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三岁,是1985年的秋天。我们家和月娥家的亲事,是开春时候定下的。月娥是我们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一双眼睛像山泉水洗过似的,清亮亮的。我呢,叫李建军,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除了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力气和一颗实诚心,啥也没有。能跟月娥定亲,我觉得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秋收刚过,队里分了粮。我爹让我把咱家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捆结实了,装上两袋最好的白面,给丈母娘家送去。那会儿,粮食就是命根子,这就算是顶像样的彩礼了。
我一路骑得飞快,心里头跟揣了个小太阳似的,热乎乎的。可到了丈母娘家门口,那股子热乎劲儿,就凉了半截。
院子里静悄悄的,跟我上次来的时候,那股子欢喜劲儿完全不一样。我未来的老丈人,蹲在屋檐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月娥在院子角落里喂鸡,看见我来了,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眼神躲躲闪闪的,然后就低下了头,也没吱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咋了?
丈母娘从屋里迎了出来,脸上虽然带着笑,但那笑意,比黄连还苦。她把我让进屋,接过我扛下来的面袋子,摸了又摸,嘴里说着:“建军啊,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
我正想问问到底出了啥事,丈母娘却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进了旁边那间黑乎乎的厨房里。厨房里,还烧着灶火,一股柴火味混着饭菜香。她把厨房门掩上,压低了声音,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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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又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口气,说了一句让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的话。
“建军啊,”她说,“俺家月娥……她不懂事。你今晚,啥也别说了,就在这儿住下。你……你得好好教教她。”
02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马蜂蜇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好好教教她”……
这几个字,从我未来丈母娘的嘴里说出来,再配上她那副又是着急又是为难的神情,让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一个二十三岁的后生,虽然没经过事,但男女之间那点事,屯里那些结了婚的男人,没少在田间地头开荤玩笑。
她……她这是啥意思?是让我跟月娥……生米煮成熟饭?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比灶膛里的火炭还旺。我连连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婶子……婶子你……你这是干啥!我跟月娥还没结婚呢!这……这要是传出去,月娥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我不能做那畜生不如的事!”
“你这孩子!”丈母娘一跺脚,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名声能当饭吃吗?名声能救命吗?”
她越说我越糊涂。这到底是咋了?咋还扯上救命了?
“婶子,你先别急,到底出了啥事?是不是有人欺负月娥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我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丈母娘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抹了把泪,说:“不是谁欺负她,是她自己,要往死胡同里钻!她……她前几天跟我说,要跟你……退婚!”
“退婚?!”这两个字像两把大铁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砸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我跟月娥,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家都满意得不行,怎么好端端的,就要退婚?
“为啥啊?”我急切地问。
“我问了,她死活不说!”丈母娘哭着说,“就说配不上你,怕拖累了你。这丫头,从小就犟,心里有事就自己扛着,死活不肯跟我们说实话。建军啊,婶子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跟你说这话。你跟她从小一块儿长大,她心里有你。今晚,你留下,你跟她好好说,好好……好好‘教教’她做媳妇的道理。只要你俩成了事,她就是想反悔,也晚了!”
我听明白了。丈母娘这是被逼急了,想用这种法子,把这门亲事给“钉死”。可我心里,却像是被堵了一块大石头。月娥,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姑娘,她要退婚,这里头,肯定有天大的委屈。我要是真用了这种法子,那我跟屯里那些仗势欺人的混子,还有啥区别?
不行!我必须得把事情问清楚!
我推开厨房门,大步走到院子里。月娥正低着头,假装专心地喂鸡,可她那微微发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月娥,你告诉我,为啥?”
03
月娥的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的那把米糠,“哗啦”一下,全撒在了地上。她没抬头,就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院墙的声音。老丈人还在那儿抽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丈母娘站在厨房门口,紧张地看着我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月娥!”我的声音也大了,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你看着我!咱俩的事,是两家大人都点了头的,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你说退就退,总得给我个说法吧?你要是看不上我李建军穷,没本事,你说出来,我绝不纠缠!可你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判了我死刑!”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她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已经蓄满了泪水。她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舍,还有一股子我看不懂的决绝。
“建军哥,”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别问了……就当我……就当我配不上你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屋里跑。
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发抖。
“我不信!”我死死地拉着她,不让她走,“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就在我们俩僵持不下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老丈人,突然把手里的烟袋锅,重重地在鞋底上磕了磕。他站起身,走到我们面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闺女,别扛了。跟建军,说了吧。”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月娥的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她靠在我身上,把头埋在我胸口,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丈母娘也走了过来,她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月娥她弟弟,月明,是村里学习最好的娃。今年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通知书前几天刚寄来。这本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可那张薄薄的纸,对这个家来说,却是一道催命符。
一年一百多块的学费,加上生活费,对这个本就拮据的家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亲戚也都借遍了,还是差了一大截。
就在全家一筹莫展的时候,邻村的“王屠户”,托媒人上门提亲了。王屠户四十多岁,死了老婆,家里有的是钱。他说,只要月娥肯嫁过去当填房,他立马拿出五百块钱彩礼,不仅能供月明上大学,还能把家里的债都还清。
“月娥这傻丫头,为了她弟弟,为了这个家,她……她竟然点头了!”丈母娘哭着说,“她说,不能为了她自己,耽误了她弟弟一辈子的前程,更不能……再拖累了你……”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炸开一个响雷。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说配不上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这个傻姑娘,她不是不爱我,她是爱这个家,爱我,爱得太深了!她宁愿自己跳进火坑,也不愿意拖累我一分一毫!
我看着怀里哭得快要断了气的月娥,心,疼得快要碎了。
04
我轻轻地推开月娥,用袖子帮她擦干脸上的泪。然后,我转过身,看着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一字一句,说得特别用力。
“叔,婶子,”我说,“月明上大学的钱,我来想办法。月娥,是我李建军认准了的媳-妇,谁也别想抢走!”
老丈人愣住了,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建军啊,你的心意,叔领了。可那不是十块八块,是几百块钱啊!你家也不宽裕,我们不能……”
“叔!”我打断他的话,眼神无比坚定,“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准女婿,这事,就交给我。三天!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把钱给您送来!”
我说完,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就往外走。我甚至没敢回头看月娥的表情,我怕我一回头,那股子刚提起来的硬气,就全泄了。
我骑上我的“永久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村子。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不能回家。我爹娘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我也不能让他们为了我的事,把家底都掏空。
我一路骑,一路想。我一个庄稼汉,除了种地,还会干啥?三天,几百块钱,我上哪儿弄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骑到了县城。我身上一分钱没有,又饿又累,就在县城火车站的广场上,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我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招工的牌子,被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上面写着:“西山煤矿,急招下井工,签三个月短工合同,预付安家费三百元。”
西山煤矿!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西山煤矿,那是拿命换钱的地方!井下又深又危险,三天两头出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去干那个活。
可那“三百元”的安家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心上。
我犹豫了。我要是去了,这三个月,就跟坐牢一样,能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都得看老天爷的眼色。可我要是不去,月娥怎么办?她就要嫁给那个王屠户了!
我脑子里,一边是黑不见底的矿井,一边是月娥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我没犹豫多久。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那个招工点,大步走了过去。
我跟招工的工头说,我干。但他看我这身板,有点不信。“小子,你行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二话不说,走到旁边一个卸货的板车前。那板车上,装着好几袋水泥,少说也有三四百斤。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硬是把那板车的前半截给抬了起来!
工头看傻了眼。他当场就把那三百块钱,用报纸包了,拍在我手上:“好小子!有把子力气!明天就跟车走!”
我攥着那叠沉甸甸的、还带着油墨味的钱,心里头,五味杂-陈。我知道,这钱,是我用未来三个月的自由,甚至生命,换来的。
05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那三百块钱,回了月娥家。
当-我把那个用报纸包着的钱疙瘩,放在老丈人面前时,他们全家都惊呆了。
“建军……你……你这是哪来的钱?”老丈人哆嗦着手,不敢去接。
“叔,您别管哪来的,这钱,干净。”我看着月娥,笑了笑,“月明上大学的钱,够了。”
月娥看着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好像猜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建-军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别瞎想。”我拍了拍她的手,说得轻描淡写,“我在县城找了个活,帮人盖房子,人家预付的工钱。过几天就得走,得去三个月。”
我不敢跟她说实话,我怕她担心,怕她不让我去。
丈母娘拉着我的手,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好孩子……我们家月娥,跟了你,是她的福气……”
我没在他们家多待。我怕我再待下去,就舍不得走了。临走前,我把月娥拉到院子角落里,从怀里掏出我爹给我娶媳-妇攒的二十块钱,塞到她手里。
“这钱你拿着,给自己扯块新布,做身衣裳。等我回来……咱就办事。”
月娥攥着那二十块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看着我,哽咽着说:“建军哥……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的回来……我等你……”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大步地走了。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她的眼泪,我的脚,就再也迈不动了。
去煤矿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苦,还要危险。我们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天黑透了才上来,整天见不到太阳。井下又黑又闷,空气里全是煤尘,呼吸都困难。头顶上,是“嘎吱嘎吱”作响的支架,谁也不知道,它下一秒会不会塌下来。
跟我一起去的几个短工,干了不到半个月,就跑了两个。我也想过跑,可一想到月娥还在家等我,一想到她那句“我等你”,我就咬着牙,硬是扛了下来。
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晚上躺在工棚的大通铺上,从怀里掏出月娥给我绣的那个手帕。手帕上,绣着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我就着工棚里昏暗的灯光,一遍一遍地看,仿佛能闻到上面还残留着她的香味。
那三个月,我感觉比三年还漫长。我瘦了二十多斤,整个人黑得像块炭,只有牙是白的。
终于,熬到了合同到期的那天。我领了剩下的工钱,拿着矿上开的证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当我看到我们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时,我一个七尺高的汉子,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
06
我回到家,我爹娘看到我这副样子,抱着我哭了好半天。我顾不上歇口气,就往月娥家跑。
可我刚到村口,就听到了吹吹打打的唢呐声。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冲到月娥家门口,整个人都傻了。只见她家院门口,挂着红灯笼,贴着大红的喜字。院子里,坐满了人,正热热闹-闹地办着喜酒。
而一身红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新郎,不是我,是王屠户!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个响雷。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手脚冰冷,站都站不稳。
怎么会这样?月娥,她怎么会……
就在我失魂落魄,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建军哥!”
我回过头,看见月娥的弟弟月明,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学生装,脸上带着喜悦。
“建军哥,你回来了!快进来,今天是我姐夫和我姐的大喜日子!”
“你……你姐夫?”我木然地问。
“是啊!”月明拉着我的胳-膊,就往院子里拖,“就是你啊!我姐天天盼着你回来,今天早上还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她就不办这喜酒了!”
我被他拖进院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看到了月娥。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袄,头上戴着红花,正坐在堂屋的主位上。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提着裙子,穿过人群,跑到我面前。
她看着我这副又黑又瘦的鬼样子,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又不敢,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你……你回来了……”
我看着她,这个我豁出命去爱的姑娘,心里头,所有的委屈和疑问,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巨大的喜悦。
丈母娘也跑了过来,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傻孩子,你总算赶回来了!月娥这丫头,非要等你回来才肯拜堂!”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不是月娥嫁给别人的喜酒,这是……我和她的喜酒!
我走了之后,月娥不放心,偷偷去了县城,找到了那个招工的工头,问出了我的去向。她回来后,就跟她爹娘说,这辈子,非我不嫁。如果我回不来,她就去煤矿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爹娘知道了这事,也是感动得不行。两家老人一合计,干脆,就把这喜事先办了!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月娥,都是我们李家的媳-妇!他们算准了我今天合同到期,特意选了今天这个好日子。
我听完,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月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07
那天,我穿着一身沾满煤灰的衣服,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和月娥,拜了天地。
村里人都笑我,说我是史上最黑的新郎官。可我不在乎。我看着我怀里,笑得像花儿一样的月娥,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后来,丈母娘才悄悄告诉我,那天她把我拉进厨房,跟我说的那番话,其实是她和月娥商量好的。月娥知道自己犟,怕当面说退婚,我肯定不同意,就想出了这么个“曲线救国”的法子,先把我吓住,再由她娘来“劝”我,好让我“知难而-退”。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我这头倔牛,非但没退,反而一头撞进了更危险的“南墙”里。
“建军啊,”丈母娘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俺家月娥,跟了你,是跟对了。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去拼命,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月娥,早已经是爷爷奶奶辈的人了。我们的孩子,月明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比我们有出息。
我时常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秋天,想起丈母娘把我拉进厨房时,那副神秘又焦急的神情。
我后来才明白,一个丈母娘,考验一个准女婿,看的不是他有多少彩礼,也不是他有多会说好听的话。她看的,是当家里遇到天大的难处时,这个男人,是会退缩,还是会像个爷们儿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我很庆幸,那一次,我没有让她失望。我用我的行动,向她,也向月娥证明了,我李建军,值得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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