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我攥着那张印着 “落榜” 二字的通知书,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迟迟不敢回家。高考失利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 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娃,爹娘盼着我能跳出农门,可到头来,还是要脸朝黄土背朝天。
回到家,爹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宿旱烟,烟锅子 “吧嗒” 声敲得我心烦;娘在炕上翻来覆去,叹气声能把屋顶的瓦片掀起来。第二天一早,我揣了两个凉窝头,揣着一股 “破罐子破摔” 的劲,直奔村西头的红星砖厂。读书的路走不通,总得找条活路,至少能挣口饭吃,别在家让人戳脊梁骨。
砖厂里的热浪比外头还猛,空气里飘着土腥味和煤灰,吸一口都呛得嗓子疼。厂长李叔是个脸膛黝黑的老头,看我瘦得跟根晒蔫的豆芽似的,直摇头:“小伙子,拉砖车一趟三百斤,你这身子骨扛得住?” 我把胸脯拍得梆梆响:“李叔,我有的是力气,您让我试试!”
就这样,我成了砖厂最年轻的拉砖工。第一天下来,肩膀被板车带子勒出两道血印,渗着血丝;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可晚上躺在简易工棚里,摸着口袋里刚挣的五块钱,心里却踏实 —— 至少,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没几天,我就在砖厂 “出了名”,不是因为我能干,而是因为我成了厂长闺女李红霞的 “重点关照对象”。
李红霞二十出头,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走路时辫子甩得老高,一双大眼睛瞪起来,比砖厂的窑火还烈。她不在厂里领工资,却天天往厂里跑,谁偷懒、谁磨洋工,准被她那张不饶人的嘴骂得抬不起头。工友们都怕她,背地里叫她 “李辣椒”。
可她好像就跟我过不去。
“嘿,那个读书读傻了的!” 她老远就叉着腰喊我,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股子冲劲,“板车都快陷进泥里了,你是在跟泥疙瘩谈恋爱?使劲儿啊!”
我憋着一股劲,脸涨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拽。车轮子在烂泥里打空转,我急得满头大汗,她却突然走过来,抄起旁边的铁锹,三两下就把车轮下的泥清干净,然后一脚踹在车轮上:“愣着干啥?走!”
中午吃饭时,大家伙都蹲在树荫下啃干粮,不是窝头就是红薯。她端着个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搪瓷碗走过来,碗里是白花花的馒头,还有炒得喷香的白菜。她把碗往我面前一递:“喏,吃吧。”
我愣住了,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饭菜,再看看自己手里又干又硬的窝头,喉咙发紧。“我…… 我自己有吃的。”
“让你吃你就吃!” 她眼睛一瞪,“我爹让我给你送的,怕你这豆芽菜晕倒在厂里,晦气!” 嘴上不饶人,可我分明看见她耳根子红了,眼神也飘向了别处。
我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是我落榜后,吃的第一顿热乎饭,香得我差点把舌头咽下去。
从那天起,她天天给我 “开小灶”,馒头、面条、偶尔还有个鸡蛋,可嘴里的话从来没软过。“你吃这么多,咋还没力气?”“这碗面条要是再剩,下次我直接倒喂猪!”
工友们的议论声也跟着来了。“你看,厂长闺女八成是看上那小子了!”“就他?一个落榜生,穷得叮当响,能看上他啥?”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脸上臊得慌,看见李红霞就想躲。可她倒好,该送饭送饭,该训我训我,跟没事人一样。
我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到底是咋回事?我一个高考落榜的穷小子,有啥值得她这么 “关照” 的?
直到我娘来厂里,我才知道,这背后藏着一个埋了十几年的秘密。
那天,李红霞刚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到我面前,就听见有人喊我:“金城!” 我抬头一看,是我娘,手里拎着个布包,正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和李红霞。
李红霞看见我娘,那股泼辣劲儿瞬间收敛了不少,规规矩矩地喊了声 “婶子”,转身就走了。
“娘,你咋来了?” 我赶紧放下碗迎上去。
“给你送两件干净衣裳。” 我娘的眼神还在往李红霞离开的方向瞟,“刚才那个…… 是李厂长的闺女?”
“嗯。” 我应了一声,心里有点发虚。
我娘拉着我到砖垛后面,把布包递给我,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毛票。“你拿着,在厂里别舍不得买吃的,看你瘦的。”
我鼻子一酸,把钱推了回去:“娘,我这儿有吃的,厂长闺女天天……”
话没说完,我娘突然抓住我的手,眼圈红了:“儿啊,李家对咱家有恩,你可不敢有啥歪心思啊!”
“恩?” 我愣住了,“啥恩?”
我娘叹了口气,眼泪就下来了:“你十岁那年,得了场重病,上吐下泻,高烧不退。送到公社卫生院,大夫说得赶紧送县医院,不然人就没了。可那会儿咱家哪有钱啊?你爹急得直撞墙。就在那时候,你李叔 —— 就是现在的李厂长,二话没说,把他准备盖房子的五百块钱全拿了出来,塞给你爹,让你爹赶紧带你去看病。”
我听得目瞪口呆。五百块钱!在八十年代初,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在村里盖三间大瓦房了。
“后来你病好了,咱家的债也欠下了。你爹这些年拼了命地干活,省吃俭用,也就还了不到两百块。” 我娘擦了擦眼泪,“你李叔从来没催过,可这人情债,比真金白银还重啊!咱家欠人家一条命啊,儿啊!”
我站在那儿,脑子嗡嗡作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原来,李红霞的 “特殊对待”,不是看上我,而是替她爹,照看着恩人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之前还因为工友的玩笑话脸红心跳,还偷偷琢磨她的心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更多的是无地自容的羞愧。“娘,我知道了。这债,我来还。”
从那天起,我干活更卖命了。李红霞送来的饭菜,我还是吃,但再也不觉得香了,只觉得那是债主对欠债人的施舍。我一声不吭地吃完,就去拉砖,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尽,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愧疚。
李红霞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不再大声训斥我,只是默默地把饭碗放下,站得远远地看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这天收工,我正推着空车往回走,李红霞拦住了我。“张金城,”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你这几天咋回事?跟我有仇啊?”
“没。”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没仇你躲我干啥?我给你送饭,你连句谢谢都没有。我爹问你好几次,说你是不是在厂里受委屈了。” 她语气又急又快,像连珠炮似的。
我心里一酸,猛地抬起头:“红霞,别再给我送饭了。你家不欠我啥,是我家欠你家的!那饭我吃得心里堵得慌!你放心,那笔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还给你们!”
说完,我推着车,绕开她就走。
“你站住!” 她在我身后喊,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可我没停,反而加快了脚步。
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娘的话,李红霞的眼神,像烙铁一样在我心里烙来烙去。我该咋还债?靠拉砖,一个月挣三十多块,猴年马月才能还完五百块?
第二天一早,李厂长亲自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那是一间用砖头临时搭起来的小屋,里面一张掉漆的桌子,两把旧椅子,墙上挂着张砖厂的平面图。
“金城啊,坐。” 李叔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接,局促地站在那儿。
“你娘都跟你说了吧?” 他开口了,声音很平和,没有一丝责备。
我点点头,眼圈有点红:“李叔,对不起,我之前……”
“没事。” 他摆摆手,“当年那事,换了谁我都会帮。你爹是个实在人,这事儿搁心里十几年,苦了他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们还钱。你要是觉得吃我闺女送的饭是吃施舍,那你也太小看我李某人了。”
我脸上一阵发烫,羞愧得说不出话。
“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要是真想报恩,倒还真有个机会。”
“李叔,您说!只要我能办到,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我急切地表态。
他笑了笑,指了指窗外:“你看咱这砖厂,这几年看着还行,其实都是老设备、老法子。隔壁镇上的宏发砖厂,人家都搞上新技术了,出的砖又好又便宜,都快把咱们挤垮了。”
我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这闺女,别看她泼辣,心里有数得很。她早就想对厂子搞点改造,可我这脑子跟不上了,厂里这些老师傅,也都是老观念。” 李叔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期盼,“金城,你读过书,脑子活。我听红霞说,你高中的物理化学学得最好。我想让你…… 帮帮她。”
我愣住了。让我帮李红霞搞技术改造?我一个高考落榜生,连大学门都没进过,能行吗?
“我…… 我行吗?我连高考都没考上……”
“行不行,试了才知道。” 李叔的眼神很坚定,“你不是要还债吗?这就不是钱的事。你要是能帮红霞把砖厂盘活了,比还我一万块钱都强。你,敢不敢接这个活儿?”
我看着李叔信任的眼神,心里突然燃起一股火。是啊,报恩不一定非得还钱。能帮他们把厂子搞好,这才是真正的报答。我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李叔,我接!”
从办公室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肩膀上的重担好像轻了,心里反而有了奔头。
第二天,李红霞找到我的时候,我没躲。“我爹都跟你说了吧?” 她抱着胳膊,还是那副不好惹的样子,但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
“说了。” 我点点头,“我答应李叔了。”
她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行啊,张金城,没想到你还有点胆量。”
就这样,我从一个拉砖的苦力,摇身一变成了 “技术顾问”。白天,我还是照常拉砖,晚上就跟着李红霞一起琢磨技术。她拿出一沓子图纸和笔记,上面画着各种设备改造的草图,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我这才知道,这个泼辣的姑娘,背地里下了多少功夫 —— 她只有初中文化,很多专业知识都是靠自学,不懂的就去县里的图书馆查资料,甚至跑到机械厂跟老师傅请教。
“你看这个轮窑,要是能改成隧道窑,效率能提高一倍不止,煤耗也能降下来。” 她指着图纸,眼睛里闪着光,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这么兴奋。
我凑过去看,高中的物理知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我们俩开始一起研究,我负责计算热工参数、画设计图,她负责结合实际生产,指出方案里的漏洞。我们常常为了一个技术问题,在办公室里争得面红耳赤。
“你这算法不对,没考虑到坯体的干燥收缩率!到时候砖会开裂的!” 她把图纸拍在桌子上。
“你那经验太老旧了!热工效率跟不上,改了也是白改!” 我也不让步。
厂里的老师傅们都看傻了眼,谁也没见过李红霞跟一个男人这么 “吵架”,更没见过我这个 “落榜生” 敢跟厂长闺女叫板。
争归争,问题却一个个被解决了。我们泡在图书馆查资料,去县里的机械厂请教专家,甚至凑钱买了《砖瓦生产工艺》《热工基础》这些专业书,晚上就挤在办公室里啃。那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落榜生,也忘了那笔沉重的债务。我一头扎进技术里,每天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
半年后,我们的第一个改造方案出炉了 —— 利用窑炉的余热烘干砖坯。这个方案要是成了,每年能省下上万块的煤钱。
可方案拿出来,厂里的老师傅们都摇头:“瞎胡闹!窑炉的火气是能随便动的吗?出了事谁负责?” 李叔也有些犹豫,毕竟这关系到砖厂的生死。
关键时刻,李红霞站了出来,拍着胸脯说:“出了事我负责!烧坏了砖坯,我赔!”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心里一阵感动,也站了出来:“李叔,我相信红霞,也相信科学。这事儿,我们能成!”
最后,李叔咬牙点了头。
改造的那半个月,我和李红霞几乎就睡在厂里。盯着窑温,调整风门,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马虎。我记得有天夜里,窑温突然失控,我们俩守在窑口,硬是熬了个通宵,直到温度稳定下来。天亮时,我看见她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沾着煤灰,却还在笑着跟我说:“你看,没事了。”
第一批砖出窑的那天,所有人都围在窑口,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当火红的砖头被拉出来,敲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一块开裂时,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李红霞激动得又哭又笑,她忘了旁边还有人,一把就抱住了我。我浑身一僵,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还有汗水的味道。她很快就松开了,脸红得像刚出窑的砖,转身就跑开了。我站在原地,摸着被她抱过的肩膀,心里甜滋滋的。
干燥室的成功,让我在厂里彻底站稳了脚跟。老师傅们看我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佩服,李红霞更是把厂里的技术活儿,都放心地交给了我。我们紧接着又开始琢磨隧道窑的改造,这一次,没人反对了。
1989 年的秋天,当第一条隧道窑正式点火运行时,红星砖厂彻底变了样。产量翻了一番,成本降了三成,出的砖质量在全县都是数一数二的。隔壁镇的宏发砖厂,再也没法跟我们比了。
那天晚上,李叔在家里摆了一桌酒,把我和我爹娘都请了过去。酒桌上,李叔端起酒杯,红着眼圈对我说:“金城,这杯酒,我敬你。你不是报恩,你是救了我们全家,救了整个砖厂!”
我赶紧站起来:“李叔,您千万别这么说。要不是您当年救我,我早就没命了。能为您做点事,是我该做的。”
我爹也激动得直抹眼泪。那笔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债,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还清了。
饭后,李红霞送我出门。晚上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很舒服。我们俩并排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张金城,” 她突然开口,“你以后有啥打算?”
“不知道,” 我摇摇头,“先把厂里的技术再弄扎实点吧。”
“没想过再考大学?”
我苦笑了一下:“都快忘了课本是啥样了。”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要是想考,我陪你一起复习。”
我愣住了,看着她认真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
“行了,当我没说。” 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就想走。
我鬼使神差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有点凉,但在我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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