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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继志
即便是在做梦,孟疙瘩儿也是抗日政府的锄奸队长。即便是在梦里,孟疙瘩儿也是斗志昂扬地要去执行任务。
但这次任务非同寻常,所以组织上曾考虑让孟疙瘩儿回避,让别的同志去完成这次任务。可孟疙瘩儿不依不饶,追着县长的屁股软磨硬泡,经过一番拍胸脯举拳头誓言耿耿的表示之后,最终把任务要了回来。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组织对自己是了解和信任的。
孟疙瘩儿在睡梦里心满意足地笑了。
就这样,孟疙瘩儿带着他的手下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出发了。从山里的根据地到川下的敌占区有四五十里的山路,其间要翻越大岭二岭还有竹竿岭,还要来来回回蹚几遭山沟的盘肠河,往日他们到川下执行任务,总是天黑前出发到午夜才能赶到川下,出发的时间孟疙瘩儿一向严格掌握。可这次孟疙瘩儿却不记得是什么时间出发的,仿佛世界已不再有时间,一切都很懵懂,一切都很无常,所发生的事情恍惚而又片断,孟疙瘩儿在零乱中发觉他们行进的速度如此快捷。他惊诧地打量自己,也打量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原来他们都长了宽大如蝠的翅膀,他们不是一步步行进在山间的小路上,而是飞越在天空。天空阴沉如铅,像一张黑色的大网,他们在网下飞,而历来让他们奋力翻越的大岭二岭竹竿岭竟在他们的身下,渺小而又匆忙,一闪而过,可以说是转瞬间的事情,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到了。
孟疙瘩儿朝大耳朵刘胜曹小三喊了一声“到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喊叫应该是队长提醒战友的命令,然而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似乎都没听见。那么自己的声音在哪儿呢?孟疙瘩儿突然感到喉咙干哑,一阵口渴难耐袭上心头,原来声音憋在嗓眼儿里咕噜,根本没有出口。
孟疙瘩儿在睡梦里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眼前的村庄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说是村庄又不像是村庄,七零八落的房舍像火柴盒一样大小,但孟疙瘩确切地认定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还记得村边有碗口大小的一个泉眼,长年累月无声无息地往外冒着清澈的甘甜。想到泉水,嗓眼儿嘴唇就更迫切地要冒烟。但现在说什么也不是喝水的时候,他们有重任在身,他们是来锄奸的,掉脑袋都顾不上,还顾口渴?
孟疙瘩儿用舌头舔着嘴唇,带着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摸进村子,到了一处院落外面。这院落让孟疙瘩儿既熟悉又陌生,昏暗而分明,他依然确切地认定这就是他和娘和哥哥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院。街门一点儿没变,街门进去左拐就是他家的茅圊,这让孟疙瘩儿想起自己,小时候是何等无能。天一黑,就不敢到茅圊去了,想解手总得拉了哥哥陪他去。哥哥嫌茅圊里面臭,站在外面等他,给他壮胆。他蹲在里边一边哼哼,一边不忘喊,哥,你在吗?哥说,我在。过一刻他又喊,哥,你等我!哥说,我等你哩。有哥的声音回应,他的屁眼放心又舒心,畅快坦然。如果哥烦了不应声,他会被眼前的黑暗吓得哭出声来。直到哥连声回应,哥在哥在,哥等你哩!他才破涕咧咧地重操旧事。
老院让孟疙瘩儿想到不少小时候的旧事。他还喜欢学猫叫,每次从外面贪玩回来,总爱伏在窗台下面“喵呜喵呜”叫几声。屋里娘和哥哥不应声,他就那么“喵呜喵呜”地叫着。娘和哥哥自然晓得是他的把戏,故意不理。但又不忍心,一小会儿后,哥哥隔着窗户纸说,听见是你了,回来吧。他这才“喵呜”一声推开那扇开关都要吱扭的门。
现在孟疙瘩儿又一次推开那扇门,他们要找的狗汉奸正在屋里的炕沿上坐着,孟疙瘩儿对他太熟悉了,不看脸面看后背,他都不会弄错。孟疙瘩儿他们的突然出现让狗汉奸猝不及防,心头激灵灵打颤,他是从据点跑回来看娘的,这消息怎么走漏了呢?这黑脸红脸蓝脸的汉子又是谁呀?狗汉奸的眼珠子转动着眼皮忽闪着只能发痴。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已经把他控制住了。他的老娘就在他的身边。老人家被眼前的突如其来惊呆了。老人家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大疙瘩儿做了不少恶事,也曾劝儿子讲良心哇,做好事哇,可儿子就是不听。老人家知道这灰鬼迟早要遭报应的,老人常想:如果有一天当汉奸的儿子和当八路军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厮打起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她不希望有这一天,或者说自己哄自己不会有这一天。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比她的担心差多少,差就差在扭绑大疙瘩儿胳膊的不是二儿子二疙瘩儿,而是满面黑红蓝的三条壮汉,她一个都不认得。当娘的心偏,儿子再孬也是娘的心头肉手指头,烂了也舍不得剁呀!老人家看到三条汉子要把汉奸儿子弄走,有心上前拽住儿子的衣襟,可心有余力不足了,无奈中眼前一黑,就要栽倒。
孟疙瘩儿上前一步,把娘扶住,让娘缓缓坐在炕沿上。孟疙瘩儿有嘴不能说,有娘不能认,一种不能忍受的忍受让他泪流满面。
已被拿住双膀的大疙瘩儿仍不顺从,双脚死踩门槛不肯出屋,嘴里嚷着,娘,娘,帮忙!帮忙!不能让他们把我带走!大耳朵刘胜一急,冲着汉奸的腿弯就是一脚,直踹得狗日的大疙瘩儿真真假假惨叫一声,哎呀呀,踢断腿啦!踢断腿啦!
孟疙瘩儿听到汉奸哥哥的叫唤自然无动于衷,当娘的听了则是钻心钻心的疼痛,娘呼天抢地哭出一句,我的该死的汉奸儿呀!这一声哭喊不仅划破黑夜,也划颤孟疙瘩的心扉,他愕然望娘一眼,娘那苍苍的白发,佝偻的身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衰老、单薄、孱弱在他眼里心里晃动……
娘一直没看懂刚才扶住自己的黑脸汉子是谁?更看不懂这汉子的脸上怎深一道浅一道的流水呢?娘冲着他恨气嚷出一句,我哭我那汉奸儿子,你哭谁哩!
说真的,要在娘的眼皮底下把当汉奸的哥哥锄掉,这说破天也是一件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孟疙瘩儿并不是想做什么大英雄,他只是觉得不锄掉哥哥,就愧对了死在哥哥手下的战友,自己不亲自出马就不配当八路军的这个锄奸队长。这只是孟疙瘩儿的一个普通信念,这种信念也就成了铆在他心中的一块铁。他想过了,等抗战一结束,他就放下枪杆子,拿起犁把子,回家侍奉老娘,也让地下的哥哥好生安息。当孟疙瘩儿向县长请缨出征时,县长说过,我了解你,我并不担心你对自己的哥哥下不了手,我是考虑在你娘眼前,由你怒目圆睁地收拾你哥哥,老人家会更承受不了。这也正是孟疙瘩儿的纠结之处。怎样才能减轻对娘的伤害呢?从小哄娘哄惯了的孟疙瘩儿,又想到了“哄”的老法子,他跑到抗敌剧社找到社长,跟人家要了黑红蓝三色油彩,他给自己涂了个黑脸,给大耳朵刘胜涂了个蓝脸,红脸是曹小三。
三个脸上涂着黑红蓝的汉子把娘的汉奸儿子弄走了。这个时候的孟疙瘩儿是堂堂正正大义凛然的抗日政府的锄奸队长。他一生都是娘的儿子二疙瘩儿,就这会儿不是,这会儿他在娘的眼里是装神弄鬼的黑脸大汉。不这样娘会更受不了,不这样或许他真下不了手。临出门孟疙瘩儿在心里唤了一声娘,这一声唤的哟,心都颤了,嘴巴却没有声音。
睡梦中的孟疙瘩儿嘴巴一张一合地蠕动着,干渴而没声息。
孟疙瘩儿他们把哥哥弄到村外一个叫小坟沟的地方。小坟沟是个鬼地方,坟头林立,村里哪家死了孩子就葬在这里,黑暗而凄凉。
哥哥的已被套上绳索的头脑终于转开了。他明白要处死他的是哪方神圣,也辨清黑脸汉子就是他的弟弟二疙瘩儿。哥哥在临死前用绝望低哑的声音说,绝情绝义的二呀,要不是哥,你早就喂狼了。哥的话动摇不了孟疙瘩的锄奸决心,倒是握麻绳的大耳朵刘胜心软了。
哥说的是实情,就连大耳朵刘胜也曾听他念叨过跟哥上山砍柴遇狼的事。那年孟疙瘩十五岁,家里有柴无柴并不关他的事,他是想跟哥上山玩一玩的。他执掌着一把砍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拦着哥哥,哥不带他,他就不让哥出院。哥最不敢见的就是他这副模样,他的鼻涕眼泪是一惯征服哥的绝好手段,哥应了。上山后他又嫌跟哥在一块不够自由,说是近前的柴草不够两把砍刀揽砍,擅自钻进一片茂密的麻荆林。哥还喊他,不要走远!他不听,一来劲就钻深了。他当然不知道在一丛麻荆后面正有两匹红眼狼等着他。恶狼见身小力薄的二疙瘩儿落了单,兴奋得呲牙咧嘴,用前爪刨起一片如烟的尘埃。惊魂落魄的二疙瘩儿顿时吓得手脚酸软,面如土色,钝刃砍刀抖抖晃晃,气如游丝地喊着,哥——狼!哥——狼!情急之中多亏哥哥赶到。大疙瘩儿奋不顾身地把弟弟挡在身后,让弟弟抓紧自己的后衣襟,他在前面奋力挥舞砍刀,兄弟俩且战且退,这才挽回二疙瘩儿的一条命。
孟疙瘩儿看见大耳朵刘胜迟迟难以下手,喝道,大耳朵,你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动手!大耳朵刘胜手中绳子一紧,哥的双腿一蹬,脑袋垂了下来。随着哥的脑袋越垂越低,孟疙瘩儿突感脚下一阵剧烈的颤动,随即小坟沟无声地开裂了,这是一种乱人方寸的变故,眨眼间小坟沟像两片折断的树皮,中间罅出一个无底的深渊。哥的脑袋倏然变成一个硕大的土豆,还有明亮的芽眼,芽眼里转动着哥哥狡猾的眼珠,然后骨碌碌滚入那个深不见底的世界。孟疙瘩儿大惊,分明狡猾的哥哥并未死绝,有十分逃脱的可能,他大声呼喊,大耳朵大耳朵!曹小三曹小三!身边无人回应,四周是无边的空旷和昏暗。情急之下,孟疙瘩儿独自一个人忙忙追入那个开裂的世界,如同追入一条深深的沟谷。这个世界是那么混沌,是那么由不得自己,两条腿麻木了,罗圈了,僵成拉不动的弓,每迈出一步,如蹚在泥里水里一样吃力。他心焦如焚,他害怕行动失败,努力寻找哥哥的头颅,他要向哥宣布抗日政府的锄奸决定,还要告诉他,哥,你对我有恩,可你对国家有罪啊,你是逃不掉的啊!
孟疙瘩儿抬眼四望,不见哥的踪影,无常的世界风扫一样干净。而他的战友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又在哪儿呢?孟疙瘩儿浑身一紧,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沮丧把他裹住,他不由鼻子一酸,酸得没有理由,又酸得有说不出的委屈,他自责痛彻地蹲下身子淌下许久不曾有过的眼泪。打小落下的毛病又犯了。那时,他心气一不顺当,眼泪就淌出来,旁边的哥哥会羞他,瞧瞧,二子又下软蛋!而他哪会背着牛头认帐呢,立马弯腰脱鞋,挥舞着鞋底追打哥哥。后面肯定是哥哥甜言蜜语的安慰。如今,领导不在身边,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不在身边,而自己又到哪里追寻汉奸哥哥的头颅呢?
孟疙瘩儿口干舌燥体虚气短,不得不承认这次锄奸遭遇了失败,承认自己辜负了领导的信任,但他不会承认是自己私心自用而放走了哥哥的头颅。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也是尽职尽责的。孟疙瘩儿嘴里絮絮叨叨,含含糊糊罗嗦着许多话,到底说些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混沌迷茫的世界,干渴缺水的身体,含糊不清的语言,让孟疙瘩儿渐渐陷入昏睡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是短暂无力的,孟疙瘩儿毕竟是心底铆着一块铁的共产党员。信念是扑不灭的火焰,信念让他那不甘不屈不认输的脾性在闪闪发光,也让他恢复了勇气,他孟疙瘩儿怎能轻言失败呢?他的锄奸行动不还在进行中吗?
软蹲在地上的孟疙瘩儿猛然跳起身体,他要继续追逃汉奸哥哥的头颅,即使是千里万里,他也要完成任务,用事实说明自己是说到做到的汉子。孟疙瘩儿揣着锄奸的决心继续上路。
前面是连绵的山峦,如同大岭二岭竹竿岭一样险峻,他在奋力攀爬。前面是深深的沟壑和一道道的盘肠河,他在疾步穿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前面终于有了村庄,村庄似曾相识地让他认定,自己又转回生生养养的家乡,可惜村口没有那个清水嘟嘟的泉眼,而是一大片的石砾,在寂静无声的石砾中,直撅撅地显露着娘那苍苍的白发佝偻的身影。
娘的目光很锐利,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弄走哥哥的那个黑脸大汉,娘厉声问道,你这个黑脸汉子是谁?为什么要弄死我儿子?孟疙瘩儿明白娘还未认出自己,说,他是罪大恶极的汉奸,中国人的败类,应该死!娘说,我知道他该死,要死也要死在八路军的手里,有你啥份?你装神弄鬼的到底是谁?娘说着上前要挠他的黑面皮。孟疙瘩儿慌了,想躲。他永远不想让娘知道锄掉哥哥的是她的儿子二疙瘩儿。但两条腿骤然又麻木了,罗圈了,蹚水蹚泥一样费力迟缓……
孟疙瘩儿心一急,腿一用力,踢在被子上,他醒了。
梦里的锄奸队长把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翻版了一次。
窟窿崖。
灵丘唯一一处没让鬼子的蹄牙玷污过的村子。共产党的雁北地委和灵丘县政府就住在这里。孟疙瘩儿和他的锄奸队也在这里休整。山环水绕的一处好地方。梁上有杏树、桃树,洼里有枣树、花椒树,郁郁葱葱,早晚有雾,夜间多梦。
孟疙瘩儿和他的全部人马睡在长长的两条对头炕上。睡的香吃的好,绵绵的梦和山野的雾缠绕了一夜,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曹小三挨着队长孟疙瘩儿睡。曹小三见队长醒了,问道,队长,你说说你做了啥梦?孟疙瘩儿是渴醒的,嘴里先连连说,渴死我了!渴死我了!然后看了曹小三一眼,嘴角狡黠地笑了笑说,我这人不做梦!说罢,孟疙瘩儿穿起衣服下地出了屋。望着屋外如梦如烟的雾气,他知道自己不该对曹小三撒谎,他觉得自己有权保留这个梦,孟疙瘩儿到伙房喝水去了。
作者简介:武继志,男,山西省灵邱县退休干部,中专文化1949年出生,当过煤矿工,砖瓦工,乡镇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北岳》《草原》发表小说。近年致力于网络小说创作,作品在《今日头条》《百家号》《网易新闻》《读睡》《北斗星》等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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