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年的夏天,红星纺织厂的红砖烟囱每天准时吐出灰白的烟,把县城的天空染得有些朦胧。我叫陈默,二十四岁,是厂里的维修工,刚从学徒转正,每月三百多块的工资攥在手里,心里却总空落落的 —— 我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性子闷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二十四年来,连姑娘的手都没敢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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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的林晚秋,是所有人眼里的 “月亮”。她皮肤白得像细瓷,眼睛亮得能映出人影,就算穿着洗得发白的 “的确良” 衬衫和蓝色工装裤,往车间里一站,也比窗外的月季花还惹眼。追她的小伙子能从纺纱车间排到厂门口,可她对谁都淡淡的,像裹着一层薄霜,谁也近不了身。背地里有人说她眼光高,瞧不上我们这些 “卖力气的”;也有人说她是农村来的,想攀高枝儿飞出小县城。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 我跟她,一个在车间修机器,一个在流水线看织机,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有机器出故障时,我们才有交集。我蹲在地上拆零件,她会递来一块叠得整齐的布,轻声说 “谢谢陈师傅”。我总红着脸摆手,头埋得更低,连她的影子都不敢多瞄 —— 我知道,她这样的姑娘,不该跟我这种没背景、没家底的人扯上关系。
改变发生在那个暴雨夜。
那天电闪雷鸣,雨下得跟瓢泼似的,我值夜班到半夜十二点,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见楼道口缩着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林晚秋,她浑身湿透,抱着脚踝,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陈…… 陈师傅,” 她声音发颤,“我下台阶滑倒了,脚好像断了……”
我一看,她的右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紫了一大片。这大半夜的,医务室早关了,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上六楼?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别动,我背你上去!”
蹲下身子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雷声还响。她轻轻趴在我背上,身子轻得像片羽毛,隔着湿衣服,我能感觉到她的冰凉和颤抖,还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着雨水钻进鼻孔。从一楼到六楼,120 级台阶,楼道里的灯坏了好几盏,忽明忽暗的。我一步一步走得极稳,生怕晃着她 —— 我这辈子背过最重的东西是几十斤的机器零件,可那天,我觉得背上的人,比全世界都重。
爬到五楼时,我累得气喘吁吁,腿肚子直打晃,突然感觉脖子一热,她把脸埋进了我的肩膀,然后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肩,凑在我耳边,带着哭腔又有点霸道地说:“背稳了,今晚爬不上别想走。”
我脑子 “嗡” 的一下,浑身的力气瞬间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傻,以为这是姑娘家的玩笑,直到后来才知道,她那句话里藏着多少害怕 —— 她的门锁坏了,只能虚掩着,一个单身姑娘住在顶楼,黑夜里连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那句 “别想走”,哪里是命令,分明是绝境里的求救。
到了她宿舍,我帮她打开门,转身想走,却被她叫住:“陈师傅,你别走。” 她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我一个人害怕……” 我坐在门口的木椅上,陪了她一整夜。听着她的呼吸从急促变平稳,看着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我心里第一次有了 “想保护一个人” 的念头。
可这念头很快就被现实浇了冷水。
我背林晚秋上楼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厂。有人说我们 “不清不楚”,有人说我 “傻人有傻福”,连平时跟我交好的工友,都挤眉弄眼地问我啥时候办喜酒。我嘴笨,越解释越乱,只能躲着她 —— 我怕流言蜚语毁了她的名声,那个年代,姑娘家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更糟的还在后面。几天后,车间主任递给我一份下岗名单,最末尾赫然写着 “林晚秋” 和 “陈默”。我刚转正,技术在厂里数一数二,怎么会下岗?主任叹了口气:“你没背景,太老实;她是合同工,家里又没门路。不过还有机会,半个月后的技术大比武,拿前三名就能留下。”
我拿着名单,心里堵得慌,下意识走到她宿舍楼下,却听见楼上传来争吵声。是厂办刘主任的儿子刘强,他仗着老子的势,早就对林晚秋不怀好意,此刻正堵在门口叫嚣:“你一个农村来的合同工,牛什么?信不信我让你立马滚蛋!”
我冲上楼时,刘强正想推林晚秋。我脑子一热,抡起拳头就砸了上去 —— 我这辈子没跟人打过架,可那天,我怕他伤了她。后来保卫科来了,厂长也知道了这事。刘强倒打一耙,说我跟林晚秋 “关系不正当”,是我先动手。
就在我百口莫辩时,林晚秋突然开口了。她拄着棍子,一步步走到厂长面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刘强三番两次骚扰我,昨天想闯我宿舍,陈师傅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我们俩清清白白,至于下岗名单,刘强自己说了,是他公报私仇加进去的!”
她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刘主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厂长最后拍了桌子:“大比武照常进行,谁有本事谁留下!”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我看着林晚秋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谢谢你,” 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三个字。她回头笑了笑,阳光照在她脸上,特别暖:“该我谢你才对。陈默,我们一起参加大比武,一起留下来。”
那半个月,我们成了彼此的依靠。我把攒了几年的维修笔记都给了她,每天下班后,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她宿舍门口,给她讲机器原理、排障技巧。她聪明,一点就通,还帮我补文化课 —— 我才知道,她是高中毕业生,要不是家里穷,早就考上大学了。她给我念诗,讲城里的新鲜事,我那只有机器和零件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
她的脚伤没好,实操成了难题。我拆了自己的破椅子,用木头和弹簧做了个腿部恢复器;跑遍县城书店找《经络图》,学着给她按摩脚踝。第一次碰她的脚时,我手心全是汗,她的脚很小,皮肤细腻,青紫的伤痕看着就疼。她起初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疼得 “嘶” 出声,也没让我停。
比武那天,理论考试我们都名列前茅。到了实操环节,我顺利拿到第一,可林晚秋却遇到了麻烦 —— 最后一项紧急排障,需要脚踩踏板固定零件,她的脚踝使不上力,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裁判准备吹哨时,我突然冲到台前:“我弃权!”
全场哗然。主任拉着我喊:“你疯了?你已经能留下了!” 我看着主席台上的厂长,一字一句地说:“我家里给我找了更好的出路,这个名额,让给她。”
我没说的是,我哪有什么 “更好的出路”?我只是想,她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她家里还有弟弟要读书,还有生病的妈妈。我一个孤儿,去哪里都能活,可她不能。
那天我背着帆布包,准备去南方打工,却被林晚秋拦住了。她眼睛又红又肿,上来就捶我的胸口:“你是傻子!谁要你让名额了?你走了,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我愣住了,她却突然抱住我,哭着说:“厂长被你感动了,他说要破格把我们俩都留下。陈默,那天晚上我咬你,是疼的;我说‘爬不上别想走’,是怕的。可后来我听着你在门口的呼吸声,就想,要是能让你背我一辈子,就好了。”
她踮起脚,在我嘴唇上亲了一下。那一下,像电流穿过全身,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的事,就像老电影里的情节。红星纺织厂倒闭了,我和晚秋开了家小家具店,我做木工,她管账目。我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听我们讲 1996 年的那个暴雨夜,讲那 120 级台阶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想,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转正拿了铁饭碗,而是那天晚上,我蹲下身,对她说了一句 “我背你上去”。我背起的,不只是一个受伤的姑娘,更是我后半生所有的幸福。
如今我们都老了,她的头发白了些,我的腰也不如以前直了,可每次过马路,她还是会像当年那样,轻轻挽住我的胳膊。就像 1996 年那个清晨,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笑着说 “我们一起留下来” 时一样,温暖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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