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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作家林斤澜交往比较深,我们俩经常在一起探讨文学艺术问题,他对我的启发特别多。有一次,他谈起法国作家普罗斯佩·梅里美的一部作品《伊尔的美神》。
梅里美是19世纪的一个法国小说家,他最著名的作品叫《嘉尔曼》,也可以翻译成《卡门》。这部作品后来被搬上了歌剧舞台,作曲很成功,编排也很成功,成为一个流传到今天的著名剧目。他还写了一些其他的作品,其中就有一篇叫《伊尔的美神》。
《伊尔的美神》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有一位年轻绅士,较为富有,他跟一个美丽的女子订了婚,所以他手上时时戴着一枚订婚戒指。他住在一栋别墅里面,还没有和他的未婚妻正式举行婚礼,所以他俩还没有住在一起。他和新娘都很愉快地期待着婚后新生活的开始。他喜欢打网球,婚礼前一天,他到别墅外面的草坪上和朋友打网球,因为觉得手上的戒指碍事儿,他就把戒指取了下来,往哪儿放呢?正好网球场旁边有一座铜像,是一座希腊美神的雕像,他就顺手把取下来的戒指套在了雕像的手指上。打完球以后,他去雕像那儿取戒指,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取不下来了。绅士想,兴许是热胀冷缩,可能到了晚上的时候再来取,就可以取下来。他就把戒指留在了雕像的手指上,自己回别墅休息去了。
故事讲到这里都是很现实的,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所写的现实场景。后面接着写,这天晚上,绅士正在他的卧室睡觉,突然听见楼下有动静。好像有人推开别墅的门走了进来,而且还“咚咚咚”上楼梯,往他的卧室这边走来。他觉得很奇怪,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走动的话,没有那么大的声响,这个人好像身体很沉重,每一步都引起震动。这位绅士从床上坐了起来,惊悚地望向他的卧室门外,就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谁?那座美神铜像。
第二天,用人发现绅士没有像平常那样按时起床,到他的卧室一看,见到一幅很古怪的情景——一个铜铸的美神雕像压在绅士身上,绅士已经被美神雕像压得窒息而死了,还没正式结婚就死掉了。人们就把他埋葬了。至于这个铜像,大家觉得它不吉利,就没再搁回原处,直接拉去熔化了,铸成了一口钟。这口钟后来就挂在当地教堂的钟楼上。
说来也奇怪,这口钟敲响以后,不仅没给这个地区带来吉祥,还造成了连续两年的冻灾,冻坏了当地的葡萄。
整篇小说就写了这么个故事,前面打网球的描写都很真实,后面铜像走上楼,压在这个青年绅士身上,就很魔幻。
林大哥跟我都是写小说的,我们写小说的路数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的,源于生活,然后用这些生活素材营造出一个文学的想象空间,把个人对生活的体味等加以升华,最后形成一个有意味的文本。
林大哥问我:“你觉得《伊尔的美神》怎么样?”我说:“我觉得很好啊,多有意思。”文学的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审美功能,让读者在阅读当中产生快感。《伊尔的美神》阅读起来真是有快感,一切好像很不合理,一个铜像怎么会活了?但是细想又非常合理,因为根据西方的习俗,如果一个男人往一个女士的手指上套了订婚戒指,就意味着他要跟她结婚,她就是他的女人了。绅士打网球,为了方便,取下自己的戒指,套在女神的手指上。女神就觉得:你对我有意思,你要娶我为妻,我晚上就找你去。这个女神就找他去了,压在他身上去跟他亲吻,没想到女神非常重,把他给压死了。
我们当时就讨论梅里美怎么这么写,确实很怪异。林大哥就告诉我,其实也是对我进行启发,说我们虽然是写现实主义的作品的,写生活当中的真实的人物、事件,但是也要有想象力。
其实林大哥的作品向来很有想象力,比我强多了。但在讨论《伊尔的美神》这篇小说的时候,他就说:“应该学习人家,写现实是现实主义的写作路数,但是也要有充沛的想象力,你看这个想象多好。”我说:“是,我觉得这篇小说还是很有意义的,它说明一个人不能轻易对人许诺,许诺以后是要兑现的,自己不主动不兑现,人家就要亲自来兑现。”
我们俩讨论了半天,都觉得这篇小说既有趣又优美,并且有着深刻的含义,很值得我们从中去汲取营养。
我跟林大哥讨论《伊尔的美神》的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之后,那个时候关于写作路数的讨论在文学界已经展开了。其实,改革开放以前,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出版过梅里美的小说,但是只收录了部分,也不太被人重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门窗大开,西方文学艺术被大量地介绍到我们这边来。林大哥是在重读梅里美的作品后跟我讨论这些的,我们也知道了后来又有新的文学流派出现。因为《伊尔的美神》是一个古典作品,是19世纪的文学作品,20世纪以后西方的文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兴起了现代主义,后来又出现了后现代主义。
林大哥指出,虽然我们把梅里美定位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但实际上,他的现实主义作品里面,有象征的成分,这“伊尔的美神”就是一个象征。
文学发展流变中的各种主义,是后来的文学史家、理论家加以归类并贴标签形成的,实际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实主义当中有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当中有现代主义,现代主义当中也能找到一些古典现实主义元素。所以我们俩得出一个结论,要多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林大哥对我的启发是,我的现实主义写作需要注意的一个方面是想象力。这不是说我要去写现代主义的作品,我要去搞象征主义,而是我的现实主义作品里面应该有一些类似梅里美笔下的美神这种跳脱常规的想象。
林大哥从梅里美的《伊尔的美神》里面得到了真传,他跟我这么讨论,不是说完就过,他后来真把他的体悟融入到了他的写作当中,就有了《溪鳗》这篇具有象征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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