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查出肝癌晚期那天,妻子正陪着她的男闺蜜在海边看日出。
医院走廊里,我攥着病危通知书蹲在墙角,听见视频里她笑着说:“他比你懂浪漫。”
往后三个月,我白天送饭夜里陪床,她只来过七次。
直到岳母攥着我的手说“委屈你了”,闭眼再没醒来。
火化那天,我把骨灰盒分成两份。
一份埋进墓地,一份装进她的行李箱。
“从今往后,你陪你的浪漫。”
“我陪我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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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薄薄的纸,却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直往下坠。诊断意见栏里,“肝细胞癌晚期”几个字墨迹清晰,旁边跟着一串触目惊心的专业术语和指标。医生后面的话,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只有“晚期”、“预后不佳”、“积极止痛”这些零碎的词,像冰锥一样,一下下扎进陈默的耳膜里。
他捏着那张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的气息。他慢慢蹲下去,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迅速蔓延到全身。他把头埋进臂弯里,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可眼前晃动的,还是岳母李素华那张骤然蜡黄、布满细密汗珠的脸。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非要给他做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说他最近加班辛苦,都瘦了。他劝她歇着,她总是笑呵呵地摆摆手:“没事,妈不累,活动活动筋骨还好些。”那身影,利索,温暖,带着烟火人间的踏实。怎么转眼间,就躺在了惨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一遍,又一遍,执拗地不肯停歇。陈默有些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是妻子林薇的名字,旁边还跳动着她那张笑靥如花的头像。他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就先传来一阵喧闹的风声和海浪的拍击声,背景音里,隐约还有一个男人爽朗的笑话。
“喂?陈默?妈检查结果出来没?怎么样啊?我这边信号不太好……”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海风浸染过的慵懒和漫不经心。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喂?能听见吗?说话呀!是不是没事?我就说妈肯定是老毛病,胃炎什么的,你非要大惊小怪拉她来做全面检查,瞎折腾……”她的语气里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这时,手机提示有视频通话邀请切入。陈默下意识地点了切换。
屏幕亮起,瞬间被碧海蓝天和一轮初升的、红彤彤的朝阳填满。林薇的脸出现在镜头前,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洋溢着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的、鲜活又明媚的笑容,双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她身后,那个被林薇称为“男闺蜜”的赵磊,正张开双臂,对着大海做出拥抱的姿势,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刺眼。
“看!日出!漂亮吧!”林薇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我说早点起来等没错吧!这种景象,你在城里哪看得到!”她调整了一下镜头,似乎想将更多的壮丽景色收纳进来,也将她和赵磊之间那看似无意、实则亲近的距离感,暴露无遗。
陈默的目光,却死死定在屏幕一角,林薇那件随意搭在臂弯里的、赵磊的男士外套上。
“妈这边……”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再说啊!我们先去吃海鲜早餐,磊子说他知道一家店,特新鲜,环境也好……”她说着,视线已经飘向了镜头之外,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转回脸,看着屏幕上陈默那沉默而疲惫的面容,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怜悯和某种优越感的笑意,压低了点声音,但那话语,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穿透了屏幕,砸在陈默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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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你也不懂,算了。真的,陈默,有时候我觉得,在生活情趣这方面,赵磊他真的……比你懂浪漫多了。”
屏幕暗了下去。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护士站隐约传来的呼叫铃声响,还有他自己粗重得快要压抑不住的呼吸声。那句“他比你懂浪漫”,像一条淬了毒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麻痹的痛。他依旧蹲在墙角,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里的野狗,攥着那张宣告死亡的纸,攥着自己正在寸寸碎裂的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两个泾渭分明、却又同样沉重的部分。白天,他奔波于公司、家和医院之间。他向单位请了长假,领导理解地拍拍他肩膀,眼神里带着同情。他研究各种抗癌食谱,虽然知道对于晚期病人可能意义不大,但他总想着,能让岳母舒服一点,多吃一口,也是好的。他守着砂锅,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看着汤汁在小火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就像他内心那些无法言说的苦闷和焦虑,也在不停地翻滚、蒸腾。
医院成了他另一个家。他熟悉了每一个值班护士的换班时间,熟悉了ICU外面那条长椅上第几块木板有些松动,熟悉了深夜走廊里灯光熄灭后,从各个病房隐隐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和叹息。他给岳母擦洗身子,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李素华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睁开眼,看到是他,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往往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会凑近去听,耐心地安抚:“妈,我在呢,没事,您好好休息。”
有时候,她会抓住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温暖、有力,能做出全家人都称赞的拿手好菜,能把他褶皱的衬衫熨烫得平平整整,如今却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冰凉,微微颤抖。她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依赖,有感激,还有一种越来越浓的、深不见底的愧疚。
林薇回来过。在岳母入院后的三个月里,她断断续续回来了七次。每一次,都像是匆忙的过客。她会带着一身外面世界的气息走进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她会放下买来的、包装精美的果篮或补品,说几句“妈你好点没”、“要坚强啊”之类不痛不痒的安慰话,然后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床边低头刷手机,或者接到赵磊的电话,走到走廊外面去,压低声音说笑,一聊就是半天。
陈默看着她光鲜亮丽的模样,再看看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岳母,胃里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没有争吵。他甚至在她第三次来医院,因为停车问题不耐烦地抱怨时,默默起身去帮她重新停了车。他把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死死地摁在了心底最深处,任由它们在那里发酵、腐烂,沉默成了他唯一的盔甲,也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越来越宽、无法跨越的鸿沟。
有一次,林薇来了不到半小时,就接到赵磊的电话,说是他朋友新开的艺术馆有个活动,很有意思,力邀她一起去。她挂了电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雀跃和为难,在病床前踱了几步,最终还是凑到陈默身边,小声说:“公司那边……还有个挺重要的客户要见,磊子他正好顺路,能送我过去。我……我晚点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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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正用小勺一点点给岳母喂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林薇如蒙大赦,拿起包快步走了出去,高跟鞋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床上,一直闭着眼睛的李素华,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渗入枕巾,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陈默看见了,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那滴泪,自己的眼眶却也一阵酸涩,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渗水而有些发黄的污渍,拼命把那股热意逼了回去。
最后那段日子,李素华多数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偶尔的清醒也变得极其短暂。那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床尾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她突然清醒了过来,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一些。她微微转动头颅,看向守在床边,正低头为她按摩浮肿小腿的陈默。
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动了动。陈默立刻察觉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俯身过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妈,您醒了?要喝水吗?”他轻声问。
李素华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小默……委屈……委屈你了……”
她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不舍,有心疼,有无法言说的歉意,还有深深的、无力的遗憾。她就那么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陈默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他用力回握住那只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素华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变得愈发微弱而绵长。自那天后,她再没有真正清醒过。几天后的一个凌晨,在心电监护仪发出一阵刺耳的长鸣声中,她静静地走了。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另一场沉睡。
陈默站在病床前,看着医护人员进来,进行一系列后续操作。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感觉的石像。窗外,天光未亮,城市还沉浸在一片沉寂的墨蓝之中。
葬礼的一切事宜,依旧是陈默一手操办。他选墓地,联系殡仪馆,布置灵堂,接待前来吊唁的、岳母那边为数不多的亲戚。林薇也出现了,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接待亲友,应对得体。但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陈默看到她站在灵堂外,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嘴角甚至在不经意间,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或许是来自手机另一端某条信息的浅淡笑意。
那笑意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默的眼底。他默默地转开脸,继续去忙碌,心口那片荒芜的冻土,又加厚了一层坚冰。
火化那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要滴下水来。殡仪馆那高耸的烟囱里,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灰色的烟,袅袅地升上天空,最终消散在无垠的灰色里。陈默捧着那个还带着余温的、沉甸甸的木质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也极其稳定。
没有人知道,他提前联系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私下里,准备了一个小一些的、样式普通的陶瓷骨灰罐。
此刻,在休息室里,他屏退了其他人,说想和岳母单独待一会儿。门关上后,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桌上那个深色的木盒。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动作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里面是灰白色的、细腻的骨灰,夹杂着一些未能完全焚化的、细小骨骼的碎片。
陈默拿起旁边准备好的、那个干净的白色陶瓷罐。他没有用工具,就直接用手,一捧,一捧,将李素华的骨灰,分装到那个小一些的陶瓷罐里。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岳母。骨灰的触感细腻而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的余温与寂灭的交织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平静。
分到约莫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手,将木盒的盖子重新盖好,仔细扣紧。然后,他也盖好了那个白色的陶瓷罐。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林薇略带催促的声音:“陈默,好了吗?车还在等着呢。”
陈默没有回应。他拿起那个木质的骨灰盒,稳稳地抱在怀里,然后,又将那个白色的陶瓷罐,放在了一旁椅子上,林薇带来的那个、印着某奢侈品品牌Logo的、崭新的行李箱旁边——那是她昨天刚从另一个“和赵磊一起散心”的短途旅行中带回来的。
他抱着木盒,打开门,走了出去。林薇等在门口,眼睛有些红肿,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为之。她看到陈默出来,目光在他怀里的骨灰盒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在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上,以及他身后休息室内,那个放在她行李箱旁的白色瓷罐上。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隐秘轻松的情绪所取代——她或许以为,陈默终于“懂事”了,体谅她旅途劳顿,主动帮她拿主要的骨灰盒,那个小罐子,大概是装了什么不重要的东西,或者,只是陈默自己想留作纪念的一种方式。她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墓地的仪式简单而肃穆。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陈默亲自将木质的骨灰盒,缓缓放入那个早已挖好的墓穴中。当泥土开始覆盖上去,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时,林薇按照流程,低头抹着眼泪。而陈默,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笔挺,像一棵守着承诺的、沉默的树。他看着那方小小的盒子被黄土彻底掩埋,看着崭新的墓碑被稳稳安放,上面刻着李素华的名字,还有一张她温和微笑的照片。
一切都结束了。
回到那个曾经充满烟火气,如今却冰冷得像停尸间的家。林薇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似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甚至走到饮水机边,给自己接了一杯水,语气带着一种商量,却又隐含不容置疑的口吻:“陈默,这段时间大家都累了。我看,要不我们……”
“不用了。”陈默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像是早已干涸的河床。
他转身,走进书房,从里面拿出了几份文件,递到林薇面前。
林薇疑惑地接过来,低头一看,最上面一份,赫然是《离婚协议书》。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你……你什么意思?”
陈默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字面意思。你看一下,财产分割,我只要我现在开的这辆车和书房里我的那些书,房子,存款,都归你。如果没意见,就签字吧。”
“为什么?就因为我妈生病这段时间我回来得少?陈默,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也很累,我也有我的压力,我的社交圈!赵磊他……”她急切地辩解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听到“赵磊”这个名字,陈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看她,也没有动怒。他只是转过身,走到玄关那个立着的、她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箱旁边,弯腰,将那个白色的陶瓷骨灰罐,拿了起来。
然后,他走到林薇面前,将那个冰凉瓷罐,塞进了她的怀里。
林薇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看清了那是什么之后,她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烫到一样,差点把罐子扔出去。她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看着陈默,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默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冰冷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片彻底的、荒芜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用一种缓慢的、清晰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一样砸在地上的语调,开口说道:
“这三个月,你回来了七次。加起来,陪了妈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你陪赵磊去看海,去逛艺术展,去尝遍美食的时候,妈正在打止痛针,痛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是我用棉签蘸水,一点点帮她润开。”
“你说赵磊懂浪漫。是啊,他懂风花雪月,懂陪你开心。”
“而我,只懂得怎么在深夜扶着妈去厕所,怎么清理她呕吐的污物,怎么在她疼得意识模糊的时候,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诉她‘妈,我在,别怕’。”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看着她怀里那个白色瓷罐,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深极沉的痛楚,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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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妈的骨灰。我分了一半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
“从今往后——”
“你陪你的浪漫。”
“我陪我的良心。”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回书房,轻轻关上了门。将那具抱着冰冷瓷罐、僵立在客厅中央的躯壳,连同他们之间所有过去的温情、争执、等待与辜负,彻底地、永远地,关在了门外。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那个白色的陶瓷罐,在林薇的怀中,散发着无声的、沉重的、足以压垮灵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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