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喧闹声像一盆热油,兜头浇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发晕,混着菜香、酒气和各种香水味,拧成一股复杂又熟悉的气息。
是同学聚会的味道。
“哟,陈阳来了!大老板驾到,蓬荜生辉啊!”班长张伟挺着啤酒肚,满面红光地迎上来,手在我背上拍得邦邦响。
我笑了笑,没接他“大老板”的话茬,把手里的车钥匙随手扔在旁边的空位上。
那把银色的保时捷钥匙在桌布上轻轻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秒。
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黏在钥匙上,又迅速移开,带着几分探究,几分艳羡。
我若无其事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温的,像这场聚会的气氛,看似热烈,实则不冷不热。
毕业六年,当年睡上下铺的兄弟,如今开口闭口都是项目和资源。曾经在食堂为了一块红烧肉打闹的姑娘,现在讨论的是爱马仕的配货和哪个区的学区房。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人还是那些人,只是脸上都戴了层面具,厚薄不一。
“陈阳,可以啊,都开上保时捷了。”坐我旁边的李浩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混出头了啊兄弟。”
我抿了口茶,淡淡道:“就一交通工具。”
他嘿嘿一笑,不再多问,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敬畏。
我没兴趣解释这车是为了谈生意撑场面,贷款还没还完。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别人衡量你的唯一标准。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络。
吹牛的,敬酒的,加微信的,场面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我靠在椅子上,有些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茶杯,目光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扫过。
然后,我的目光定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林玥。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剪裁得体,但料子在酒店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试图掩盖眼角的疲惫。
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包,但握着包带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怕人抢走,又像是在给自己增添底气。
六年了。
她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还是那张我爱了整个青春的脸,只是眉宇间多了些风霜和世故。
当年那个在大学图书馆里,阳光洒在她头发上,会因为一个数学公式跟我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孩,不见了。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神慌乱地躲闪开。
那一刻,包厢里所有的声音都像潮水一样退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沉闷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胸口。
不是心动,也不是恨。
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
你以为你早就翻过了那一页,可当风把书页吹回原处,你才发现,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还带着当初的印记。
“哎呀,林玥也来了!快来快来,就等你了!”班长张伟热情地招呼着。
有人给她让了个座,不偏不倚,就在我对面。
隔着一张堆满杯盘狼藉的圆桌,我们成了饭局的两个端点。
她局促地坐下,低着头,像个迟到的犯错学生。
“林玥,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啊。”有人客套地打招呼。
“是啊,听说你跟了王总,那可是咱们市里有名的大老板啊,现在肯定是阔太太了。”一个叫刘莉莉的女同学,语气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酸味。
林玥的脸白了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早就分了。”
“分了?”刘莉莉的音调瞬间拔高,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不能吧?当年你跟陈阳分手,不就是因为那个王总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说陈阳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打乒乓球一样,在我俩之间来回扫视。
我端起酒杯,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把钝刀。
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
“陈阳,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六年前,在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她说完这句话,就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下一辆黑色的奥迪A6。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叫“王总”的男人长什么样。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泡面,特别咸。
“莉莉,你喝多了吧,说这些干嘛。”班长张伟出来打圆场。
刘莉莉撇撇嘴:“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当年这事谁不知道啊。”
林玥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垂到胸口。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着那只名牌包。
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当年,她为了这样的一个包,离开了我。
现在,这个包却成了她唯一的铠甲。
“都过去的事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大家难得聚一次,聊点开心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桌上所有人都听见了。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班长反应快,立刻举起杯:“对对对,陈阳说得对!来,我们一起敬陈阳一杯!祝我们陈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总牛逼!”
“以后可得靠陈总多提携啊!”
众人纷纷举杯,一时间,我又成了饭局的中心。
我举起杯,一饮而尽。
隔着摇曳的酒杯,我看到林玥抬起头,正怔怔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震惊,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
就像一只迷路的小兽,在黑暗的森林里,看到了曾经被它抛弃的篝火。
想靠近,又不敢。
我收回目光,心里一片平静。
甚至,还有点无聊。
原来,我花了六年时间想要上演的“王者归来,让你后悔”的戏码,真到了上演的这一天,我这个主角,却连一句台词都懒得说。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台下唯一的那个观众,是哭还是笑了。
那场同学聚会,后半段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们聊的项目,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
他们说的八卦,我没兴趣听。
我只是安静地吃菜,喝酒,像一个局外人。
偶尔,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小心翼翼。
我一次都没有回应。
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就像摔碎的镜子,就算你用世界上最好的胶水把它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
你每次照镜子,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自己。
何必呢。
聚会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陈阳,去KTV啊!我来安排!”张伟搂着我的肩膀,满身酒气。
“不了,明天还有个会。”我委婉地拒绝。
“别啊,陈总,给个面子嘛。”
“真有事。”我态度坚决。
张伟见状,也不好再劝,只好悻悻地放开我:“那行吧,大老板忙,我们理解。下次,下次一定得来啊。”
我点点头,走向停车场。
刚走出酒店大门,一阵冷风吹来,酒意散了不少。
“陈阳。”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知道是她。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走到了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们……能聊聊吗?”她仰着头看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
我看着她。
酒店门口的霓虹灯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把她的妆容照得有些斑驳。
我这才发现,她眼角的细纹,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些。
“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聊的。”我说。
我的声音很冷,像此刻的夜风。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就几分钟,行吗?”她几乎是在哀求。
我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走到旁边一个稍微僻静的角落,点了根烟。
她跟了过来,在我一步远的地方站定。
“你……”她开了个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
只有我手里的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你现在……过得很好吧?”最终,她还是问出了这句最俗套的话。
“还行。”我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我的脸,“死不了,也发不了大财。”
“你别这么说。”她急急地说,“我看到了,你的车……还有他们都叫你陈总。”
我嗤笑一声:“一辆车,一个称呼,能代表什么?”
“能代表你成功了。”她说,“你做到了你以前想做的一切。”
我弹了弹烟灰,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是啊,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
我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公司,不大,但至少不用看人脸色。
我买了车,买了房,虽然都背着贷款。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虽然我自己听着都别扭。
我过上了六年前,我们俩挤在出租屋里时,她口中“想要的生活”。
可她,却不在我身边了。
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对不起。”她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悄无声息。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她哽咽着,“我不该……不该那么对你。”
我沉默着,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知道没有意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只是……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控制不住自己,陈阳。今天看到你,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我真的很难受。”
“我后悔了。”
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等了六年的三个字。
可当它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来时,我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报复的快感,没有释然的轻松,什么都没有。
就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电影,平淡,且乏味。
“后悔?”我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嘲弄,“后悔什么?后悔当初没选一支绩优股?”
她被我的话刺痛了,脸色煞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近一步,“林玥,你是不是觉得,你今天流几滴眼泪,说几句软话,我陈阳就该感恩戴德,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六年拼死拼活,就是为了今天在你面前证明什么?”
“我告诉你,你想多了。”
“我努力,是为了我自己。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句一句,扎进她的心里。
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资格……”她哭得更凶了,“我知道我现在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
“那个王总……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娶我。他有老婆,有孩子,我什么都不是。”
“他跟我在一起三年,腻了,就把我甩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把我从他给我租的房子里赶了出来。”
“我这几年,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顺心。我不敢回家,不敢跟同学联系,我怕他们笑话我。”
“今天来参加同学会,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你知道吗?”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忏悔。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的结局。
不出意外,甚至有些落俗。
一个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的年轻女孩,飞蛾扑火般地扑向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最后被烧得遍体鳞伤。
可怜吗?
或许吧。
但我同情不起来。
路是她自己选的。
当年她抛下我的时候,那么决绝,那么干脆。
她有没有想过,被她抛下的我,会过得怎么样?
没有。
她的眼里,只有那辆奥迪A6,和那个能给她买名牌包的王总。
“陈阳,”她哭着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陷进我的肉里,“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现在的工作……工资很低,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你公司不是缺人吗?让我去你公司上班,行不行?我什么都能做,端茶倒水都行!”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忽然觉得很累。
我轻轻地,但却坚定地,把她的手从我胳膊上掰开。
“林玥。”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公司不缺端茶倒水的人。”
“而且,就算缺,我也不会用你。”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
“没有为什么。”我转过身,不想再看她,“你好自为之吧。”
我迈开步子,往前走。
“陈阳!”她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你就是想报复我,对不对!”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没有恨你,林玥。因为你,不值得。”
“我早就把你放下了。从你上那辆奥迪车的那一刻起,我跟你的故事,就已经结局了。”
“我现在,只想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说完,我再也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停车场。
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试图撬开我心里那把锁。
但它失败了。
因为那把锁,早在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就被我亲手融掉了。
连同里面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坐进车里,我发动了引擎。
保时捷的声浪在寂静的地下车库里显得有些刺耳。
我没有马上开走,而是从储物格里又摸出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往事一幕幕,像老旧的电影胶片,在脑海里回放。
我还记得,大三那年,我为了给她买一条她看中了很久的项链,一天打三份工。
家教、发传单、在饭店后厨洗盘子。
一个月后,我拿着皱巴巴的八百块钱,把那条项链买了下来。
我把项链递给她的时候,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陈阳,你对我真好。我们以后,一定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
多么讽刺的词。
我还记得,我们毕业后,挤在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夏天没有空调,我们就去超市蹭冷气。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就抱着彼此取暖。
那时候,我们很穷,穷得叮当响。
但我们很快乐。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拼命工作,总有一天,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能给她买大房子,买漂亮衣服,买她喜欢的一切。
可是,我忘了。
我奋斗的速度,永远追不上她欲望膨胀的速度。
当那个开着奥迪A6的王总出现时,我那点可怜的,需要用未来去兑现的承诺,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走的那天,我没有哭。
我只是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了一整夜的月亮。
天亮的时候,我对自己说,陈阳,忘了她吧。
从今天起,你要为自己活。
你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再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抛弃你。
于是,我辞掉了那份安稳但没有前途的工作。
我拿着我所有的积蓄,和两个朋友一起,创办了现在的公司。
创业的艰难,一言难尽。
最难的时候,我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泡面。
为了拉一个客户,我可以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
为了改一个方案,我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
我像一头上了发条的驴,不知疲倦地往前冲。
我不敢停下来。
我怕一停下来,就会想起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和那个决绝的背影。
我把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化作了工作的动力。
六年。
整整六年。
我终于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以为,我会很享受今天这样的重逢。
我会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开着豪车,穿着名牌,在她面前,上演一出完美的逆袭。
我会看到她震惊、悔恨、痛不欲生的表情。
然后,我会扬起嘴角,给她一个轻蔑的笑容,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可现实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只觉得索然无味。
就像你准备了一桌满汉全席,准备宴请你的仇人,结果仇人告诉你,他对所有食物都过敏。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比恨,更让人难受。
我掐灭了烟,发动车子,驶出了地下车库。
城市的夜景,从车窗外飞速掠过。
手机响了,是公司合伙人胖子打来的。
“阳子,睡了没?”
“没,刚参加完同学会。”
“咋样?见到你那个前女友没?”胖子是为数不多知道我过去的人。
“见到了。”
“她是不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有没有抱着你的大腿求复合?”胖子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我苦笑一声:“差不多吧。”
“那你怎么说?是不是特霸气地跟她说‘滚’?”
“我让她好自为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唉,你小子,还是心太软。”胖子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跟过去彻底做个了断。”
“嗯。”
“行了,不打扰你伤春悲秋了。明天城西那个项目,甲方让咱们再出一个新方案,你早点休息,明天有的忙了。”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一脚油门,车子汇入了滚滚车流。
后视镜里,那家金碧辉煌的酒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就像我和林玥的过去。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七点起床,八点到公司。
桌上堆满了文件,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它让你没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连几天,我都泡在公司里,带着团队一起,攻克城西那个项目。
林玥的身影,偶尔会在我疲惫的时候,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很快,就被各种数据和报表给淹没了。
我以为,那晚的重逢,只是我平静生活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很快就会过去。
但我没想到,还有后续。
一周后,我正在开会,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前台小姑娘发来的微信。
“陈总,有位姓林的女士找您,说是您的同学。”
我皱了皱眉。
“让她等着。”我回了三个字。
会开了一个多小时。
等我回到办公室,看到林玥正局促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
她今天穿得很朴素,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脸上也没化妆,看起来比那天晚上顺眼多了。
看到我进来,她立刻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陈阳。”
“有事?”我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语气疏离。
“我……我是来应聘的。”她从包里拿出一份简历,双手递给我,“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看到我。但是,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
我没有接她的简历。
“我这里是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我说,“招人,要看能力,不看关系。”
“我知道。”她点点头,眼圈又红了,“我的简历都在这里了。毕业后,我在两家公司做过行政,也做过销售……虽然业绩一般,但我很努力,我很能吃苦的。”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曾几何时,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天之骄女。
骄傲,自信,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我们公司最近,不招行政和销售。”我最终还是狠下心,拒绝了她。
她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身体晃了晃,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是吗……”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那……那打扰了。”
她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往外走。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大学时的一件事。
那年冬天,特别冷。
她得了重感冒,发高烧,躺在宿舍里起不来。
我翘了课,跑遍了学校周围所有的药店,给她买药。
然后,又去食堂,排了半个小时的队,给她打了一份她最爱喝的粥。
我端着粥,顶着风雪,跑到她宿舍楼下。
宿管阿姨不让我进。
我就在楼下,等了她室友一个多小时。
等我把粥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已经凉了。
她看着我冻得通红的鼻子和手,什么都没说,抱着我就开始哭。
她说,陈阳,你这辈子,都不能对我不好。
我说,好。
“等等。”
鬼使神差地,我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和一沓钱。
大概两千块。
我走到她面前,把钱和名片一起递给她。
“这点钱,你先拿着应急。”
“这张名片,是我一个朋友的公司,他们最近在招文员。你去试试吧,就说是我介绍的。”
“工资不高,但至少,能让你先安顿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钱和名片,没有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陈阳……”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拿着吧。”我把东西塞进她手里,“就当是……我还你当年那碗粥的人情。”
说完,我转身回到了办公桌后。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她站在原地,哭了很久。
最后,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
或许,都有吧。
我拉开窗帘,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个城市很大,每天都有无数的人相遇,无数的人错过。
我和她,不过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缩影。
曾经爱得那么深,以为可以到天荒地老。
最后,却还是输给了现实,输给了人性。
没什么好怨的。
也没什么好恨的。
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我们,没能成为我们。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玥。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我朋友的公司上班。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刻意地,不去打听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就让她,像一颗落入大海的石子,在我的人生里,彻底沉寂。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工作,开会,出差,应酬。
忙得像个陀螺。
胖子看我状态不对,拉我去喝酒。
“阳子,你是不是还想着她呢?”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摇了摇头:“不是想,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我以前觉得,我努力挣钱,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她后悔。可现在我发现,就算她真的后悔了,我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好像……失去了目标。”
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傻逼。你努力,是为了让你自己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让你未来的老婆孩子,不用再过你以前那种苦日子。跟她有毛关系?”
“你现在有钱了,有事业了,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干嘛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我苦笑。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个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迈过去的。
那段感情,耗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天真。
现在的我,好像已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我对所有主动靠近我的女性,都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疏离。
我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
我只相信,握在手里的钱,和签在纸上的合同。
它们,至少不会背叛我。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磨掉棱角。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公司拿下了城西那个项目,开庆功宴。
所有人都喝得很尽兴。
我也多喝了几杯。
宴会结束,我让司机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沿着江边,慢慢地走。
江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但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我走过一座桥,看到桥下,有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
一个中年男人,守着一个大铁桶,在寒风中,不停地搓着手。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后的平静。
我走过去,买了一个烤红薯。
很烫。
我捧在手里,暖烘烘的。
我忽然想起来,有一年冬天,也是这么冷。
我和林玥去看电影,回来晚了,错过了末班车。
我们俩,就手牵着手,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路上,我们看到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
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了出来,刚好够买一个。
我们俩,就分着吃那一个烤红薯。
你一口,我一口。
一边吃,一边哈着白气。
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剥开红薯皮,咬了一口。
很甜,很糯。
但,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了。
我一边走,一边吃。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林玥哭。
我是在为,那个曾经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傻乎乎的自己哭。
我是在为,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哭。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陈阳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声。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
“是我。你是?”
“我是……林玥。”
我的心,咯噔一下。
“有事吗?”我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
“没……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慌乱,“我就是……我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我那笔钱,还有那张名片。我已经……在你朋友的公司上班了。他们对我很好。”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好。”
“还有……”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说,“新年快乐。”
我沉默了。
是啊,快过年了。
这个我从小到大,最害怕的节日。
因为,我没有家。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这件事,我只告诉过林玥一个人。
“你也是。”良久,我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电话那头,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
“陈阳,你……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挂了。”
“等等!”她急急地喊道,“我……我能再见你一面吗?就一面。”
“没必要了,林玥。”
“求你了,陈阳。”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我有些东西,想还给你。”
我皱了皱眉。
“什么东西?”
“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本想拒绝。
但不知为何,那句“求你了”,让我心软了。
或许,我是想给这段往事,画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句号吧。
“时间,地点。”我说。
“明天下午三点,在我们学校的南门,好吗?”
我们学校的南门。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好。”
挂了电话,我把剩下的半个红薯,扔进了垃圾桶。
有些东西,再好吃,凉了,也就该扔了。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了十分钟,到了母校的南门。
正是学生下课的时间,门口人来人往,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我把车停在路边,靠在车门上,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有些恍惚。
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三点整,林玥的身影,准时出现了。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羽绒服,扎着马尾,素面朝天。
看起来,比前两次见面,精神了不少。
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抱着一个半旧的纸箱子。
“你来了。”她对我笑了笑,有些腼腆。
“东西呢?”我问。
她把纸箱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里面,是我这六年,陆陆续续送给她的所有东西。
那条我打三份工买来的项链。
那只我们一起去淘来的,很丑,但她很喜欢的毛绒熊。
还有我写给她的,厚厚一沓情书。
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这些东西,我一直都留着。”她说,“就算是跟了王总以后,我也没舍得扔。”
“每次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以前……虽然穷,但是很快乐的日子。”
“后来我才明白,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名牌包,什么大房子。”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在我发烧的时候,跑遍全城给我买药,能把最后一个烤红薯分我一半的你。”
“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安静地流着泪。
“陈阳,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可笑?”
“我当初看不起的,现在我连高攀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悔恨和悲哀。
我看着她,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从箱子里,拿出了那沓情书。
然后,当着她的面,一张一张,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
“林玥,”我看着她震惊的眼睛,缓缓开口,“你说得对。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些东西,是属于过去的。而我,要走向未来了。”
“我撕掉的,不是恨,是我的执念。”
“从今天起,我陈阳,跟你林玥,再无瓜葛。”
“祝你,也祝我,各自安好。”
说完,我把空箱子还给她,转身上了车。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原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哭得像个孩子。
我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我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着。
眼角,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
再见了,林玥。
再见了,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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