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14日早上七点,红岩村的雾气刚刚散开,你们看,那棵榕树还在。”邓颖超下车时,一边整理外套,一边对廖伯康轻轻说。她八十一岁,却仍执意从北京飞来重庆,只因这里埋着几十年未曾褪色的记忆。
飞机落地的那刻,地勤早已把小凳子摆在舷梯底部。邓颖超握着栏杆,脚步放得很慢,她不让任何人直接搀扶,先自己稳住重心,再伸手给工作人员。几分钟后,众人来到潘家坪招待所。简单洗漱,邓颖超翻开市委刚送来的《国民参政会纪实》,指尖颤了颤,翻到自己那篇署名文章时,她笑着摇头:“我那时哪想得到今天还能看到这些?”
午后汇报结束,车往红岩村进发。山城的盘山道依旧狭窄,车窗外石阶高低起伏。邓颖超一路沉默,只偶尔招手示意减速。大家以为她要看风景,其实她在对照脑海里那条1940年代的土路:当年,机关转移的吉普就是沿着这条路开进饶国模的大有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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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红岩旧址门口,木牌淡了颜色,屋瓦仍是青灰。邓颖超看向一块新立的介绍牌,字数不多,只寥寥几行。工作人员知她视力不佳,便念给她听。刚念完第一段,邓颖超抬手示意停下,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我能看清楚。问题是,这样写,对得起饶国模同志吗?”一句话,把周围人说得愣在原地。
很多年轻陪同并不熟悉饶国模。邓颖超看到他们的神情,呼吸略显急促,沉了片刻才继续:“没有她当年的挺身而出,就没有后来的红岩根据地。她不是普通‘房东’,她用一座农场为党撑起一片天。”语音落在院子里,仿佛老墙都轻轻颤动。
那么,饶国模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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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时间拨回1911年。那年初夏,四川铜梁县城的午后热浪翻涌,16岁的饶国模听到二哥饶国梁殉难于黄花岗的噩耗,她跪在堂屋中央,手握白绫,泪水直掉。一个月后,家里人发现她把兄长遗像贴在书桌前,端坐习字:“我要做巾帼英雄”。这句话,陪了她一生。
“教育救国”是她的第一步。1912年,她考进成都益州女子师范。毕业又进小学执教,薪俸不高,却把一半支援学校图书室。1922年随丈夫刘国华迁至重庆后,她思想渐变:办企业、兴实业、救中国。这一年,她和朋友凑钱开了“三友实业社”,卖肥皂、织布,用收益支持本地贫困学生。
1930年前后,饶国模看中城郊一片荒坡,独自背着篮子进山踏勘,回来就把积蓄全砸进去,开辟出二百多亩“大有农场”。有人笑她:“一个女人搞什么农场?”她只回一句:“种地给自己底气。”
抗战全面爆发后,重庆成了陪都,轰炸声几乎夜夜不断。1939年5月,机房街被炸成废墟,八路军办事处急需搬迁。周恩来找到川东特委廖志高:“郊区有没有稳妥地方?”很快,饶国模的名字提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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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志高托地下党员去试探,刚说两句“想借地”,饶国模直接点头:“要几亩?拿图纸来。”对方又补一句:“要以私人造屋名义施工,不能走官方手续。”她哈哈一笑:“你懂啥,我以自住房名义盖,谁能挑我刺?”
挖地基、运砖瓦,她全部包下,私下再把图纸抹去设计单位章,留一行小字“饶府宅邸”。1940年初,新楼竣工,外人只当她家扩建,殊不知里面暗藏办公、宿舍、印刷、仓库。周恩来第一次踏进院子时,伸手摸了摸门框:“木料结实,经得起折腾。”饶国模在旁搭腔:“你们放心弄,我这房子,就是给革命折腾的。”
之后的故事在红岩口口相传: 办事处同志多,她把空房改招待所;孩子没人管,她辟出托儿所;有人病了,她腾一间屋当疗养所;警报响起,她带头疏散;敌特搜查,她快步迎上去,拿出地契,义正词严:“私人住宅,你们无权闯入!”枪口离她胸口不到两尺,她没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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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国民党停发经费,办事处吃紧。饶国模从市区背回两麻袋法币,还把金戒指拍在桌上:“拿去换粮。”周恩来推辞,她把戒指往怀里一揣:“周公,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口吻让屋里人哄笑,却没人不感动。
1941年皖南事变后,南方局人员需疏散。秘密交通线缺处所,她再回铜梁租房打点。返渝途中被宪兵拦下,软禁草棚。深夜,她掀破草帘,摸出哨口,步行十几公里才到红岩。有人问怕不怕,她甩甩袖子:“我怕过?怕早回家绣花了。”
农场地里还埋着七、八位牺牲同志的墓。周恩来父亲、邓颖超母亲都安葬在那里。每到清明,她亲手修冢,插几枝红花。红岩早期史料里,常能看到一句侧记:“饶国模送来米面”“饶国模补铁窗”“饶国模垫付医药费”。
抗战胜利后,共产党人陆续离开重庆。1947年地下党经费紧张,一纸求助信递进她家。那天夜里,她翻箱倒柜,只凑出一条金项链和几张现钱,拍在桌面:“全拿去。”翌年,金条也捐空了,她还在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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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七一”,她把红岩村两栋楼、果园、上千方丈地皮,一律捐给人民政府。递交字帖时,她戴副老花镜,写得极工整。接收人员想说几句感谢,她摆手:“那些房子本来就该是党和国家的。”
1960年初春,她在北京突发脑溢血逝世。病房外立着几十个花篮,很多署名是当年红岩老同志。郭沫若闻讯写诗:“农场名大有,榕树界阴阳……”字里行间,都是不舍。
1985年,邓颖超站在那座老宅前,回忆奔涌。她把工作人员叫到跟前,认真交代: “馆里的展牌要改。要写清楚饶国模冒的风险、出的资金、付出的心血。轻飘飘几句,不足以让后来人明白她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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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点头。廖伯康立刻记录,承诺数日内调整。邓颖超神情才稍缓,转身继续参观。走过旧篮球场,她突然笑道:“当年小伙子们在这里打球,饶大姐就在旁边数着人头,怕有人漏饭。”一句闲话,把尘封的画面重新亮起。
傍晚回到招待所,邓颖超没急着休息,而是伏案写下一页纸条:文字不算多,却逐条列出修改建议——补上饶国模的生卒年、家世、主要义举以及与南方局的合作细节,加上办公旧址平面示意,注明她无偿捐献农场的确切时间……笔锋微颤,却分外清晰。
纸条递交文史部门后,邓颖超对随行说:“史料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是用来让后代知道什么叫担当。”灯光下,她把钢笔合拢,轻叹:“饶国模同志值得被人民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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