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于微公号:在日寻唐2
如果我爷爷建在的话,今年91岁,比刚刚去世的杨振宁小12岁,比杨老的遗孀,翁帆女士大42岁。
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当时我还在国内,刚巧正在家中,我就守候在他的身旁,看他吐出了最后一口血,血是黑色,然后咽气的。
爷爷的死因,是老衰,是常年吃药的副作用所致,内脏坏了。
爷爷去世后,当夜被运回老家,在村里的堂叔家支起了灵棚,我和当家户族的众人,最后陪伴了他三天三夜。当时正值严冬,那时日北方本该天寒地冻,却艳阳高照,出奇的温暖,以至于爷爷的身体置于冰棺中都变得肿胀。
我妈看到这种情况,就和我讲:以后你们李家,一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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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生前 我为他拍摄的照片
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来了,也没有“发”。我只是今天中午,一个人坐在超市的就餐区域,百无聊赖地吃着便当,看到桌子正对面,一位年事已高的日本老人,半斜着身子正对着我。通过侧面打量,他那认真阅读的神态,悠然且放松,似一头在秀美湖水边恣意畅饮甘泉的鹿。
那个瞬间,一下子让我想起爷爷来。他在世时,也喜欢读书看报,也似鹿,只是深陷遍布沼泽危险境地,身体疲惫,又沾满泥泞,当初他若想喝口水,要注意沼中的鳄鱼,林中的虎豹,头顶的猎鹰,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我就这么近在咫尺地注目着如“甘泉畅饮”的老人,他当然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这帧画面,他看报,我看他,我们皆隐匿在超市里的角落,像是被隔离在了另一个时空中,喧嚣的环境,寂寞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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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里 认真看报的日本老人
我当然很普通,没有丝毫可供言说的骄傲。但爷爷对我的影响很大,包括启蒙,包括对我写作兴趣的引导,包括对我历史观的形成,也包括对我人格的塑造,他都起到了“居功至伟”的关键作用。
我是自高中,到外地求学之前,都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们照顾我,我也陪伴他们,看上去这是一种很公平的抵销。
爷爷一生性格孤僻且执拗,从教一生,却不善言谈。于我记忆中,他也没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也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额…似乎这种表述不够精准,论起朋友,只有当年他在诗经村中学教书时的校长算一个。
那位校长,叫张西玉(只记得发音,不一定是这汉字),比我爷爷还年长几岁,如果老人家还健在的话,现已接近百岁高龄。
爷爷退休以后,除了接送我上下学以外,像大家闺秀一样深居简出,鲜有交集。唯有校长叫他去聚会,他便屁颠屁颠着欣然赴约。哪怕不和校长相约,只是在街上偶遇上了,也会相谈甚欢着唠上很长一段时间,感慨人生过往,谈论岁月峥嵘。
爷爷回到家后,都会把这段和校长相遇的经历,单独摘出了倾诉给我听。他本是十分严肃的人,倒也没能教出来多少高徒,不苟言笑的毛病却伴随了终身。唯独听他提起校长的时候,才会有久违的喜悦与放松,像偷会了情人一样。我那时尚且年幼,也能感受到他在情绪上的起伏,似懂非懂着听他唠叨着和校长的相谈,他们百说不厌的陈词滥调,那些现已埋于历史深处的垃圾与灰尘。
我是他晚年唯一的听众。
这位校长,和爷爷怎么相识的呢?那得从他成长经历说起。
我爷爷是家中独子。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丢下这对儿孤儿寡母,南下当了国军,从此十余年间音信皆无。
母子二人艰难度日,当时正值日本侵华,华北地区沦陷,爷爷七八岁的时候,还给鬼子们喂过马,被迫短暂接受过日本教育。
记得我小时候,还问过他:日本鬼子吓不吓人?
他回答我,日军在占领区,实行刚柔并济的殖民政策。对小孩儿不凶,还给过他糖果吃。鬼子没有东洋马吓人,那些马,又高又大,吓得他都躲得远远的,而比他大些的孩子,敢骑着奔驰。
由于自小生活困苦,爷爷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挑担拾粪,种地打坯,按现在看,他打小所经受的,全都属于重体力劳动。当时我听他讲述起来,也都是风轻云淡了。
可穷有穷人的志气,等到我读小学后,爷爷常曾激励我:学习,要“发粪涂墙”,可“粪”从哪来?要“拉屎攥拳暗使劲”。
他就是使劲拉屎的人,每天带着两个粗粮饼子,日复一日跑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后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师范学校,成为了一名那个年代十分稀缺的教书先生。
爷爷作为师范生,是吹、拉、弹、唱、写、画六边形选手,各科目都曾教授过,古汉语造诣极高。小时候,我最烦他单蹦出文言文中一个字来问我作何解释?他拿着两大本很厚很厚的《古文观止》,要求我这些都要熟读,哪篇哪篇一定要背过,着重强调这些都是经典中的经典。
自恃才高的人,一定孤傲,我爷爷也沾染这些所谓文人的酸腐气。自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什么校长,那时常听他讲笑:凡是当校长的人,一般没啥真本领。在安排职务的时候,会让老师们自报特长,有人说“我会画画”,那就去当美术老师;有人说“我会弹琴”,那就去当音乐老师;有人说“我会算数”,那就去当数学老师;有人说“我啥也不会”,好啦,那这个人就是校长……
从爷爷嘴里,校长就是以这种评判标准选定的。当时他每声情并茂地讲述一次,言辞和语气都会格外夸张,都会逗得我哈哈大笑。
虽然,他仅是对“校长”职务的一种趣味性调侃,可我却当真了。从我上小学、中学、以至大学,见到校长的次数都微乎其微,一般只有在新生入学的仪式上,才会有聆听校长讲话的机会。通常台下黑压压好几千人,我作为人头攒动中的一员,一定会想起爷爷讲过的话,并在心中暗暗肯定,听他讲个球,这校长肯定没啥水平!
前文提到的张校长,是个例外,获取到了爷爷难得的尊重。
这份尊重,我能真切感受到,爷爷就是真正认可他这个人,不管他能力强弱与否,总之我爷爷每次见到他,回到家都会很开心,会从沉默寡言变得口若悬河,会打破他滴酒不沾的习惯,也得陪张校长小酌一杯,会有辱斯文地冒出几句脏话。现在想起他当时的音容相貌,每提起张校长来,甚至是显得有些谄媚。
那时候,我爷爷早已退休在家,他的老校长更是年长几岁,退的更早,这其中定不包含与职务或工作相关联的利益。甚至可以说,张校长仅做过爷爷从教生涯中,短暂一段时间的顶头上司,全然没跟着这位校长享过一天福,反倒随同他的校长大人遭老了罪。
爷爷和校长的同事关系,起源于一个叫“诗经村中学”的地方。这是一座北方古老的村庄,和《诗经》的起源有关,也走出过民国时期响当当的大军阀--冯国璋,是当今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冯巩的祖籍。更重要的一点,这里还是我奶奶的娘家。
当年,我爷爷在诗经村中学教书,一起共事的就是这位张校长。我奶奶的娘家和学校相距不远,在同一条主街道上。她的家庭出身极具光荣,是八辈儿贫农,奶奶的父亲被大军阀家剥削过,做过冯家的长工。
后来我奶奶从光荣的贫农家庭走出来,正式成为了一名更显光荣的工人,然后下嫁给了我爷爷。唯一值得吹嘘一辈子的荣耀是,她曾经是河北省第一批女拖拉机手。
在那个年代,我爷爷从出身到职业都是有罪的。
他从没有跟随身为国军长官的父亲享受过哪怕一天福分,却要跟随其一口不剩地吃瓜落儿,谁叫他有个成分不好的老子?谁叫他是“反动派”的儿子?爷爷是当时社会背景下,从农村长大,鲜有的独生子,缺少父亲和兄弟姐妹撑腰,自幼性格就胆小怯懦。
当时爷爷老和我讲“闹运动的时候”,那些他挥之不去的梦魇。那时我根本就不懂啥叫“运动”,直到长大以后,我看了一本叫《芙蓉镇》的书,后来又看了电影,才声色并茂地了解到了什么叫做他妈的“运动”。
也是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当时爷爷和我讲述的运动,应该也就是《芙蓉镇》中的场景。他作为千夫所指的“坏分子”,必须要丢人现眼,必须要老实交代!
诗经村那个地方,当时听我爷爷讲,天津师范大学还迁去了那里,小将们几股势力错纵交织,所以斗争和运动,折腾都格外欢。学生可以打老师,打老师就可以打校长,打校长当然也可以打市长。说文明点,叫做“批斗”,他们是罪人,要乖乖交代问题。
在我小时候,萦绕在我耳边,也是爷爷讲述最多的内容就是“运动”。
也是在我不懂何谓“运动”的时候,我就问过爷爷:你怕运动吗?
记得当时爷爷惊恐着两眼一瞪!从牙缝中清晰地蹦出两个字来:吓死!
“S”是爆破音,显得短促又可怖,犹如一个颤栗,一个哆嗦,有种阴云密布的感觉。
当时在诗经村中学,爷爷充其量仅算是被时代尘埃压住的众多倒霉蛋儿中的一员,但也不是最倒霉的。在学校里,最倒霉的人,是张校长,因为他接受批斗,接受再教育,接受肉体折磨和精神摧残都最多。
每次运动时,学生们当然要先把校长揪出来,随后跟着一众老师,犹如虾兵蟹将,听从号召,整齐排列。我爷爷自幼胆小怯懦,怕也怕了,麻也麻了,犹如行尸走肉一样,硬撑着。
但是人家张校长可不一样,按我爷的话儿讲“极具乐观主义精神”,说白了就是脸皮厚,人家压根不怕运动,也从不把丢人现眼放在心上。
无论什么时候,校长总是笑呵呵的,不劳烦别人动手,自己就把打倒自己的“雪糕筒”戴头上了,自己就把打倒自己的牌子套脖子上了,自己就把打倒自己的大字报贴墙上了。主打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小将们看到当然气不打一处来,声称:就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校长。游街的时候,我爷就戴个白帽子或者纸牌子,校长不行,必须开“小灶儿”,脖子上要戴砖头,一块不够勒两块,两块不够勒三块, 三块不够勒五块,直到勒出血印子,流出血滴子。校长还是能保持一副临危不乱的神情,对其他老师们,比如像我爷爷一样怯懦性格的人,给予一些精神上的鼓舞。
都什么情形了,凡有间隙,张校长还有精力对我爷爷讲笑,八卦哪个学生家中的境况,咒骂哪个死塞子(北方一种骂人的土话)敢打他“亲爹”。这里的“亲爹”,是张校长自封的,是这种特殊环境下的精神胜利法。
校长犹如一面千疮百孔,又屹立不倒的大旗,只要他能戳住了,那份可怜的文人风骨与穷酸气息才会屹立不倒和驱之不散。
我想,爷爷对校长的格外尊崇,应该就是从这时而起的,是他当时滑落悬崖前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他精神即将坍塌前,最后一根得以支撑的枯木脊梁。
为何我会说,爷爷是“精神即将坍塌”呢?
几年前,我和奶奶闲聊,她因工人的光鲜身份,不曾被“运动”波及分毫,因为她一生的职责,就是在厂里不停劳作,所以奶奶很少像爷爷一样,讲起那段不曾亲身经历的过往。
唯有她讲过一事,令我至今记忆深刻。由于诗经村是我奶奶的娘家,而爷爷又在这里教书,小将们当然不会错过如此侮辱人的好机会,就常拉上我爷爷,“装扮”妥当了,显尽狼狈相的,故意去到他丈母娘家门口“示众”。
奶奶和我说:每到这时候,她就嘱托家里人,不叫她娘出门,怕老人看到女婿后心里难受。
就是在这种令人绝望的境遇下,诗经村中学的校长,犹如服刑前的秦书田一样,用一种极致浪漫的行为语言,像是在鼓励着他的同事们,活下去,像…一样活下去。
说明一点,以上为我奶奶亲述,绝非虚构杜撰,现如今她已90高龄,思维敏捷,身体硬朗,会熟练使用微信,能打字,能视频聊天,还有坚持写日记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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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奶奶今年90岁高龄 手写日记 可为佐证
改开以后,一切都好起来了。知识分子们受到了应有的尊重,老师的各项待遇都很高,我爷爷的退休工资远远超越了工作强度更大的奶奶,时常引起她这位老工人的愤愤不平。
可是,我爷爷的晚年,也是在极度压抑的情绪中度过。由于他为人老实,话不多,处处谨慎谦让,就始终轮不到单位的分房。奶奶所在的工厂率先分到房子以后,他就长期以来在机械厂家属院居住,街坊四邻都是和奶奶一样,四十、八十…抡大锤的工人。
虽邻里之间关系融洽,可爷爷少有和他们真正聊天的机会。当初我家的东邻,是军转干部到了厂里,西邻是某种思想的坚决拥护者,他们也都质朴可爱,却与我爷爷话不投机。
哪怕难得的交流机会,不多时,几个老头儿便会吵嚷起来,这个拥护,那个就反对,这个说好,那个就说“好个屁”。针锋相对起来,我爷爷那叫一个死犟,对方老人更是较真,始终也争吵不出一个结果来,战个平手,只得不欢而散,各自回到家中,生上一天闷气,实在毫无意义。
所以,我爷爷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看报,博览群书,常把各种怪闻奇谈讲述给我听。记得他常常抱怨金庸的小说写得不好,罗里吧嗦的。
我揶揄他:金庸写得不好,那你写本好的呀!
爷爷不说话,继续埋头读书看报,像是一台程序早已紊乱了的存储设备,只能输入,不懂输出,终生不曾表露过他的思想和情感。
如今报纸这种稀罕玩意,早已远离大众日常生活很多年了。我爷爷在世时,邮递员会常年累月往我家投递报纸,名叫《燕赵都市报》,算是单位给退休教师职工的一项福利。他是每天每版必看,看罢后再一张张整理好,日复日,年复年。
爷爷还是那种老教条的秉性,报纸是一张都不能少,每少一张,就冲奶奶和家人恶意找茬儿,心中总像是有种燃烧不尽的戾气,催他喷吐出发不完的脾气。报纸被整理好以后,其最终命运,也不过以两三毛钱一斤的价格卖掉。
爷爷去世以后,这类传统纸媒也像是跟着去世了,迅速淡出了我家的日常生活,也淡出了大众视野。如今再看到报纸,其擦玻璃的功能性远远大于其本身的阅读性,这不是媒介,更像一种道具或工具。
今天,当我近距离看到这位认真读报日本老人的时候,感受他的动作和神态,和我爷爷当初的情景十分相似。
眼前的老人,就安静坐那儿埋头深读,如鹿饮水。没有打扰到别人,也不曾被打扰,这是何等的安然与幸运。本能的,我就会想起他来,想起了我过世已久的爷爷,至亲至此,虽是永别,却从不曾忘怀。
对了,我爷爷名叫:李增顺。只是可惜,取名的期许,没能成为他一生准确的预判。事与愿违,他的一生,多舛多难。
永别,爷爷。
永别,去他妈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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