之感。在环球日益变暖的今天,夏天的炽热已成为不可抗拒的恶性生存困境,有限的避暑之地已容不下更多人的趋之若鹜,但精神的清凉之地却未必人人能够抵达,因为它有赖于人的精神品位的提升,有赖于人的审美视界的拓展,所以诗中的“夏凉”可以引领人们走向身之凉爽,更能让人们感受到心之凉爽、灵魂之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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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红》,诗人并不着意绘写满山红叶的壮美画面,而是以人之精神情志喻写“秋红”:
诗心在,
人不老!
红颜变白发,
情志仍年少。
送走朝阳迎晚霞,
秋红堪比春红好!
歌声在,
人不老!
红颜变白发,
新歌仍年少。
迎过朝阳送晚霞,
秋红堪比春红好!
“诗心在,人不老”,如果仅从人的生理状态着眼,“人不老”无疑是个伪命题,正如王羲之所言“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但人的衰老与否,不能仅以生理状态来衡估,曾有高人对健康的内涵作出了精准的诠释:体壮曰健,心怡曰康。如此看来,诗人所在意的是人的精神,而诗作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除了需要深厚精湛的文学功力,更需要年轻的状态。很多人都说诗是年轻人的专利,主要是指心理年龄。因此,不论青年还是老年,只要写得出诗,只要“诗心在”,都意味着精神的不老。纵然“红颜变白发”,却“情志仍年少”,即使到了生命的秋天,当心中的绵绵诗意将英姿挺拔的生命之树晕染成醉人的秋红,“秋红堪比春红好”之意趣不仅与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形成悠悠对接,而且超越了杜牧诗的怀才不遇之寓,翻出了岁月可以催老人的容颜,却难以泯灭人的精神活力与生命自信的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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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红》的上下两段诗意大致相同而略有变化,不仅以复沓手法强化了“诗心在,人未老”“秋红堪比春红好”的主题,当“情志”变为“新歌”,当“送走朝阳迎晚霞”变为“迎过朝阳送晚霞”,既丰富了“诗心在,人未老”的精神内涵,又在“迎”与“送”的转换中,将已至生命秋天的人们还原到曾经有过的“朝阳”状态,把“秋红”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在我看来,赵义山先生写春夏秋冬的四时年光之美绝,不同于一般人的绘其形态,而是尽传其神韵。“冬怀”“春思”都着力于精神感受,“夏凉”“秋红”亦在于生命的舒展与自信。诗人传递给读者的是如何感受自然,如何安妥躁动的灵魂,如何面对岁月的流逝与生命的沧桑。这四首散曲新歌借古体散曲的俚语俗词对接现代白话,又间融了传统诗词的风雅,既是当代文学别是一体的“新歌”,又是可品可味可咏可唱的歌词。青年作曲家毕波博士以自己的天赋才华和专业修养为其精心谱曲,他的夫人田孟灵博士为之倾情演唱,这对音乐伉俪的二度三度创造与“新歌”形成更大的合力走进更多人心中。但赵义山先生的全部用心绝不止步于此,“四季年光”之歌仅仅是他心中蓝图的一次小试牛刀。读者应当特别注意的是,散曲大家赵义山先生所创作的既不是古体散曲,也不是当代白话新诗,命名为“散曲新歌”,乃为发掘借鉴古体散曲中的民间性因素、现代性因素,从而适应当代诗歌创作的大众化需求。作为一位古代文学研究大家和古体诗词曲赋创作大家,他更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现代文学人身份,更清醒地意识到古体文学的辉煌更多是祖先与前贤的辉煌,而现当代文学的辉煌才是真正属于现代人的辉煌。但当代白话诗创作的低效与疲软似乎难当辉煌之众望,于是如赵义山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既不愿走复古之路,也不欲俯就白话新诗的现状,遂锐志在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的三大诗体辉煌基础上,别造第四大诗体,即赵义山先生力倡并践行的散曲新歌。为此,在他的殚精竭虑之下,成立了主要肩负重造现代诗体——散曲新歌使命的四川省散曲学会,他为此提出了“融汇新旧,打通古今,创生新体,诗乐联姻”的卓具独创意义的诗学主张。因此,散曲新歌蕴含着赵义山先生的诗学鸿图和深邃博大的现代诗学关怀。当我们领略了赵义山先生笔下的四时年光之美,更有必要体察他胸中深长的现代诗学寄意。
乙巳秋分日写毕于退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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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何希凡(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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