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霁,长安却更冷。
北阙甲第,原是诸侯入京朝宿的官舍,如今成了太子的囚笼。院墙新刷了白垩,雪光映上去,像一口巨大的石灰棺。门前守着十二名羽林卫,铁甲外裹素绢,以示“软禁”而非“羁押”——可刀仍是刀,只是刀鞘涂了层仁义。
王骁被领进来时,太阳刚升到旗杆顶,投下一截短短的影。领路的中谒者姓张,脸也白得像刷了灰,一路咳,一路把规矩嚼碎在嘴里再吐出来:
“……不许提‘太子’二字,只称‘公子’;
不许问‘罪由’;
不许留简牍,不许带火……”
说到“火”,他打了个寒噤,仿佛昨夜火鸦仍在头顶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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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院子很深,雪没人扫,踩上去“咯吱”一声,像踩断细小的骨头。尽头一株老槐,枯枝上吊着半截焦黑的竹简,随风打转,字迹早被火啃光,只剩一个“荣”字残下半边,像被砍头的“木”。
王骁瞥见,心里突地一跳:太子名荣,栗姬所出,史书载“荣无谥,无庙,无嗣”,是汉家第一个被废的储君——可那是三年后的剧本,如今却提前上演。
再往里,中堂门户洞开,帘子低垂,静得能听见自己睫毛上的雪化。张谒者止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却不跟进,好像屋里藏着瘟疫。
三
屋内没火盆,唯一的光来自北窗,雪色透进来,把陈设漂成灰白。
案几上铺着一张空白帛,帛角压一方玉印,印钮是盘螭,缺了左眼——太子玺。
案后坐着一个少年,约莫十七岁,穿素色深衣,领口袖口皆无绣纹,像被剥光的树干。他低头,用一把小刀削竹简,刀锋极薄,每削一下,便有一片卷起的篾黄飘落,积在脚边,像一场安静的雪。
“公子,人到了。”张谒者在门外遥报,随即退得远远的。
少年抬头,王骁呼吸一滞——
那张脸太干净,干净得没有情绪,也没有历史。
眉骨、鼻梁、唇弓,皆与画像石上的“汉太子”吻合,却像被水洗过的拓片,只剩轮廓,没有墨迹。
最瘆人的是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王骁,也映出空白——那空白比雪还白,仿佛等人提笔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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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两人对视,无声。
片刻,少年放下刀,把削好的竹简推到案边,轻声道:
“写罢,写我。”
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不自知的绝望。
王骁没接简,只问:“写甚么?”
“写‘刘荣’,写‘太子’,写‘罪’,写‘死’。”
少年顿了顿,嘴角扯出个不像笑的弧度,“只要写,就能活。”
王骁心口猛地一紧——这不是请求,是求救。
他忽然明白:眼前人已被删档。
火鸦、桑弘羊、抑或时间本身的错位,把“太子”从史简上抠掉,只剩一个光秃秃的“人”形壳子,等待被命名。
若无人给他写史,他便会成为真正的“无史之人”,连鬼都做不成。
五
王骁走近,发现那张空白帛并非纯白——
在雪光反照下,帛面浮出极浅的字迹,像被水晕开的旧墨:
“谋反,废,死。”
每个字都在慢慢消失,仿佛有只看不见的舌头,把墨迹舔干净。
玉印缺眼处,亦渗出一滴红,像泪,却浓得发乌——是血。
少年用指尖蘸那滴血,在帛上写:“荣。”
字刚成形,便迅速被帛吸尽,只剩一点淡红,像早夭的胎记。
“看见了吗?”少年抬眼,“我留不住字,也留不住自己。”
王骁喉咙发干,他想起穿越那夜,自己写下的血字简——
历史可以烧,也可以被写;
可若一个人连“被写”的资格都没有,他就成了历史的漏字,注定被剔除。
六
他坐下,解下腰间那半卷残简——
自己血书的“汉”字仍在,边缘已焦。
他把简压在帛上,两相贴合,像给一具骷髅安上脊椎。
“拿刀来。”
少年递过削竹刀,指尖划破也不觉疼。
王骁深吸一口气,在左手掌心割开一道,血涌出,比墨浓。
他用指尖蘸血,在帛上重写:
“元年,春,汉景帝立子荣为皇太子。”
一笔一画,像刻碑,也像签生死簿。
血字不再被吸走,反而越显越艳,仿佛找到失散多年的躯壳。
少年怔住,眼底那团空白,突然有了针尖大的黑点——是“荣”字的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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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然而代价随即到来。
王骁脑海“叮”一声脆响,仿佛校勘软件弹出警告:
【植入正史,耐久-10%,当前 87%】
紧接着,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灌入:
栗姬冷笑、长信殿灯火、幼年被抱上御榻的欢呼……
画面边缘带着火烧痕,像被火鸦啃过。
他踉跄一步,扶住案角,耳边响起少年急促的呼吸——
不,是太子刘荣的呼吸。
血字在帛上定型,少年的瞳孔也迅速晕染,眉间浮现一点朱砂,像史官最后盖下的“定论”章。
他整个人,从“空白”变成了“人”,有了名字,也就有了命运。
八
屋外忽传甲叶碰撞,张谒者尖利的嗓音透进来:
“公子——不,庶人荣!廷尉府即来提人,速备——”
少年一震,眼里刚燃起的火瞬间熄灭。
王骁却抓住他手腕,声音低而狠:
“记住,你被写过,就不会死。
哪怕简被烧,字被舔,只要有人记得,你就能活。”
说罢,他把那方缺眼玉印塞进少年掌心,
“印眼我替你补,史缺我替你填。
但你要活下去,活到史官不得不写你的那一日。”
九
门被踹开,雪光涌入。
羽林卫踏雪而入,铁靴踩碎满地的篾黄,像踩碎一沓未寄出的信。
少年被架起,素衣袖口扫落案上血帛,帛轻飘飘落地,像一尾离水的鱼。
王骁欲追,刀戟交叉,挡在鼻尖前。
张谒者在门外躬身,声音带着石灰的涩:
“校书郎,你的时辰也到了——北阙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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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雪又下,细如盐粒。
少年被拖出中堂,背影在雪幕里迅速变淡,像被水晕开的墨迹。
他忽回头,冲王骁无声张口,说了三个字——
没有声音,但王骁读懂:
“写下去。”
风卷着那页血帛,贴上王骁靴面。
帛上“皇太子”三字已被雪打湿,边缘开始渗散,却仍倔强地红。
他弯腰拾起,掌心伤口的血滴上去,两血相融,像把一段刚诞生的历史,按进自己的脉搏。
远处,老槐残简“荣”字最后一笔,被风折断,轻轻砸在雪里,像一枚无声的印章。
王骁握紧帛,抬头。
雪幕背后,他仿佛看见三年后的渭水桥,废太子踉跄登车,百姓遮道;
亦看见更远的狼居胥山,火鸦衔简,在残阳里烧成“汉”字的形状。
而此刻,历史只写到第三章,尚有余白,等他落笔。
他呵一口白雾,低声道:
“下一页,就写你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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