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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澳洲当社工:在第五个人自杀前,我必须搞清这个社区发生了什么邪门的事|我会拯救你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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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活在2025年,你了解过啥传统的风水理论吗?我简单举几个例子。

比如床不能冲门,再比如建房子得讲究藏风聚气,背后有座大山,前面有座小山,左右两侧还有凸起护着,最重要的是中间部分得宽敞。

小时候我总以为这些听起来神秘莫测的,都是故弄玄虚。但前两天发现它们还有点科学道理——

床冲着门摆放,容易受对冲气流影响,睡得不安稳。

最符合藏风聚气标准的四合院,空气流通效率比其他房子高40%,PM2.5的浓度也比其他地方低25%。

总之这些生活上的经验,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科学道理支撑。

但我的好朋友侯小圣却说,有些地方邪门的没啥道理。2018年她在澳洲做司法社工,去过当地一个住满索马里难民的社区。

在这里街头闲逛的男人拦住她要钱;遇见的女人都用披肩包住身体,额角还有明显的疤痕。

小圣大着胆子,用最简单好懂的英语单词找人交流,只为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里为什么会被称为“自杀社区”?


墨尔本的天气一向多变,早上出门时阳光普照,几分钟后可能突然下起冰雹。最难捱的是冬季,天一直阴着,总是下着绵绵的雨,整座城市又湿又冷。

每当这种季节,我们社工机构都更繁忙,因为冬天恶性案件高发,每年六月到十月,家庭暴力报案的数量至少会上升四成。

尤其在2018年那个严冬,我至今都记得,自己常常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那不光是因为天气,还因为我看见一条简讯标题:“难民社区自杀妇女人数上升至四人。”

简讯是移民局发来的,类似于每日推送那样的电子读物,多是一些难民有关的信息,譬如难民可以申请新的救济金项目、就业讲座火热举办、福利住房即将完工等等,唯独这句标题被标记成深蓝色,格外醒目、刺眼。

在它下方是简要叙述,三起坠楼和一起上吊,死者都是女性,裁判官全部确认,给出自杀裁定。

除了都是女性,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全部来自同一个难民社区。

我记得那里的难民多数来自索马里,年初由澳洲政府进行人道主义接收,从接收安置到现在也就差不多四个月,竟然发生了四起自杀事件,而且一起都没上过新闻。

我打开网页搜索受害人的姓名,发现几乎没有报道,也许是因为难民的身份敏感,且以自杀结案,事实认定看起来很清晰。

可是能推送到我们这里,说明背后还有别的事。

我必须亲自去趟这个“自杀社区”,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去的地方位于墨尔本西部,从地图上看,社区被准确地分割成四条内部路,二十几栋房子像是集装箱一样排布其中。我和搭档一人两条路,打算先探探风。

资料显示,难民社区属于公共福利住房,每户面积三十到六十平,移民局已经为每个家庭购置了生活用品,我还特意查了那张政府提供的生活用品清单,包括冰箱,洗衣机,空调,电视,厨房用具,沙发,床和床垫等等,而且水电煤基本免费,比我们这些开局一张床的留学生全多了,搞得我有点嫉妒。

这种感觉很快消失。天空灰蒙蒙的,下着雨,社区静悄悄的,但我发现,基本每家每户都有人,其中还有很多年轻人。有些在闲逛,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打声招呼,有些只是在家门口站着,沉默,盯着我。

再往里走,忽然有人站在路边,像打车一样伸手拦着我,问我是不是“给他们发钱的”,他们都是方脸,深色皮肤,眼角有点下垂,连体型都是差不多的矮胖,肚子凸出。

“我是定期来看看你们,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尽量挑选一些简单的措辞,发现他们多数能用英语交流,我松了一口气。

但我还是觉得,这个社区里闲逛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难民每人每月可以领取800澳元的补贴,如果算着花,还是够吃饭的,我心想,坐在家里就能领钱,可能他们也懒得去工作吧。

再往深里走,我发现难民们搭建的临时厕所。是一个大桶,用铁皮围住,上厕所要把一片铁皮掀开钻进去。这个临时厕所只能用来小便。

每家人轮流负责清理,看差不多快满了,就把桶里的污物倒进附近的草地或树林。看来福利住房也不是那么方便。

绕一圈,和搭档碰头,我们都没发现什么情况,也没碰到麻烦,第二次快走到临时厕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蹑手蹑脚地,一边整理自己的披肩,一边故意压低声音,示意我往最近的屋檐底下走。

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个披肩,看起来是一张黑色底,布满绿色和红色刺绣的大毯子,先像戴围巾一样裹住了整个上半身,然后再提起来包住头发,只露出一张脸。

她的肤色介于黑和深棕色之间,嘴唇很厚,看不出年纪,右侧额角有个明显的疤痕,从额头延伸到眉毛,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已经和肤色融为一体,只剩凸起。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见到的几乎所有人都是男人,包括小孩。

“你好,”她说英语,我冲她点点头,她像是得到鼓励:“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社工,”我把刚才和其他人说的重复了一遍,她盯着我没有回应,我只能补充:“如果你有什么想找我帮忙的,我给你机构的联系方式。”

她接过机构的册子,小心地塞进后脑勺的头巾里,拉紧披肩,活动活动肩膀,好像是在确保不会掉出去。

这动作有点眼熟。上一个我接触到的藏机构册子的人,是一个被男友威胁分手就杀了她再自杀的案主,她是在社区讲座的时候拿到册子的,随后非常紧张地藏进了袖子里。

我想起那四个自杀的女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一直没等来上次遇到的女人打电话,于是趁着周末,打算再去一次。

社区里无所事事的人更多了,我路过一堆站在一起的男人,一个骑滑板车的小男孩朝我冲过来,喊了两句听不懂的话,可能是让我走开。接着,我就发现了那堆艳丽的披肩。

几个裹着不同披肩的女人坐在路边,我很难分清她们的脸,但是她们的披肩各有不同且都非常精美,坐在中间的女人的披肩是一整块黑色,上面用金色的线绣着鹰一样的鸟。

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也被同样的黑色披肩包住,好像睡着了。

她们一起默默地盯着我,我没看到上次拿走册子的人,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把我是社工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右侧的红披肩说:“是她。”

她好像在和自己的同伴确认,“一个女孩,对吧?一个亚洲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就要趁现在。

我在她们对面蹲下来,用尽量避免把小孩吵醒的音量说:“你们在讨论我吗?”

没人回答,我干脆把话挑明:“你们社区里一直有人自杀,对吧?可以给我讲讲具体怎么回事儿吗?我们机构专门负责这个事情。”

“我们看过册子,”黑披肩告诉我:“娜沙给我们看的。”

黑披肩告诉我,她叫提莫,娜沙应该就是上次藏起册子的女人,只是今天不在。

“她在工作,因为她要养家,她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公,父母,和祖父母,”提莫开始掰手指头,“她是清洁工,其实根本养不起这么多人,她累坏了。”

“我看到她额头上有个疤,”我碰碰自己脑门上相应的位置,“是工作的时候弄的吗?”

提莫说:“那是她小时候骑车摔的,那时候我们还在索马里。”

我从没去过索马里,只知道那里一直有局部冲突,以及有海盗。

提起家乡,提莫和其他两个人话开始变多,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因为战争失去了家,一起来到这里,“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流离失所者营地,就是帐篷区,每个人都受伤了,有医生,但是没有消毒用的东西来处理伤口,很多人的伤口会发烂,流出脓液,招来虫子。除了打仗,还有干旱,我们大概一到两天才能喝到一次水。”

她们讲话很慢,有些词得想一想才能说出口,我第一次在新闻之外听到这样的有关战争的细节,我感觉我好像僵住了,雨飘到我脸上,这时候必须全神贯注地听,甚至擦脸都是对她们的不礼貌和不尊重。

在营地呆一段时间后,政府组织运力,把他们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看似是回到了平静的生活,但是家被炸光,亲人惨死的画面仍然烙印在他们脑袋里。

提莫左边的女人说:“我爸爸走出家门,还没来得及关门就中弹了,他直接倒在门上,门没法推开,被他的尸体堵住了。”

为缓解这些创伤,“很多人开始喝酒甚至吸毒,没有真正的毒品,可以烧一种植物,吸它的烟雾。没钱买酒,有人酒精兑水喝,差点死了。”

这些难民原本有禁酒的戒律,但是在丧失家园和亲人的痛苦面前,那些戒律都失效了。提莫说,大家需要喝酒才能睡着,每次做噩梦,每个人几乎都会再喝点酒重新入睡。

讽刺的是,这里的女人一直在生育,怀孕造成的生理反应让她们避免了酒精成瘾,闻到酒味就难受。但是男人就不一样了,很快一些人对酒的依赖性变重了,比如提莫的丈夫。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提莫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只是他现在不太清醒,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很伤心,很害怕,但是他必须醒醒,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尝试解读她的话:“你是想让我帮你丈夫戒酒还是?”

“他喝了酒变得很可怕,完全不像他,”提莫自顾自说下去,连绵不绝的雨像保湿喷雾,我时不时得抹一把脸,提莫的声音在雨幕里渐渐有些激动,直到她终于说出“他会打我”,我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在场的四个女人一起冲我点点头,静悄悄地说:

“我们,他们会打我们。”


谈话过程中,她们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我听不清,想让她们大点声说话。

结果,每个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

她们告诉我,不能大声说话,就算做家务,也必须小心翼翼,避免把丈夫吵醒,不然就会挨一顿打。

但是有些家务是不能控制音量的,比如洗衣机或者做饭,她们只能看看今天谁家丈夫没有醉酒,就到谁家去做饭,免得惊扰家里醉酒睡着的丈夫。

这些女人已经习惯悄悄地说话,蹑手蹑脚地走路。

我想起有一部恐怖片,怪物凭借声音辨别人类,出声就会被吃掉。

除了吵醒丈夫会挨打,和陌生人说话也会挨打,所以这些女人只能悄悄地见我,不能让丈夫知道她们和陌生人说话,更不可能将我带到醉酒的丈夫面前“和他们沟通”。

对她们来说,那将面临着好一顿毒打。

就算没有肢体暴力,有些女人也活在精神伤害的阴影下。

其中一个自杀者,她的丈夫酗酒严重,控制她不让她出门,在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会搜身,把她所有的钱都拿走。女人们尝试保护她,让她在自己家住一晚,但她的丈夫会挨家挨户地砸门,让她们把自己老婆交出来。这个女人觉得不能连累朋友,每次都选择主动离开。

回家路上,丈夫一直用脏话骂她,这样的情形每隔几天就会上演,直到有一天她选择了上吊自杀,就在自己家里。

发现她尸体的时候,是一个女人报的警。警察问了她很多问题,她告诉警察,死者和丈夫关系不好,他喝酒,还经常骂人。她的丈夫辩解说妻子死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家。

我问报警的女人:“这个男的有报复你吗?”

她说:“他有时候会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但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我能理解死因裁定官的自杀裁定,但还是觉得愤怒,一件有证人的家暴致人死亡案,就这么被放过去了。移民局和福利机构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就什么都没发现吗?

提莫回答了我的疑问:“你说的那些人已经很久没来了,他们的工作只做到安置结束,发救济金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也是直接到卡里,不需要亲自来。”


我终于明白整个“自杀社区”是怎么搞的了。

战争的创伤、恶劣的生存环境压在这些家庭身上,为了缓解创伤与沮丧,男人们选择酗酒,但酒精成为了暴力的催生剂,最终所有压力、情绪和狂暴,都释放在这些女人身上。

像过去处理的案子一样,我第一反应是帮助她们脱离环境,惩罚家暴犯,开始新生活,于是向提莫宣布我的计划:我会找一些同事来,把她们带出去,住进临时庇护所,等处理完家暴犯,确认人身限制令生效,再帮助她们找工作。

出乎意料的是,提莫和她的朋友们一起摇头。

我不死心地问她们:“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如果你们害怕被报复,我们和警察都能提供帮助。”

提莫严肃地回答:“我们都很难过,我们在想办法。”

我赶紧追问,她犹豫一下,让我找个工作日早上来,最好是八点前。


周一早上六点半,趁着醉酒的丈夫们没有醒来,我再次踏入难民社区,见到提莫和这些女人的“办法”。

提莫一见到我,立刻冲我比划嘘的手势。她把我带到外面大路上,有几个人在等着。我只能靠披肩识人,不过还是一眼看出娜沙,就是我一开始遇到,藏起册子的人。

“我们有一个小团体,”提莫跟我介绍,“成员比这多得多,基本所有女人都是小团体的一员,除了小孩和太老的人,我们会保护她们,现在是早上,大部分人还在睡觉,是安全的,我们等下会去上班。”

她们叫自己“自救会”,核心成员有十个人,平时用上下班做掩护,比如提前出门再聚到一起,或者下班的时候在路上见面,但是要控制好时间,回家不能太晚,避免惹怒丈夫。

如果谁回家发现自己丈夫喝醉了,可以想办法找核心成员求助,她们虽然会说英语,但是大部分都不会写字,只能通过打电话再挂断,或者在短信里发送符号的方式求助。

女人们不仅仅提防着自己的丈夫,还会替其他人做好“提前预警”,比如今天下班回家,遇到谁的丈夫一身酒气走在社区里,她会马上通知对方,让她趁着丈夫没回家,出门躲躲,并且和自救会成员通气,看看谁能收留她。

她们中有几个人的家被称作“安全家庭”,其中一个就是帕雅,因为她的丈夫有一份司机的工作,有时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喝酒,也不对帕雅动手,在社区堪称“模范丈夫”。

帕雅作为自救会核心的一员,会想办法收留那些挨打的女人,有人来求助,丈夫不在家,帕雅就会悄悄把她留下,让她在自己家里待一晚。她们还约定了一些暗号——如果敲窗而不是敲门,那就意味着“我需要暂时在你家避一避”。

这些女性选择了抱团自救,但是从未听说过“心理咨询师”或者“社工”这种角色。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游击一样的互相帮助,互相安慰。

她们通常是在帕雅家聚会,有时只是围坐在一起,互相抱着小声哭,哭够了也要面对不得不回家的现实,哭声和恐惧一起,混在夜里不断飘来的酒气中。

即使在帕雅家聚会,她们也要顾及帕雅的丈夫今天是不是回家,如果他今天回来,这些女人们就不会待到太晚,“安全屋”像是南瓜马车,只生效几个小时。

包括帕雅自己,也会在心里滋生出一个念头,她说:“我丈夫现在很好,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如果他看到家里有很多人,打扰他休息,会不会也打我?”

我想不用我说,她们也明白,这个“自救会”不过是一种“惹不起、躲得起”的招数,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遭遇暴力的人无法离开,那就想办法直接解决施暴者。”

这是我针对这件事在晨会上的发言。不管提莫和这些女人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走,我还是得想办法帮她们。

同事们听我描述完具体的情况,最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可以介入的机构力量:当地戒酒会。

“恐怕不好办,”搭档第一个反对:“难民听我们的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对难民的介入一直是难点。很多难民不懂英语,即使会说英语,对社工是啥也没概念,只会觉得是政府来找茬了,而且长期酗酒的人本身就无法沟通,你说有个戒酒会是否参加,对方可能先打你一顿。

“你们说,这算恶性预警吗?”有个同事发言。

还真行,我心想。

恶性预警是指某个特定范围内的紧急事件,比如某个街区频繁出现抢劫事件,那么就可以向市政府提交申请,增派巡逻警察和安装更多摄像头,属于公共事件恶性预警,像这个社区的酗酒事件已经被证实和家暴有联系,也同样可以视作一种预警。

墨尔本没有全面的禁酒令,只有针对不同地区的禁酒令,在有预警的情况下,可以由社区投票,提交申请,来要求一个针对社区的禁酒令。

我们需要做的是动员超过半数的成员提交申请。

我找到一位会说索马里语的同事,制作了英语和索马里语版本的意愿书,准备拿去给提莫她们先解释一下,再悄悄潜入社区,收集女人们的意愿签名。

我们打算以社区为范围申请一个禁酒令,生效后会有警察巡逻,如果看到醉酒或者携带酒精制品的人,可以处以罚款。

最关键的是,警察每天定时巡逻和夜间巡逻可以阻止暴力行为的发生,就算后半夜警察不在,这些男人也会有所忌惮,因为警察每天都会来。

我认得提莫的家,但是我不敢贸然地敲门,只能在楼下随便抓了个人,让她帮我找提莫,她叫萨菲亚,我把意愿书塞她手里一份,她看了看,迅速把脸埋在披肩里,声音很小:“他喝了酒发脾气,也不能算暴力吧。”

她手臂上的疤痕像条暗红色的虫子,看起来是近期才有的,像是被刀之类的锐器划的。

萨菲亚给提莫打电话,让她下来,然后迅速地走开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意愿书攥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带走了。

“一个好主意,”我和提莫说,“不把你老公抓走,也不让你们搬家,但是能让他不喝酒,听不听?”

提莫凑得很近:“咋让他不喝酒?”

我递给她两种语言的意愿书,她看得很认真,轻轻摸了摸那些文字。

我告诉她,除了有再喝酒就罚款这种强硬手段,也有医生帮忙,提供安全的药物,那些药吃了,再喝酒就会难受。

提莫接受了我们的提议,她把这事儿理解为“政府来管我们了”。帕雅是我们第二个说服的人,因为她老公本来就不喝酒。

但是其余大多数女人的反应和萨菲亚如出一辙。像提莫这种能说出“我们一起来的”的人少之又少,她们认为自己是跟着丈夫逃离战乱来到澳大利亚的,老公的话更像一种规矩。

更糟糕的在后面,一开始社区里风平浪静,提莫答应帮我和其他女人说,她和自救会的成员都答应签名,但很快她告诉我,有个朋友求她不要再宣传这个了,因为她把“不能喝酒,不能打老婆,不然警察就来了”告诉了自己的丈夫,丈夫说她要是再听别人挑拨离间,就把她和孩子送回索马里。

“我们不会被送回索马里吧?”提莫问我,我说那是她老公胡说,怎么把一个大活人送走?他有什么天大的权力,能让澳洲政府把一个人驱逐出境?

“我没想到她会告密,”提莫懊恼地说,“我看她走路不利索,应该是告密又挨打了。”

“你这么和她说,”我告诉提莫,“你说如果你老公再这样,他会先被送回索马里。”

“她可不敢,”提莫笑得有点尴尬,大概是想起来自己有时候也会挨打。

我想到提莫她们的证件。问她护照在不在自己手里,她说在。

我说,那就没有人能让你离开这里或者控制你。


提莫告密的朋友,让我意识到投票申请必须要快,而且必须成功。

酗酒者之间也会互相传达信息,拖得日子长了,他们恐怕会联合起来,暴力威胁家里的女人,命令她们不许掺和这事。

更可怕的是,万一投票失败,而这些女人又不愿意离开,等待难民社区的,就不只是自杀,恐怕还会出现虐待致死案件。况且,酗酒的人会出门,会在外游荡,有概率在社区外袭击他人,犯强奸罪或者故意伤人。

光凭我和搭档显然人手不足,太慢了,必须找到社区里的人帮我。

自救会里有个女人叫玛丽卡,她每次都在,也早早签字了,但是基本不说话,看起来是个典型的“老实人”。但提莫告诉我,她们保护自己的同伴都采用的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战术,只有玛丽卡在内的几个人是会尝试拉架的,代价就是自己也会受伤。

我对玛丽卡有点刮目相看,于是问她:“你能不能也帮帮忙发动其他人写这个申请?文件格式我都做好了,填信息签字就行。”

玛丽卡除了帮人拉架,提莫说她“什么也不怕”,她像是这个社区里的警察,看到有男人醉醺醺地走过,会骂他们是废物。

老公喝醉了要打她,她摸到什么就拿什么和老公对打,玛丽卡的世界里只有战斗,因此她对自救会这种靠躲避免挨打的行为有点不屑一顾。

但她不能保护所有人,因此我向她解释禁酒令的时候,她明显听进去了,问:“真的?”

说话的工夫,玛丽卡一直盯着不远处,我问她你在看什么,她说在等朋友下楼,她如果没下来,保不齐就又在家挨打了。

“我要去看看,”她把披肩一扯抱在怀里,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女人不穿披肩的样子,原来她穿的是拉链运动服,跟我平时穿的也没啥区别。

我跟着玛丽卡,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敲门,里面一开始没有声音,后来有人来开门。

一开门,我闻到浓重的酒气,门里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他张嘴还没说话,臭味已经飘了过来,胡子上有一些酱料和水果的残渣。

他不说话,看了玛丽卡一眼就要关门,甚至直接无视了我。

玛丽卡一脚把门挡住,问他艾米丽在哪里。

我怀疑这个男的把脑子已经喝坏了,他的目光十分飘忽,反应速度也奇慢无比,等了至少半分钟,他冲我们大喊:“艾米丽!”

我终于看到了艾米丽长啥样,她很快跑出来,步伐很慌乱,我感觉她小腿有点发抖,好像站不住,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好像这种笑容是长在她脸上的一样,玛丽卡不管那么多,她把自己的朋友一把拽出来。

我也走过去扶住她,三个女人和站在门里的男人默默地对峙。艾米丽轻声劝说自己老公回去,说自己要上班,我能感觉到她的腿在发抖。

最后艾米丽的老公关上了门,她松了一口气,玛丽卡很不满地问:“你挨打了?”

“推了一下,”她说话含糊不清,“我小腿磕在床上了,没事没事。”

“恨铁不成钢没用,”我趁机鼓动玛丽卡,“你一个人帮不了所有人的。”

玛丽卡最后答应我,就是抓,也把人给我抓来。

我算过,除了未成年人不能参与和一些老年女性,这个社区总计一百三十九人,能够独立签署文件的女性为79人,按照超过半数就符合向市政府提交的要求,只要70人签字就可以。

我甚至病急乱投医,问帕雅,你老公能不能签字?

帕雅惊异地摇摇头,说应该不能吧。

我每周都要跑到社区两次,基本选在清晨,这是提莫之前教我的,这个时候最安全,女人们起床上班,沉默地走出社区,有时候就会有人朝我走过来,小声问我:“签字的啥东西?我能签字吗?”

玛丽卡有一天带着一个女人来找我,她冲我举起手机,上面是预先编辑好的文字:“我不会说英语,我能帮上忙吗?千万别让他知道。” 她把手缩在袖子里,不敢看我。

我保证绝对不会被她老公知道。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用自己的方式 “表态”。

她们有些让上学的孩子代写名字,有的用口红在纸上按个印交给我,还有的干脆画一只鸟当签名。她们总在清晨出门时候找到我,把文件飞快塞进我手里,像传递什么秘密。


收集到七十份文件的那天,距离我第一次走进难民社区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尽管依旧多雨,气温却在回升,太阳舍得出来了,墨尔本的冬天也要结束了。


西区难民社区的禁酒令赶在圣诞假期之前获得了许可,附近的一些餐馆还被撤销了酒牌。

社区禁酒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巡逻时间,酒精制品严禁携带,罚款一次二百,酒醉状态下需要接受盘问,甚至可能会被监禁。

市政府已经把禁酒标识挂在了路灯柱上。我和同事把两种语言的禁酒令分发进社区,这次正大光明地到处发,挨家挨户塞进信箱。

然而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这里的女人们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直到有一天,提莫邀请我去她家里。

走进她的家,扑面而来是洗衣液的味道,几件衣服晾在椅背上。

这个家看起来是那种“怎么收拾都没法很整齐”的类型,几大包婴儿纸尿裤堆在地面上,电视柜的抽屉被拉开,里面放着床单。

厨房狭小,几口锅叠在一起放在炉灶上,地面上散落着很多毛絮一样的东西,提莫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用扫把扫地,但是毛絮质量太轻,她边扫边飞得到处都是。

“毛巾掉毛,”她突然向我解释。

我们进来的同时,卧室门应声开了,一个只有几岁大的小孩站在门里,叫了一声妈妈,发现还有我这个陌生人,有点犹豫自己该不该出来,把门虚掩了起来,只露出半张脸。

我花了几分钟弄清楚了这个家庭的人员构成,提莫自己,提莫的大女儿,二女儿和她刚出生的小女儿,她老公,还有她自己的妈妈。

我在档案里看过,难民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来到这里的,一间住房要容纳六到十名成员。他们通常几代人挤在同一屋檐下,床不够用,只能像排值日表一样轮流睡在床上,没排到的人睡在地上。

一张桌子容不下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大家就一起坐在客厅的地面上。通常这种房型只有一个浴室,一家人需要排队洗澡,一旦有人生病,立刻就会传染给一家人。

“这些孩子都多大?”我小声说。

空气里有一股残留的紧张和对抗的气息。提莫说,最大的女儿五岁了。

我们聊着孩子,很快,话题转移到提莫的丈夫身上。

她和丈夫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来澳大利亚之前,孩子刚刚出生,他想着到了澳大利亚,立刻找个工作,稳定了,再学个摩托车驾照。

提莫说:“他喜欢开摩托车,一直想买一辆,经常收藏二手摩托车网站的链接。”

墙上贴着提莫丈夫的照片,他留着络腮胡,穿米色西装,打红色领带,搂着提莫的肩膀,背景好像是一片海滩。

提莫告诉我,那是圣基尔达,墨尔本的一处海滩。

那是两人刚到墨尔本的时候拍的。那时她丈夫在积极地找工作,虽然还是要通过喝酒入睡,但是还能克制自己。

夫妻俩逃离硝烟,来到异国,生活似乎刚刚有了点希望。

转折点就在冬天。提莫的丈夫总说自己冷,即使开了暖气,也说自己“快冻僵了,得喝点酒暖和”,提莫想要去医院开安眠药,但是她对出门要和医生说话这件事很抗拒,她怕自己文化水平有限,听不懂医生说的。

“我们第一次动手是我不让他再喝了,抢走了他的酒瓶子,他突然冲过来一拳打到我肩膀上,然后把我摔在地上,我只来得及把孩子们推进房间里,并且喊着让我妈不要出来。”

提莫瞬间充满泪水,“我知道他很难受,但是他不能再喝酒了,酒精把他毁了,他这样下去会死的。”

“我们好不容易一家人一起安顿下来,我还是想救救他。”

我无法描述我的感受,只是忽然明白,自己时常忘记,他们和我不一样,这些人不是自愿来到这个国家的,而是被战争驱赶到这里的。

这是她仅剩的家,她不想在异国他乡再逃跑一次,而是想要尝试救救自己的丈夫,救救自己仅存的家人。

在提莫眼里,只有自己的新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禁酒令虽然顺利颁布,但是我们的工作还没完。

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家暴受害人,需要被介入,我们定期打电话过去,也会组织她们来机构,询问家里的男性成员是否还有酗酒的现象。

尽管提莫和其他人说过一些挨打的事儿,但是在机构里,我们会围在一起吃点东西,聊聊最近发生了什么。

有时候会有女人试着提起一点挨打的细节,我让她们每个人都在口袋里放个熟悉的东西,比如孩子的小发卡,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数它的纹路,可能会舒服一点,每次来机构,我们都会写积极的日记,“今天比昨天多睡了半小时,也是很棒的事。”

记得当初,我对这些女人有点“怒其不争”,可是现在,我觉得她们很有勇气。她们勇敢地去捍卫自己的家,维护自己的生活,而我愿意尽可能地帮她们处理伤口。

我曾经握住过这些女人们的手,提莫一紧张,就抓我胳膊,她手劲儿大,把我攥成米其林轮胎,帕雅手上总香香的,还有很多别的人,她们在清晨的雾气里悄悄靠近我,手心紧张地冒汗。

对我来说,这是社工机构应尽的职责,今天帮这个社区申请禁酒令,明天来了新案子,可能就要帮那个社区组建联防小队,但对于这些初来乍到的女人们来说,她们脸上“这种事有人管”的表情,是我在职业生涯里最珍惜的东西。

因为她们是沙漏里最“底下”的沙子。

一旦社会或者生活里发生动荡,沙漏颠倒,所有的重压都会逐渐累积到她们身上。就比如这场战争过后,家人还能喝酒逃避,而她们只能承受一切,直至自杀。其实,这问题哪会只发生在一群索马里人的身上呢?

我想到曾经身边的那些亲友,破产的、遭受诈骗、家破人亡的,总是有一方可以先抽身离去。

我讲这个故事分享给一个朋友时,他问我,如何确保每一次都能拯救这样的人,不让她们陷入绝境?

我犹豫很久,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只能试着让他明白:世上没有一种悲剧是可以每一次都被阻止的,但我们一定能去帮助自己见到过的这一次。


在故事前面,几个难民女人在讨论侯小圣时说:“一个女孩,对吧?一个亚洲人?”

这句话,我想多少是有质疑在的。但是随着侯小圣一次次出现在这个社区,帮助她们申请禁酒令,将“怪物锁进笼子里”,这种质疑的腔调消失了,没有人再质疑,这个华人女孩是否有力量去帮助她们。

得曾经有人告诉我,华裔想要在澳洲那片土地生存下来,唯二的出路就是开饭馆,或者做房地产销售。

我想,侯小圣就是对这种说法最有力的回击。她不光在那片异国的土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还在运用自己的本领,帮助更多人。

这些年,天才捕手记录了很多海外华人的故事。归根结底,我们想记录这些人的勇敢,记录他们开拓进取的气魄。

我想,侯小圣就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代表之一吧。

侯小圣在澳洲的职业正式名称叫司法社工,职责是发现弱势群体,用当下最科学的方式去为他们解决难题。

自从2021年开始,她的工作在天才捕手被记录成21篇故事,算下来有二百万人看过。

我们精选其中十篇社工工作手记,十个女孩互相拯救的故事,把它们整理出书,就叫《在家与彼岸之间》

在这本书里,你能看到一个华人女孩,在海外怎样勇敢成长,又闯出一番怎样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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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月半 迪恩

插画: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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