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出头,正是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年纪。村里人都说我老实,其实就是有点蔫,见了姑娘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我们村东头住着个寡妇,叫巧珍。她男人前年冬天在煤窑里出了事,就剩下她一个人带着个三岁的娃。巧珍嫂子长得好看,眼睛跟高粱地熟透了的黑豆似的,又黑又亮。可自打她男人没了,村里有些碎嘴的男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味,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娘临死前就嘱咐我,让我离巧珍嫂子远点,省得惹一身骚。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她一个女人家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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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86年的夏天,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一个多月没下一滴雨。地里的高粱叶子都旱得打了卷,蔫头耷脑的。
那天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我从地里干完活回家,想抄个近路,就一头钻进了村东头那片比人还高的高粱地。这片地正好是巧珍嫂子家的。
高粱秆子又密又高,走在里面跟蒸笼似的,没一点风。我拨开秆子往前走,心里正想着回家喝口凉井水,冷不丁地,前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野兔,放轻了脚步往前凑。可刚拨开两根高粱秆,我整个人就僵那儿了,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前面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巧珍嫂子正蹲在地上小解。她背对着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腰身看着特别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马蜂蜇了,掉头就想跑。可脚底下不争气,一慌就踩断了一根干高粱秆,“咔嚓”一声,在这安静的地里格外响。
巧珍嫂子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我看见她眼里先是惊慌,然后是羞恼。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脸烫得能烙饼。
我以为她会尖叫,或者骂我流氓。可没想到,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慢悠悠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系着裤腰带。她没躲闪我的目光,反而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等她把腰带系好了,还拍了拍身上的土。我正准备结结巴巴道个歉就开溜,她却忽然笑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地太旱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说,「你也来浇浇?」
02
我当时腿都软了,哪还敢接话,拨开高粱秆子,头也不回地就往家跑。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像揣了十几只兔子,砰砰砰地快要蹦出胸膛。
她那句话,还有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就像烙铁一样烙在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
她这是啥意思?是骂我呢?还是……我不敢再往下想。巧珍嫂子平时看着挺正经的,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事儿我谁也不敢说,可心里就像长了草,一宿都没睡好。
第二天我去上工,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几个平时爱开玩笑的后生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我:「拴住,听说你昨天帮巧珍嫂子家的地浇水了?那地……润不润啊?」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完了,这事儿肯定传出去了。
那天之后,村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有的说我跟巧珍嫂子在高粱地里“好”上了,有的说我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专挑寡妇下手。
我爹气得在家里摔了碗,指着我鼻子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让你离她远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好了,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憋屈得不行,想解释,可这种事怎么解释?我说我俩啥也没干,就是撞见了,谁信啊?
我开始躲着巧珍嫂子。在路上远远看见她,我就绕道走。在地里干活,我也离她家的地远远的。我怕了,怕那些唾沫星子。
可我越是躲,村里人说得越难听。他们说我是吃干抹净了不想认账,是个孬种。
03
就这么过了十几天,我心里烦得不行。这天傍晚,我一个人去村头的小河边抽闷烟,就看见巧珍嫂子挑着水桶过来了。
我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她看见我,也没躲,径直走到我跟前,把水桶放下。
「拴住,你躲着我干啥?」她问,眼睛还是那么亮。
「没……没躲你。」我不敢看她,低着头抠着手指。
「村里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点了点头。
「那你信吗?」她又问。
我猛地抬起头:「我当然不信!他们都是胡说八道!」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那你怕啥?」
「我怕……我怕他们说你……」
「说我啥?说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自嘲地笑了笑,「他们早就这么说了,不差这一件。」
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酸。她一个女人家,得受多大的委屈啊。
「嫂子,那天……对不住,我不该走那条路的。」
「有啥对不住的,」她摆了摆手,「那天是我不对,不该跟你开那种玩笑。我就是……看你吓得那傻样,想逗逗你,没想到会给你惹这么大麻烦。」
原来她是逗我玩的。我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落。
「嫂子,你别这么说,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我的话还没说完,村里的二赖子就带着几个人晃悠过来了。他们看见我俩在一起,立马就围了上来。
「哟,这不是巧珍嫂-子和拴住兄弟嘛,在这儿说悄悄话呢?」二赖子笑得一脸猥琐。
「二赖子,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站起来,挡在巧珍嫂子身前。
「咋的?做了还怕人说?」二赖子推了我一把,「我可都听说了,你们俩在高粱地里……嘿嘿,给地浇水呢!」
旁边几个人都跟着哄笑起来。巧珍嫂子的脸气得通红,浑身发抖。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一把揪住二赖子的衣领:「你再胡说八道一个字试试!」
二赖子没想到我敢动手,愣了一下,然后也火了:「你个穷光蛋还敢跟我横?兄弟们,给我揍他!」
04
那晚我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都打破了。
是巧珍嫂子哭着喊人,才把二赖子他们给吓跑了。
她扶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拴住,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不怪你。」我咧着嘴,疼得直吸凉气,却还想安慰她,「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把我扶回她家,给我找了红药水擦伤口。她家很简陋,屋里就一张床,一张桌子,连个像样的板凳都没有。她儿子虎子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给我擦药的时候,离得很近,我又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
「拴住,你为啥要帮我?」她低着头,轻声问。
「我……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你。」
「就因为这个?」
我沉默了。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拴住,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村里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明天……你就别再管我的事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那不行!」我急了,「他们要是再欺负你咋办?」
「我习惯了。」她苦涩地笑了笑。
看着她眼里的无助和绝望,我心里一疼,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嫂子,以后……我保护你。」
她的手很凉,在我手心里微微发抖。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半天没说话。
05
从那天起,我真的开始“保护”她了。
她家地里有重活,我下了工就去帮她干。她家水缸没水了,我二话不说就去挑满。二赖子他们再敢说难听的话,我就瞪着眼跟他们干仗。
村里的流言蜚语更厉害了,说我俩是铁了心要凑成一对。我爹气得病倒了,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我跪在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巧珍嫂子被那些人欺负死。
巧珍嫂子也劝我:「拴住,你别这样了,你爹都病了。你快去找个好姑娘成家吧,别在我这耽误了。」
「嫂子,我不觉得是耽误。」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就是想对你好。」
她哭了,哭得特别伤心。「你傻啊你……我一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有什么好的?」
「你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这两个字,却是我的心里话。
那年秋天,我用攒了很久的钱,托人从县里买了布,请人给巧珍和虎子一人做了一身新衣裳。
当我把新衣服送到她家时,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拴住,」她声音沙哑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点了点头。
她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个小布包递给我:「这是我给你做的鞋,你试试合不合脚。」
我接过布鞋,心里又暖又酸。
06
那年冬天,我爹没挺过去,走了。
办丧事的时候,巧珍嫂子带着虎子一直在我家忙前忙后,比亲人还亲。村里人看着,眼神也慢慢变了。
出殡那天,我跪在坟前,哭得站不起来。是巧珍嫂子把我扶起来的。
「拴住,别太难过了,以后……还有我呢。」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爹走了以后,我就成了孤身一人。巧珍嫂子怕我一个人冷清,就经常让虎子来我家串门,有时候她自己也来,帮我缝缝补补,收拾屋子。
慢慢地,村里人好像也接受了我们。大伙儿看在眼里,知道我是真心对巧珍娘俩好,她也是真心在照顾我。那些难听的话,渐渐就没了。
1988年春天,我跟巧珍嫂子领了证。
没有办酒席,就是请村里几个关系好的长辈吃了顿饭。
新婚那晚,她有些紧张地坐在床边。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巧珍,」我第一次这么叫她,「后悔吗?」
她转过身,摇了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后悔。拴住,我这辈子能遇上你,是我的福气。」
我笑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后来我问她,当年在高粱地里,为啥要说那句话。
她红着脸,捶了我一下:「那时候村里人都躲着我,看我的眼神都像看什么脏东西。只有你,看见我的时候眼神是干净的,就是有点傻。那天撞见你,我心里又羞又气,就想故意吓唬吓唬你,看你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我抱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谁能想到呢,一句玩笑话,一次脸红心跳的偶遇,竟然成就了一辈子的姻缘。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虎子也长大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和巧珍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我们还住在这个小村子里,每天一起下地,一起回家,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可我知道,这杯白开水里,有别人尝不出的甜味。
有时候,我俩还会开玩笑,说起那片高粱地。
她会笑着说:「你看你当时那傻样,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就会说:「那还不是被你吓的?谁家好姑娘说那种话啊。」
然后我俩就一起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片旱了很久的土地,因为我们的相遇和相守,终于变得湿润而肥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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