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安晚报)
转自:新安晚报
初夏的早晨,邻家的阿婆拿着长长的竹竿,竿头绑了铁钩,仰着头,颤巍巍地够那最繁盛的花枝。我站在树下,看那雪也似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她的灰布衫上,落在我的肩头,也落在我仰起的脸上,凉沁沁的,带着一种清甜的、教人想张嘴去接的诱惑。阿婆看见我,便笑了,捧了一捧新落的槐花给我,说:“拿回去,让妈妈给你烙饼吃。”
那饼的滋味,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将槐花洗净,拌上薄薄的面糊,只需一点点盐,便在热油锅里摊开。霎时间,那股子清甜便被热力逼了出来,混着面食的焦香,充盈了整间灶屋。饼边缘带着脆,咬下去,槐花那一点点韧韧的、细微的触感还在,但甜味却完全融进了面饼里,不像吃食,倒像是将一整个温柔的、明亮的初夏,都含在口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能吃的花竟有那样多。春日里,金黄的南瓜花开得泼辣,随手摘几朵雄花,撕成条,与蒜瓣同炒,便是一盘爽脆的、带着田野气息的小菜。夏末秋初,又有新鲜的黄花菜,修长的绿梗,顶着将开未开的橙黄蓓蕾,像一位位矜持的少女。母亲最爱用它来炒鸡蛋。
长大后,在云南,我尝过真正的玫瑰饼。那可不是香精油的味道,而是实实在在地,将一瓣瓣胭脂红的玫瑰,用糖渍了,密密地封在坛子里,待时光将它酿成深紫的、黏稠的花酱。点心师傅再用油酥的面皮,将这花酱小心地包裹起来,印上模子,烘得外皮层层叠叠,一触即碎。咬开时,先是满口的酥脆,随即,那股被封存已久的、浓郁而醇厚的花香,便猛地迸发出来,甜而不腻,香而不浮,仿佛将一片浓缩的春光,生生地咽了下去。这又是与槐花饼全然不同的富贵风流了。
曾在一个夏夜,守候友人家中的昙花开放。那花开得极慢,月光透过窗格,洒在低垂的花苞上,我们都屏着息,像是在参与一场庄严的仪式。待到花瓣终于徐徐展开,露出其中纤细的、颤巍巍的花蕊,那满室的清芬,便浓得化不开了。这般倾其所有、不计后果的美,原以为只堪供在案头,静静欣赏它的凋谢。谁知友人的母亲,一位清瘦的老人,却在花将谢未谢时,摘下几朵,说要炒鸡蛋给我们尝。我们都愣住了——用这“月下美人”入菜,岂不是唐突了?
老人却不言语,只将花瓣洗净,撕成条状。热锅里油花欢快地跳动,她倒入打散的蛋液,随即撒下那些莹白的花瓣。刹那间,一股异乎寻常的清香蒸腾而起,不似槐花的甜,不似玫瑰的浓,那是一种极清冽、极幽远的香,仿佛把那个等待花开的静谧夏夜,都收拢在这一方厨房里了。昙花炒蛋入口,花瓣已失了形态,化作一种滑嫩的、近乎胶质的口感,那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唇齿间,久久不散。我忽然觉得,这或许不是唐突,而是对这短暂极致之美的一种延续——不让它零落成泥,而是将它最美的瞬间,借由人间的烟火,永远地留在了记忆的味蕾上。
于是,便不由得想起《红楼梦》里那“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酒来。那是仙家的饮品,带着太虚幻境的缥缈与悲悯。它将天下女子的眼泪与命运,都融在那酒的芬芳里了,喝下去,只怕是满口的幽怨与苍凉。
而我到底是俗人。我舌尖上的这些花朵,没有那般沉重的宿命。它们只是应着时令,坦然地开着,又被人们坦然地采下,做成最朴素的吃食。槐花的清甜,是童年初夏的记忆;玫瑰的馥郁,是江南水乡的缠绵;而昙花炒蛋的清幽,则让我明白,最美的时刻,未尝不可以吞咽下肚,与身心合一。它们不曾“同悲”,也未必“一哭”。它们将自己最美好的形、色、香,在滚油与烈火中,完成了一次最彻底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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