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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阳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刻的疲惫和压抑:“……我知道。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方式。”
梁医生的声音则透着明显的不赞同和焦急:“奕阳!你清醒一点!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值得吗?那场大火的原因调查得很清楚,是劣质烟花横向喷射引发的意外!但归根结底,当时去点燃那个烟花的人,是夏夏!是她!”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开。
梁医生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是她间接害死了她的父母和哥哥!这是事实!你为什么要替她背负这一切?就因为你是她哥哥最好的朋友?还是因为你那点可笑的同情心和责任感?”
“你明明那么爱……”
“够了!”
奕阳厉声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嘶哑。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
耳边只剩下那几句残忍的话,在疯狂地回荡——
“扔烟花的是夏夏……”
“是她间接害死了她的父母和哥哥……”
“你为什么要替她赎罪?”
原来……那场烧死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大火……那个让我家破人亡、日夜被噩梦缠绕的根源……那个我无数次在深夜诅咒、却从未想过要追溯具体原因的意外……
竟然……是我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哥哥点燃了引线。
是我,亲眼看着那烟花失控地倒下,喷向杂物堆。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而我一直以为的救赎,奕阳这三年无微不至的关怀、舍身忘我的陪伴、甚至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难道……真的都只是……赎罪?
是因为对死去好友的承诺?是因为无法放任罪魁祸首自生自灭的同情?
那……爱呢?
他对我,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真正的爱?
“啪嗒。”
轻不可闻的一声。
那张写着“妊娠8周,一切正常”的化验单,从我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飘落,无声地掉落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封住了全身的血液。走廊尽头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可视线却模糊得厉害。
办公室里,奕阳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别说了,梁哲。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你管这叫选择?”梁医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奕阳,我们认识二十年了,我看着你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明明可以拥有正常的人生,为什么要替她承担这一切?”
“她需要我。”
“需要你?那场火灾调查报告写得清清楚楚,是夏夏执意要放那个最大的烟花,是她哥哥阻止无效后才帮她点的火!虽然直接原因是烟花质量问题,但如果不是她非要...”
“够了!”奕阳猛地打断,“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最好。”
“不记得?那你就要瞒她一辈子?让她永远活在你编织的谎言里?奕阳,你这是在害她,也是在害你自己!”
我扶着墙壁,指甲几乎要掐进墙皮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此刻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灌入脑海——
“哥哥,我要放那个最大的!”
“夏夏,这个太危险了,我们放小的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那个!你都答应我的!”
记忆中哥哥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如今想来却像一把淬毒的刀,狠狠扎进心口。
是我。真的是我。
那个执意要放烟花的任性女孩,那个害得全家葬身火海的罪魁祸首。
脚步声突然从办公室方向传来,我慌忙后退,躲进了旁边的消防通道。透过门缝,我看见奕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忘拿的病历本。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沉重。
等他走远,我才从消防通道里出来,扶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原来这三年来的温柔呵护,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赎罪。
原来他看我的每一个眼神,说过的每一句“我爱你”,都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真相。
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这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我和奕阳的孩子。可如果连这份爱都是假的,那这个孩子又算什么?一个更大的枷锁吗?
“夏夏?” 奕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大概是返回去找我,发现我不在长椅上等着。
我慌忙擦掉脸上的泪水,强迫自己站起来。不能让他发现我知道了真相。至少现在不能。
“我在这里。”我走出拐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他快步走过来,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突然有点头晕,”我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假装整理衣角,“可能是低血糖。”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那我们快点回家,我给你煮点红糖水。”
回家。那个他为我精心打造的,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公寓。此刻想来,却像一个华丽的牢笼。
回程的车上,我们各怀心事。奕阳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我靠在车窗上,假装睡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回放——
我刚出院时,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就坐在我床边,一遍遍柔声安抚,直到我精疲力尽地睡去。
我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看到一点火星就会失控尖叫,他耐心地带我做脱敏治疗,陪我度过每一次发作。
我拒绝说话的那段日子,他每天坚持和我“聊天”,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从不介意得不到回应。
还有无数个深夜,我醒来时,看见他站在阳台上,背影孤独而沉重。当时我只以为他是在为工作烦心,现在才明白,那是在消化着怎样残酷的真相。
如果这些都是赎罪,那这份赎罪,未免太过真实,太过沉重。
“到了。”奕阳停好车,绕过来替我开门。他的动作依旧温柔体贴,可此刻在我眼中,却充满了刻意的痕迹。
我跟着他走进电梯,看着镜面里我们并肩而立的倒影。他高大英俊,我娇小依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对璧人。可这看似完美的画面下,却藏着如此不堪的真相。
“晚上想吃什么?”他低头问我,声音温柔。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质问、那些痛苦、那些委屈,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
如果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随便。”最终,我只吐出这两个字。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回医院看看?”
“不用!”我反应过度地躲开他的手,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勉强解释道,“我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总是能看透我心思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探究。我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从我眼中读出什么。
这一晚,我早早回了卧室。奕阳以为我真的累了,细心地替我掖好被角,关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动静。他似乎也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睡着时,才听见他起身,走向书房的声音。
确认他暂时不会回卧室后,我悄悄起身,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那里放着一个我从未打开过的铁盒,是奕阳的“重要物品”。以前我尊重他的隐私,从不窥探。但今天,我必须知道更多。
铁盒没有上锁。我颤抖着手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我和哥哥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上,哥哥搂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那时的我们,怎么会想到未来会有这样的结局?
照片下面,是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火灾事故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我深吸一口气,翻到原因分析那一页:
“...经调查,起火直接原因为劣质烟花横向喷射,引燃周边易燃物。涉事烟花为‘火树银花’系列,系不合格产品...”
“...据现场幸存者及周边目击者证词,点燃烟花的为夏夏(化名)及其兄长。夏夏坚持要燃放该大型烟花,其兄在劝阻无效后协助点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原来梁医生说的都是真的。调查报告写得明明白白,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报告的最后,附了几张现场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那焦黑的废墟、扭曲的钢筋,依然刺痛了我的眼睛。在那堆残骸中,我看见了半截烧焦的毛绒熊——那是我十六岁生日时,哥哥送我的礼物。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报告下面,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我翻开,是奕阳的笔迹。
“10月15日,夏夏今天又做噩梦了。抱着她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如果当时我在现场,是不是就能救下他们...”
“12月3日,带夏夏去看了李医生。她说夏夏的失语症更多是心理因素。什么时候,她才能重新开口叫我一声‘奕阳哥’...”
“2月14日,今天是他们的忌日。去墓园看了叔叔阿姨和阿哲。答应过要照顾好夏夏,我做到了。可是阿哲,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们,会赞成我的决定吗...”
我一页页翻看着,泪水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这本日记,记录了我生病以来所有的点滴,也记录了一个男人如何一步步陷入责任与情感的漩涡。
直到翻到最近的一页:
“夏夏怀孕了。我本该高兴的,可是...如果有一天她想起了一切,会不会恨我?恨我瞒了她这么久?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枷锁?”
日期,正是昨天。
合上日记本,我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真相大白,而我,不知所措。
恨他吗?他瞒了我三年,让我活在一个虚假的救赎里。
可是这三年,也是他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随父母和哥哥去了。
而现在,我肚子里还有了他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行尸走肉。奕阳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更加细心地照顾我。
直到一个午后,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他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过来。
“我们谈谈,夏夏。”他在我面前蹲下,仰头看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你这几天很不开心,”他握住我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映着我苍白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都知道了。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我承认我知道了真相,我们之间这层虚假的平静就会被彻底打破。到时候,我们该如何面对彼此?
是继续这场以赎罪为名的感情戏,还是彻底分道扬镳?
而我,真的准备好面对那个答案了吗?
“奕阳,”我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你还会...爱我吗?”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轻抬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夏夏,”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三年,我陪伴的从来不是我想象中的你,而是真实的你。你的坚强,你的脆弱,你的恐惧,你的每一次进步...我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爱的是你,夏夏。只是你。”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这一刻,我分不清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另一个温柔的谎言。
但我知道,无论真相多么残酷,生活都要继续。
为了逝去的亲人,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这个用整个青春来为我赎罪的男人。
我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小腹上。
“奕阳,”我看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带着所有的真相和伤痕,重新开始。
他怔住了,眼中闪过震惊、不解,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了然。他明白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没有了往日的轻松,却多了几分释然和坚定。
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那些伤痛不会轻易消失,那些愧疚会伴随一生。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我找到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至于爱或不爱,真或假,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还有能力去爱,去原谅,去继续生活。
而这就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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