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齐：赖少其的境界

本文（删节）载于2025年10月12日《新快报》

赖少其的境界

◎刘三齐

赖少其先生（1915—2000）是现当代中国画坛一位卓然屹立的艺术大家。其人生经历丰富厚实，在版画和中国书画艺术创作上成就斐然，特别其晚年的中国书画形成了劲拙朴真、雄浑沉实、苍厚浓烈、出神入化，独有而鲜明的个人风貌和高迈超越的艺术境界，深刻影响并奠定其在书画领域的造诣、地位和声望，筑铸成中国画坛又一座巍巍高峰。

笔者近年来一直很想写一篇关于赖老书画艺术的心得文章，主要原因是心中一直以来对赖老的书画十分推崇和敬仰。记得在广州美院读书期间，有机会观赏到赖老的书画作品之后，便开始油然发自内心喜欢和关注他的书画艺术，之后也经常研习他的书画作品，而现在案头也依然摆放着赖老的书画集，并会常常翻看赏读，以之作为创作学习、参考的对象和榜样。

八十后山水 1995年 51cm×38cm

另外，笔者也曾经有与赖老直接交流、访谈的经历和缘分。那是美院毕业后在报社工作，1994年由于承担了一个美术专栏版面的编辑任务，有一次专门到赖老离休后的广州水荫路家中对他进行采访约稿，听他介绍书画创作，那是一次难得当面向赖老学习的机会，加深了对赖老为人、从艺的印象和了解，过程虽比较短浅，但当时年轻无忌，满怀对艺术热情和对赖老书画的喜爱和敬佩，也写了一篇简单粗浅介绍赖老书画艺术的文章并配其作品在报纸上刊登。赖老去世后，也曾多次登门拜访赖老的夫人曾菲女士，每次到其家中，目睹家中所挂、所藏赖老晚年或临终前创作的一些书画作品，一种奇倔顽强、拙朴孤高、超凡脱俗、率性为之、自由大化的格调气象扑面而来，摄人心魄，每次都感触获益良多，印象深刻难忘。

后来，笔者调到广东画院工作，赖老是广东画院的艺术顾问，画院也主办了一些赖老的书画作品展、研讨座谈会，编辑出版有关赖老书画艺术的书籍等，有更多机会了解赖老的书画艺术。岁月如梭，正因为一直的心有所系与念念不忘，加上在书画创作、生活和工作中一路走来，如今对赖老的书画艺术也慢慢多了一点体会、感悟和思考，也希望借此机会能更深入梳理和探究赖老的书画艺术，更好指导今后创作，这便促成了提笔撰写此文。

八十后山水 1997年 41cm×42cm

关于赖老艺术人生及其创作状况，可简单概括：新中国成立前习艺求学接受专业美术教育，版画学习、创作，参加艺术组织与活动，革命工作等。新中国成立后从事文艺领导工作，版画及中国书画创作等。

赖少其20世纪初出生于广东普宁，粤东历来传统文化底蕴深厚，包括书画、木雕、石刻、泥塑、剪纸等民间艺术种类丰富繁多，艺术氛围浓郁，为其提供丰厚的生活和艺术土壤。年少的赖少其也接受过古典文学、唐诗宋词等传统文化熏染、滋养。恰逢时局激荡巨变，中华民族正深陷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破旧立新、改良革新的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新民主主义革命火种在中华大地点燃，西学东渐，接受新思想，新兴的西式教育理念、模式也兴起并迅速发展。在美术领域，北京、杭州、广州等地也开始创办美术学校等机构，系统教授西方绘画理念和技法。外来新兴的西方美术教育模式，对“旧式”的传统中国书画私塾或师徒式传承授课，较注重程式化笔墨技法临习、训练等模式来说，无疑是一种打破、冲击和革新。而现实与时势，机缘与幸运及自身选择等因素，赖少其对美术的兴趣和天赋在中学期间得到了美术老师的鼓励肯定，并建议其报考美术学校。赖少其前往广州参加考前美术培训，包括素描、水彩静物写生等西洋绘画基础，并顺利考入了广州市立美术学校西洋画系，时18岁，其艺术人生之路真正开启。

八十后山水 1997年 42cm×42cm

在学期间，赖少其除了学习油画、西洋美术史等课程，并在版画老师李桦的影响引导下学习版画创作。其时，鲁迅先生积极倡导推动“新兴木刻运动”，新兴版画成为时代艺术潮流。在创作题材上主要聚焦社会底层生活、民族危机等现实，有较强的批判性、纪实性与思想性。在技法上进行革新，以黑白木刻为主，融合传统木刻的刀刻技巧与西方写实手法，刀法刚劲，线条粗旷有力，明暗对比强烈，视觉冲击力强等特点。赖少其积极投身新兴版画创作，并得到了鲁迅先生直接指导鼓励，创作热情高涨，不少作品在书刊登载发表，被鲁迅先生称为“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

赖少其的版画创作延续至新中国成立后仍不断探索。为适用时代需要，表现革命历史与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表现新生活，身兼版画家和文艺工作领导，他带领其他安徽版画家深入研究徽派传统版画，并进行继承革新，独创所谓的“以白压黑”技法，将传统版画的金石气与现代构图结合，吸收了西画色彩与光影，强调色调冷暖与明暗、黑白变化，以及层次和立体感，提出了“新徽派版画”理念，并先后创作了《黄山后海》《淮海战歌》《陈毅吟诗》《金色的秋天》《淮河之晨》《丰收赞歌》等一系列大型主题性套色版画作品。这些作品主题鲜明、富有时代感，构图饱满，气势恢宏，色彩斑斓浓烈，对比强烈，艺术风格雄浑厚重鲜明，令“新徽派版画”享誉画坛。

八十后山水 1999年 42cm×41cm

从“新兴木刻”到“新徽派版画”，赖少其创作上吸收和运用现实主义绘画和西方现代派创作理念和模式，包括作品主题构思、造型技法、色彩效果、风格追求等，这为其在审美理念、艺术修养和技术实践等方面提供稳定、坚实、充分和牢固的积累、储备和支撑，并先入为主植入其艺术创作的基因密码之中。这无疑是对美学传统、艺术规律、规矩法度、高低标准及判断的一种遵循、坚守、把握和发展，应该说是十分重要的，也是必不可少的。这需要刻苦和付出，工夫和功力，专注和琢磨，只有真正深入走进去，达到了，才能真正明白、领悟和体会美丑、好坏和高低的分寸与微妙之处。

至此，赖少其完成了一名出色版画家充分的实践积累和身份确立，这不仅只在创作上、在“画内”技巧工夫上一腔热血、埋头苦干，也离不开他在“画外”方面的付出和担当，包括在求学、革命、工作、生活等各方面综合素质能力的历练提升，对历史、政治、时势、社会、文化等的思考、判断和应对，在大局与个人，在理想与现实境遇中不断调整自身定位和努力方向。这从赖少其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社会活动实践中可以得到很好的阐释。

古北口 1992年 82cm×84cm

赖少其在小学期间便有机会接触中共地下党员的进步思想，并参加了“农会童子军活动”。早期版画学习创作阶段，他积极参与组织成立“现代版画创作研究会”，创办版画刊物，举办版画展览等活动，成为版画会的活跃骨干成员。抗日战争时期，他接受抗战思想和文艺熏陶，“以艺术为革命武器”，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加入“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参加新四军，负责抗战文艺宣传工作，创作抗战版画，创作抗战诗歌、军歌等，传递救国救亡精神。他为掩护军队突围被俘，关于集中营，在狱中抗争，坚贞不屈，并越狱死里逃生。苦难、挫折、绝望、生死等经历和考验，使其身心得到充分磨砺，也锻炼出勇敢顽强、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解放战争时期，他投身解放大业，在部队负责宣传文艺工作，曾立功被评为“干部一等功臣”。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华东多地文艺单位的领导，既带头组织创作活动，也积极联系、保护和团结广大文艺家，并筹建了南京市文联、华东（上海）文联和华东（上海）美协、上海美术馆，上海中国画院等机构，为新中国美术事业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很明显，从习艺到后来创作、革命、工作，赖少其的个人身份角色是多样的：画家、诗人、评论家、战士、革命者，文艺工作组织者、领导等，这使他对社会、生活、人情世事等方面有深入了解洞悉，清晰透彻，在碰到困难和挫折时，能审时度势，坚韧笃定继续前行。

八十后作品 年代不详 41cm×41cm

赖少其无论在版画创作上取得的成就、声望，还是工作获得的职务、级别等，已是大多数从艺者所无法企及的，此时，他可以得心应手、驾轻就熟继续老本行，或功成身退，凭借应得的名望、地位和待遇，轻松自在享受生活，洽意人生。但赖少其没有固步自封、安于现状、自我陶醉，而是保持清醒，不断进行艺术上探索调整。自20世纪50年代起，他开始关注并研习中国传统书画，着手开辟新的创作路径。

绿荫 1997年 42cm×42cm

赖少其之所以另辟新路选择中国书画，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20世纪前后，旧中国贫穷落后导致中国传统书画虽曾遭受批判、质疑、冲击与挑战，甚至被视为“落后”“不科学”，但传统书画艺术博大精深，辉煌灿烂，历来名家辈出，群众基础广泛。在其长期革命工作的江浙沪、苏皖一带中国传统书画积淀丰厚，明清至近现代曾涌现了“新安画派”“扬州画派”“金陵画派”“海派”等流派，名家辈出，引领画坛风气。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稳定发展，文艺创作环境和要求不断变化，中国画也逐渐转向关注现实、表现新生活、服务新社会，走上继承、转型、革新和发展之路，其深厚的传统底蕴、强大的自我调整进化能力，使之慢慢恢复、回归至绘画创作的主流地位。赖少其担任文艺领导工作，在组织创作活动，筹建文艺组织和机构过程中，广泛接触、联系和团结广大中国书画家，特别是与黄宾虹、唐云、关良、林风眠、傅抱石、潘天寿等国画大家不断交往、交流中，让他对传统书画艺术有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兴趣热情、继承革新的愿望与日俱增也就不难理解了。传统中国书画特别是传统“文人画”，对个人身心情感表达，抒情畅怀，体现个性，追求“人本”和“澄怀媚道”的哲思性高远境界等，是一种很好的形式与途径。另外，中国书画工具材料和创作方法的简单便捷，没有版画创作的费时费力，也是一种现实因素。赖少其找准方向并迎难而上。

平原大雾 1993年 76cm×83cm

赖少其遵照传统国画快捷有效的学习方法，从临摹入手，一手伸向传统，师古人。他没有从一般的国画“标准教材”《芥子园》开始，或紧跟某一名师不断反复进行某种程式化、符号化的技法训练，让程式熟记在胸，形成娴熟习惯操作。他“取法乎上”，入手不凡，开始临习明末画坛独树一帜的陈老莲花卉作品，其作品突出线条的表现力，刚劲雄健，造型古拙、夸张概括，笔墨格调凝重厚实、大胆奇崛。在山水画方面，赖少其受近代山水巨擘黄宾虹的启发，开始临习“新安画派”程邃、戴本孝、弘仁等山水作品，特别对程邃“五体投地”，临其作品“可以乱真”。他静心用功，临摹尊重原作，眼观手摹，心领神会，追求形神皆似，“仿古之奇妙，不徒尚其形，而直抉其精髓。”（清·王翚）这样才能真正从历代名家中学习、吸取、掌握传统书画的笔墨表现技法，领会笔意墨韵，感悟艺术规律、文化精神。

八十后花卉 2000年 42cm×50cm

传统中“书画同源”“以书入画”“骨法用笔”等理念，线条成为状物造型的主要手段和形式，有利于强化画面骨力神气，是中国画的基础和核心关键要素，而书法是线条的最好体现和重要练习方法，也是必修功课。赖少其深知其理，同样从临摹入手，勤写苦练。中国书坛至清末时期，金石碑学之风盛行，包括“海派”各大名家，强调金石气格，追求古朴雄浑、苍劲厚重书风，影响深远。而赖少其书法临习植根于此，注重在汉魏碑刻、六朝摩崖石刻中吸取营养，包括《张迁碑》《郑文公碑》《爨宝子》等传统名碑，同时，他以鲜明独特的金农“漆书”为主要临习书体，所谓“圆者枘，方者凿，平者错，锐者削”等特点，结体笔法上以方笔为主，如刀刻斧凿，斩钉截铁，力透纸背，奇崛古拙，充满刚劲力度。赖少其在碑学及“漆书”下苦功，先求似、逼真、入法，字形结构神韵具足，领会要旨，强其骨，再求变，慢慢形成其“以碑为骨、以帖为韵”，独树一帜的所谓“赖体”书法风貌。

八十后作品 年代不详 42cm×41.5cm

临摹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为了创作。赖少其另一手则伸向自然和造化，他说：“只临摹不到大自然中去写生，容易走入邪路”（赖少其语），他边临摹，边走进自然，山水画特别以黄山为主要题材，“一入黄山便数月”（赖少其语），深入黄山一带对景写生创作，并以“黄山画派”等诸家为师，吸收老莲、金农的古朴奇崛运笔用线，程邃的干笔焦墨、勾勒皴擦，龚贤的点染积墨，干湿、浓淡，渐江的苍劲、凝练、雄奇，梅清的浪漫动感、浅绛着色点苔结合等，使各家所长成为自己有益的养分，并在创作中逐步转化为符合自身审美需求、风格追求的创作语言和形式。

八十后作品 1997年 27cm×24cm

书与画齐头并进，既师传统也师造化，临摹与写生创作兼顾，赖少其迅速顺利实现向传统书画创作的跨越转型，并打下扎实的笔墨基础。他创作了大量表现黄山的山水画作品，并初步形成其个人笔墨风貌，并成为“新黄山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赖少其深知传统书画源远流长，积淀深厚，历代画派林立，大家辈出，想立足当今画坛已不容易，而想真正有所建树和作为，经得起时代和历史考验，更是万分艰难。唯有坚持创作，不惧困难挑战，不断自我革新，才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艺术之路。这离不开魄力和勇气，学识和功力，这也是历代名师大家必经之路，没有捷径。

陈毅吟诗 1976年 129cm×92cm

随着年龄的增加，赖少其的行政职务及工作事务也开始慢慢舍退减少，也许是“叶落归根”传统观念的影响，也许是岭南四季如春、温润宜人的气候环境，也许是这里的故友新知，也许是希望尽量避开原有纷繁工作环境和人际的打扰，有更多时间静心创作等。1986年农历“丙寅年”，72岁的赖少其离开多年革命工作地方，正式回广州定居，开启新的创作和生活历程。面对新环境，新形势，特别是经过改革开放之后，画坛呈现也出了多元探索，传统与创新，国际交流对话等形态并存的整体面貌，创作主题及题材的不断拓宽丰富，艺术语言与风格的多元化探索，既有深化传统笔墨，融入时代审美，努力探索更具个人风格语言，也有突破传统水墨，融入西方绘画色彩、构图、技法、材料、观念等的尝试创新，另外，艺术生态与国际交流的开放，西方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理念传入，艺术市场的兴起，学术与市场并存现象等，画坛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黄山后海（合作作品）1960年 152cm×90cm

时代形势、环境氛围、创作生态等变化了，赖少其说：“我已回到老家，家乡变了，我的画也应该变”，不变没有出路，他希望自己有新开始和新突破，并提出了“丙寅变法”，希望打破中西、流派，题材、语言、形式、技法等界限，既向古人学，也向同代人、青年人，向民间学。这既是自己创作上的决心，也是一种挑战和冒险，毕竟已到古稀之年，成败得失都是未知数，赖少其义无反顾向前走。期间他先后到南粤大地，包括珠三角、深圳、珠海、中山，鼎湖山、西樵山、罗浮山，以及山东、海南、浙江、安徽等国内名山胜景进行采风写生，创作了大量山水、花卉写生和创作作品，并到了日本、美国、欧洲等地采风，举办个人书画展览和艺术交流活动等。“丙寅变法”是赖少其书画艺术进入成熟和丰收期。创作上他结合自身擅长写生、西画优势和特点，努力打破传统程式化模式，借鉴吸收版画、西方现代绘画的技巧形式、思维观念等，作品追求构图饱满，开阔舒展，具有现代的视觉冲击和张力。同时清楚书法在国画中的作用，注重以书入画，把书法的遒劲雄健笔法线条融入山水画，多干笔、焦墨，墨色上重“苍”、“厚”与“浓”，也保留中国传统山水的“华滋”与“气韵”，融合版画、西方现代绘画的黑白明暗、色彩对比与空间体积、光影块面、颜色材料等，构建了苍劲老辣、奔放雄浑、朴拙浑厚的笔墨意境和艺术风貌。其作品已不再仅是具象写实与再现的对景写生，而是注重借景创作，在运笔着墨中实现既“师法自然”也“师法内心”，个性情感充分表达，以及对历史、人生的感悟等的转变，把创作手段与目的，虚与实，形迹与“心象”，技巧与艺术，笔墨语言和思想、文化精神等相互融合，相得益彰，超越升华。

临龚半千山居招月图 1982年 228.5cm×127.2cm

回到故乡的赖少其之所以能进行“变法”，自我“革新”，应该有客观，也有主观的原因。也许岭南画坛中原有的画派人脉、根基深厚，影响广泛明显，离开原任职之地的赖少其如今算是外来和后来“新人”，师承及跟随后学者自然较少，周围也就不太“热闹”。另外，自己在创作上追学“黄山画派”、“海派”等艺术风貌，比较于岭南画坛多推崇清新明快、精妙生动、流畅秀润画风，无疑是一种“异样”甚至“格格不入”，没有太多的关注、共鸣、推崇者也就不难理解了，所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尽管如此，赖少其并没有“入乡随俗”，刻意改变迎合，依然“一意孤行”、“我用我法”。有意为之也好，被迫无奈也罢，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没有太多职务、地位、名誉的背负、牵挂和压力，商业、财物的诱惑、操控和“客户”的定制要求，以及无谓的应酬消耗等，在创作上也没有娴熟套路技巧和程式化的惯性与依赖，没有一味轻车熟路，追求快速和数量的格式化、套路化复制等。赖少其说：“不仅写眼之所见，更重要的是写心灵之所想。”他以自然造化为主要创作对象和题材，“造化为我”，从中获取创作元素和灵感，不紧不慢，我手写我心，眼手心一体，专注用心用情书写创作。

一鸣惊人 1997年

80岁之后，由于身患帕金森疾病等身体原因，赖少其开始住院治疗，并一直在医院病榻上度过，虽备受病魔折磨但一息尚存，创作不止，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一种坚持不懈、不屈不挠、顽强抗争，让人震撼的精神状态和积极向上力量。期间，他推出了“八十后新作”，并举行了“赖少其八十后新作展”，作品展出之后在业界引起强烈反响，被称之为“衰年变法”。

“八十后新作”之所以备受画坛关注，既有题材内容上的“新”，大多并非传统程式化、概念化的山水花卉，也无明确的大场面、大主题，而是视野所及的一些景物，无论是屋内的花木物件，窗外的楼宇、山景，多是小景、局部或角落，信手拈来，为我所用，或是心中的山石树木、房舍小屋，任心随意，变幻莫测。“新”更主要的是体现在艺术本体、语言形式，即笔墨风貌上的“别开生面”，独特“出新”。因受疾病的严重影响，此时赖老的自主神经功能、感觉、精神已受到严重障碍，不能按照以前正常状态自如创作，只能用尚未完全病痹的手在画板上写和画，过程自然无法轻松顺畅，更多是滞涩、勉强和艰难，常常也是缓慢的、短暂或停顿的。构图造型没有陈规与束缚，形无常态，随机自由，似乎有心在意，却身不由己，手不尽心，力不受完全掌控，从而抽象变形，大概简约、粗略，所谓“得意而忘形”。画面既有中国传统书画的笔墨线条勾勒抒写，东方笔意墨韵渲染，也有西方与现代色彩、颜料的直接浓艳反复叠积涂抹，大胆奔放的意象化表达，中西交融互用，既是东方也有西方的，既是传统也是现代的，一种既似曾相识却前所未见、独具一格的样式和面貌，熟悉又陌生，超越一切的“形、技、法”，似有法又无法，似是而非，似书非书，似画非画，笔墨色、手身心两忘，合而为一，浑然一体。“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林散之·现代）一种发自心底稚真的本我书写，发自灵魂深处的吟唱，“咫尺万里遥，天游自绝俗。”（黄宾虹·现代）一种自在无碍的大化状态，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少年白首联 年代不详 108cm×27cm×2

也许“八十后新作”与现代山水巨擘黄宾虹相比而言，似乎没有在传统笔墨上有更明显的符号化和风格化、程式化样式创新、创造，而这也正是赖老的“新样”所在，也就没有黄宾虹作品给人过多的“雷同”或“重复”“套路化”之感。每一幅作品都是不同和独一的，甚至大相径庭，但整体面貌却是统一鲜明的，呈现出雄浑苍润，朴拙厚重、饱满浓烈的“赖氏”笔墨风貌和格调气象。应该说“八十后新作”把赖老的书画艺术推到新的高度，并达到其艺术巅峰。

“画者从于心”（石涛·清），艺术最终应该是心灵的直接传达与映射。“画以人重，艺由道崇”(黄宾虹·现代)，艺术终极应该朝着“道”的方向，真正回归“道心”，即道家所说的“至真、至纯”之心，儒家的“至仁至善”之心，佛家的“自性清静”之心。“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无为。”“心不死则道不生，欲不灭则道不存。”（春秋·老子）“其嗜欲者深，其天机浅”（战国·庄子），“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唐· 慧能），这些圣言哲语似乎都在不断提醒我们，过多的外物及世俗欲望牵挂和“人心”的染着、牵挂、束缚，内在的灵性与本真会被阻碍、封锁和蒙蔽，便难以真正触及宇宙万物本质、本源，规律真相和真理智慧，也难于通达持久永恒的“自然天道”、“纯真”状态和境界。

东方一条龙 1997年

病榻之上的赖老，病痛、悲伤、郁闷也好，孤独、不舍、留恋也罢，人生一切喜怒哀乐、好坏得失，世间一切功名富贵、真假虚实等，此时此刻只有通过书画，借助当下的“涂写”，才能忘掉一切，心无杂念、心无旁骛，获得身心灵、精神情感的真正彻底慰藉、悉放、解脱和升华。也许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思考和想象，没有丝毫的情绪和想法，只是一种简单的动作和行为，一种生命不息的潜意识本能，或经过长期创作形成一种习惯和延续而已，“造化为我”，“我即造化”，“无法无我”，自由自在。这也许是赖老之所以能进行“衰年变法”并达到如此状态、境界的很好解释和启示吧。这与晚年的黄宾虹在患严重眼疾，视力十分模糊之后依然坚持作画，最终达到浑然天成、高远超越的艺术境界，有殊途同归和异曲同工之妙。

今年是赖老诞辰110周年、逝世25周年，特以此文以表纪念并致敬！

（刘三齐\画家、美术评论家，现任广东画院理论研究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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