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在柜顶上放了整整四年的茶叶,终于在今天被打开了。可我妈张桂英,只往里头瞧了一眼,就“嗷”地一声,捂着脸,发出了像狼嚎一样的哭声,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死死地抓着那个精致的铁盒子,指甲都嵌进了描金的图案里。
“妈,您这是怎么了?不就是茶叶嘛,放坏了咱就扔了,别伤心。”儿媳方琴赶紧上前扶住她,一脸的不知所措。
可我妈根本听不进去,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指缝里涌出来,打湿了她灰白的发根。那哭声,不像是伤心,更不像是委屈,倒像是一把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刀子,终于捅破了心脏,带着血和不甘,喷涌而出。整个屋子,瞬间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恸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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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切,都得从四年前,我哥俞伟东提着这盒茶叶进门那天说起。
那时候,我妈张桂英刚满71岁,身体还算硬朗,就是有点爱念叨,最大的念想,就是她那个有出息的儿子——我哥俞伟东。我哥在一家大公司当部门经理,是我们老俞家几代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我妈逢人便夸的骄傲。
那天是个周末,我哥提着一个大红色的礼品袋回来看我妈。袋子里,就是这盒茶叶。那盒子,讲良心话,是真漂亮。深绿色的铁盒,上面是烫金的西湖山水画,印着“特级明前龙井”几个大字,看着就贵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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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这是我们公司发的福利,听说是今年的新茶,好几千一斤呢,您尝尝。”我哥把茶叶放到桌上,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笑容依旧灿烂。
我妈当时眼睛都亮了,捧着那茶叶盒,跟捧着个宝贝似的,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我的天,伟东啊,你这孩子,挣钱不容易,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啥!妈喝那种十几块钱一大包的茉莉花茶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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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褶子却笑成了一朵菊花。她小心翼翼地把茶叶盒拿到窗边,借着光仔细看上面的说明,嘴里啧啧称奇。整个下午,她都没舍得把盒子放下。
我和儿媳方琴劝她:“妈,好茶就得趁新鲜喝,打开泡一壶尝尝呗。”
我妈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么金贵的东西,哪能随便喝。得等家里来贵客,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再开。平时,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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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想到,我妈这一句“等贵客”,一等,就是四年。
这四年里,这盒茶叶成了我妈的精神支柱。她把它放在客厅最显眼的那个老式木柜的顶上,每天都要用干净的抹布擦一遍,擦得那铁盒锃光瓦亮,能照出人影儿来。
街坊邻居来串门,她总要献宝似的指着柜顶说:“看见没?我儿子伟东买的!特级龙井!几千块呢!”那语气里的自豪,能从我们家一楼的窗户飘到小区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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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劝她:“张阿姨,您就打开喝吧,茶叶放久了就没味儿了。”
我妈总是一摆手:“你们不懂,这喝的不是茶,是我儿子的孝心。这孝心啊,放多久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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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她其实是舍不得。她苦了一辈子,年轻时守寡,一个人拉扯我和我哥两个孩子长大,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好不容易儿子出息了,给她买了贵重东西,她觉得这不单单是一盒茶,更是儿子成功的象征,是她这辈子辛苦的回报。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儿子有本事,她这个当妈的,脸上有光。
可世事难料,就在我哥送完茶叶的第二年冬天,他突发心梗,人就那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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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走得太突然,像一根顶梁柱轰然倒塌,整个家都塌了。我妈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都垮了。那段时间,她不吃不喝,整天就坐在我哥的房间里发呆。
那盒茶叶,也从炫耀的资本,变成了她最后的念想。再也没人敢提喝茶的事。我们都明白,那盒子对我妈来说,已经不是茶叶了,那是她儿子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是她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体面、最光鲜的证明。只要那盒子不开封,她就觉得,我哥那份沉甸甸的孝心还在,我哥的音容笑貌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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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嫂子方琴是个好女人,我哥走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时常回来看我妈,给我们这个破碎的家一点温暖。
今天,是我哥去世两周年的忌日。嫂子带着侄子过来,陪我妈说说话。午后,隔壁的王伯伯也过来了。王伯伯是个老茶客,懂茶,平时跟我妈关系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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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坐着,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往事。我妈的眼神,又一次落在了柜顶那个红色的铁盒上。她盯着那盒子看了很久很久,眼神里有悲伤,有怀念,还有一丝我们看不懂的决绝。
突然,她站了起来,搬了条凳子,颤巍巍地爬上去,把那盒子给取了下来。
“妈,您这是干嘛?”嫂子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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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眼圈红了:“今天是你哥的忌日,他最喜欢热闹。老王是懂茶的,就今天吧,开了,让大家伙儿都尝尝我儿子的孝心,也让他爸在天有灵,看看他儿子多出息。”
我和嫂子对视一眼,心里都跟针扎似的。我们知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再跟我哥“团聚”一次。
嫂子的脸色有点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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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小心翼翼地撕开盒子外面的那层透明薄膜,那“刺啦”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把铁盖子撬开。一股茶叶的香气,混合着岁月的味道,飘散出来。
王伯伯凑上前,笑着说:“桂英啊,我可有口福了。这特级龙Mmm……”
他的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他探头往盒子里看了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他拿起几片茶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放在手心里捻了捻,脸色变得越来越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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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怎么了?这茶不好吗?”我妈紧张地问,声音都有点发颤。
王伯伯的表情很是尴尬,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桂英啊,这茶……可能是放太久了,有点……有点串味了。”
“不可能!”我妈立刻反驳,“我这密封得好好的,天天擦,怎么会串味!你再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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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伯被逼得没办法,叹了口气,才小声说:“桂英,你别生气。这……这不是什么特级龙井。这茶叶,叶片大,颜色也发暗,这是最普通的炒青,就是咱们菜市场那种十几块钱能买一大包的……”
王伯伯的话像一道晴天霹雳,把我妈给劈懵了。她愣愣地看着王伯伯,又低头看看盒子里的茶叶,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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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她尖叫起来,“这是我儿子买的!几千块一盒!他亲口说的!他不会骗我的!”
就在这时,“哇”的一声,一直沉默的嫂子方琴,突然捂着嘴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比我妈的尖叫更让人心碎。
她扑通一声跪在我妈面前,抱着我妈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对不起……对不起……伟东他……他骗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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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话,是从嫂子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拼凑出来的。
原来,四年前,我哥的公司大裁员,他那个部门整个被砍掉了。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失业,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像几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敢告诉我妈,怕她担心。
他每天还是西装革履地出门,假装去上班,其实是到处打零工,开过网约车,送过外卖,甚至去工地上扛过水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什么苦都自己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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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妈生日前,他跑了一整天的外卖,才挣了不到两百块钱。他路过一家茶叶店,看到橱窗里标价三千八一盒的龙井,站了很久很久。他知道我妈爱喝茶,也知道我妈爱面子。他多想买一盒,让我妈高兴高兴。
可是,他口袋里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一个零头。
他咬着牙,去网上花十块钱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高档茶叶盒,然后去菜市场,花十五块钱,买了一大包最便宜的炒青,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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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哭着说:“妈,他那天回来,眼睛都是红的。他说,他不是个好儿子,连盒像样的茶叶都给您买不起。他说,您一辈子没享过福,他不能再让您跟着他操心。他想着,您肯定舍不得喝,只要把这盒子摆在那儿,您心里高兴,他就满足了。他说……等他以后缓过来了,一定给您买真的,买最好最好的……”
可是,他再也没有那个“以后”了。长期的劳累和精神压力,早就拖垮了他的身体。他不是死于突发心梗,而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
真相像一把最钝的刀,一刀一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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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呆住了,她傻傻地看着手里的茶叶盒,仿佛第一次认识它。她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一把茶叶。那粗糙的、廉价的茶叶,硌着她的掌心。她把茶叶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苦涩香味,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她想起来了,这味道,是几十年前,她为了省下几毛钱给我和哥哥交学费,每天喝的那种最廉价的茶叶的味道。那是贫穷的味道,是苦涩的味道,也是她用尽全力撑起一个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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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儿子早已摆脱了这种味道,飞上了枝头。却没想到,他为了让她安心,又重新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苦。
她这四年,像个小丑一样,把儿子的辛酸和谎言,当成炫耀的资本,到处宣扬。每一次骄傲地指着那个盒子,都像是在儿子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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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呼喊之后,就是文章开头那一幕。我妈抱着那盒廉价的茶叶,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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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的不是被骗,也不是茶叶的真假。她哭的是她儿子的苦,是她儿子的懂事,是她儿子的无奈,更是她这个当妈的,四年来的无知和残忍。
那精美的铁盒里装的,哪里是茶叶啊。那分明是一个儿子,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和尊严,为母亲编织的一个最温柔,也最残忍的谎言。茶叶是假的,可那份想让母亲安心、让母亲骄傲的孝心,却是真的,真得让人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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