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已逝去父亲的追思，他拍出了集恐怖、悬疑等题材的类型融合新锐作品

第九届86358特别展映单元

《青苞米鸡骨架土豆泥》主创采访

采访、编辑：王晨宇

摄影：谢文锭

本片入围第九届86358特别展映单元

导演简介：李波翰 （LI Bohan）

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数字媒体艺术专业。现居北京。导演创作热情充沛，鲜明的个性风格与充满思考性的人文关怀并存。他的作品曾入围马纳基兄弟国际摄影师电影节、德国慕尼黑国际电影学院节、德国Sehsüchte国际学生电影节、俄罗斯VGIK国际学生电影节、以色列特拉维夫国际学生电影节、北京国际大学生电影节、IM两岸青年影展、澳门国际电影节、中欧青年电影节、“半夏的纪念”大学生影像展等国内外知名电影节。并于北京电影学院先力奖、土耳其PASO电影节获奖。

故事简介：男孩⼦李泰然站在成⼈世界的⻔槛上陷⼊迷茫与困境。早逝⽗亲的⻣灰、意外导致的复读、神秘的朋友⼩⻥……沉默的男孩慢慢脱离了按部就班的轨道并奔向了那⽚记忆中⽗亲⽣⻓的⽥野。

1. 介绍一下这个特别的片名的由来和含义

导演李波翰：我们的影片的中文名和英文名其实差异挺大的。中文名叫《青苞米鸡骨架土豆泥》，是三个我们生活中常见的食物所组成。英文名叫Quo Vadis，这个是西方文化中的一句俗语，意思是“我要去往何处”。我觉得英文片名的选择其实很直白地告诉大家我的拍摄理念了，就是对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归属感的不确定，以及对未来的迷茫的一个很直白的袒露。对于中文片名来讲的话，其实这个三组词并列的灵感来源于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儿童文学作家常新港老师的作品。

这三个食物在片中出现的顺序其实包含了我对于死亡和衰老的态度。这是影片中作为闲笔的邻家大爷三次出现时所吃的食物。第一次啃食苞米时，牙齿可能有一些松动了，但依然选择“练练牙”；第二次出现的是鸡骨架，这个时候可能只能嗦嗦味道；然后第三次就是土豆泥，这个时候牙口已经不行了，只能用嘴唇和上下颚抿食。这是一个以不正常的速度衰老的意象，也是我们对死亡的一个态度。影片中很多意象都是在暗示对死亡的思考，包括片中最后，大爷吃着土豆泥好像是对衰老后牙齿脱落的一种妥协，但是他吃得又非常具有生命力，一口一口地抿着，吞着，我们对于生活和食物的欲望依然存在的。在悲观的，不可抗拒的生命过程中，我们只能顺游而下，但可以让自己游得很快乐。

2. 这部短片是关于一个将成年的少年的迷茫与困境，这个是否和你自身的经历相关呢？

导演李波翰：如您所见，我们这个片子所呈现的一个地理面貌是我们中原河南省的省会城市郑州。在山河四省高压的考试环境下，我觉得压抑、迷茫、对挣脱的向往与欲望在青年人中都是具有普遍共性的，存在于我们的社会集体无意识当中。这个角色在创作时投射了很多我个人的情感与经历。我觉得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国家在近70年来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近40年以来，经历了显著的现代化和城市化过程。可能我们大多数人的祖父辈这一代人曾经都生活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并经历了生产生活方式的重大改变。我们的父辈的任务是借助时代的机遇和自身的努力，实现从农村到城市的跨越。而到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面临的则更多是从小城市到大城市的跨越。

所以，我们三代人都面临着时间、空间、身份认同上的转变，我认为三代人面临的跨越是不同的，但这份迷茫感确实殊途同归的。这份迷茫感有深刻的文化背景和环境渊源，所以从我的视角看，能看到一些共性的情绪和困境。

3. 这部影片的父亲始终缺位，你是想通过这个缺位来表现什么？

导演李波翰：非常务实地讲的话，父亲缺位的最直接原因就是他在剧情里面已经去世了非常久了，关于对一个死去之人的再认识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因为这件事往往不仅关于死去之人本身，更关于活着的人的内心。

而从表达上，我觉得“父亲”这个名词或者这个概念在我们的文化里面已经远远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本身了。我在创作的时候会去想我的老家，我从未在那里生活过，所以也不会认为自己属于的哪个乡村，但是我的父辈们从小就不断地为我强调一个概念：我的血脉、我的根、我们家族的坟是在那片农村的，所以我觉得我这一代人往往有三个家：自己真正生活的小家、被教育而认同的“老家”和未来想要逃离此地而去别处生活的“梦想里的家”。

在回农村探亲的时候，总有人会告诉我，哪几座坟是你的太爷爷奶奶，哪几座坟是你太奶奶的姑姑、婶婶、叔叔。你会发现好像这个地球上的田野里面，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要多得多。

我觉得在这种意义上来讲，男孩的父亲可能不在了。但是父亲的精神或者说父亲的某些化身，在无时无刻的充斥在他的想象中和他的生活中。比如说有些镜头的视角是以父亲的视角设计的。片中不时出现的乡村、河流、田野，其实也都是男孩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有很多父亲生活过的痕迹，这也是关于父亲本位的想象，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对整个父权社会的想象以及对农村过往生活的窥探。

4. 这部影片的最终走向出乎观众的意料，和我们聊聊为何选择了这种开放式结尾

导演李波翰：影片中其实是有三条明暗线索的。第一条线索是男主李泰然在复读生活中焦虑、彷徨的日常线索。第二条线就是男孩子和神秘女生的相处时情感的波动，我有意隐去对神秘的女生的一些塑造，把这条线索当作李泰然在沉重的生活之中的一个“世外桃源”，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世外桃源”，在那里可以不谈论琐事、不谈论崇高，只是享受置身世外的感觉。第三条线就是男孩子在成人之际面临的一个对过往父亲、乡村生活的再认识的过程，。这三条线交织在一起。我觉得如果把影片的结局很明白的放置在男孩子自己高考或者说生活中的某一处落脚点，那它其实对于另外两条线来说是不完整的。我之所以在最后的结尾选择让主角在平原上的风车下，和一个不知名的牧羊孩子发生肢体上的激烈冲突，就是想制造一些充满了多义性和仪式感不这么平稳的叙事。让所有铺垫的情绪、挣脱的欲望、对自由的向往、对父权社会的复杂情感在最后交织，喷薄。

5. 这部电影的影像风格和技法都非常成熟，请摄影指导聊聊关于全片影调以及镜头设计的一些考量

摄影指导唐先卓：实际上从影调明暗上来看，整个影片其实没有太多很特别亮或者说特别阳光的一些场面。因为从导演的选择来讲，这个阶段就是主角李泰然非常压抑和困惑的一个阶段。所以哪怕是外景上，阳光普照的场景之下，我们会让尽量通过前期光照重构、后期调色让整体曝光依然偏暗。我们会希望用“亮调”场景拍“暗调”情绪去营造这种压抑的感觉，为观众营造和主角一样喘不上气的心理氛围。

从色彩上来讲，整个影片有两个核心颜色：一个是淡蓝色，这种淡蓝色会出现在他和母亲相处的家里，特别是母亲剪虾的一段。我们特意挑选了有老式浅蓝色玻璃的房间进行拍摄，透过这种玻璃进入房间的蓝色光，构成了一种很忧郁但自然的色调和氛围。可以表现出主角和母亲有隔阂的一种关系。

另外一种颜色是低饱和的黄色，我们会希望去呈现视觉上土的黄色。这种黄色不单单存在于外景的建筑、物体上，也体现在一些学校场景中、室内场景中的人物肤色上。从技术标准来看，这偏离了标准肤色，反而是一种黄土的那种颜色。我们希望能通过这种颜色来呈现这种地域性，归属感。包括泰然在梦境中黄土地上奔跑的烟尘所夹杂的尘土覆盖的视觉冲击，我们希望用这种影调来呈现这个整体故事和镜头的质感，给人一种故事和人物都建构在农村土地，而泰然这个角色，也像是刚从土地的坟墓中爬出，覆满尘土，奋力奔跑却慌乱无序的感觉。

从镜头设计和技术测试上来说，我们想要一种与其他锐利镜头有所区别的镜头，加之导演非常希望我们能有特殊的焦外成像。所以在设备的选用上，我们选用的是蔡司（Carl Zeiss）的Super Speed T1.3 MKI（Mark I）镜头组，它的光圈是一个三角形，在拍摄时，背景会有带有三角形的虚化和光斑。哪怕它有很多光学上的缺陷，但我们就是需要这种很独特的画面风格倾向。反而没有选用高标准、高画质、犀利的镜头。

从镜头运动和构图设计来讲，我们几乎所有的镜头都用肩扛以及斯坦尼康来进行拍摄。但哪怕是斯坦尼康，我们也会尽量避免让整个画面产生那种平顺的感觉。想去制造一些人为或自然的镜头摇晃，给观众一种不确定的感受。要与主角身上那种不稳定的状态与迷茫求索的无力感匹配。

我们在画面上也多次呈现打破第四面墙的感觉，主角泰然多次出现对视客观机位镜头的情况，这不仅是让泰然去看向观众。通过机位的设计，这些镜头的角度往往是设立在一个非常刁钻的“偷窥者”视角，像一个跟踪者正藏在隐秘处与主角对视，而这就是以父亲亡魂幽灵般的视角来凝视片中发生的一切。这些机位的存在可以强调父亲或是父权对这个主角的影响有多么持久与复杂

6. 我们能在片中听到大量带有诗意的对白，而且影片在各个层面都呈现出了浓厚的现代诗气质，可以聊聊这方面的设计吗？

导演李波翰：其实现代诗的形式或者气韵一直都是我们所想要追求的气质，因为它是模糊、多义的，往往是有动人的超越性的。

从镜头设计的脚本阶段，我就会在关键的具有特殊视听设计的镜头处使用节拍清单来补充或替代分镜。在节拍清单中，每一行文字就是一个小的节奏节点，而每一段就是一个完整的镜头，看上去就像一首诗。使用节拍清单的好处就是我可以用更加丰富自由的文字去描述特殊视听段落想要达到的感受，配合以参考音乐，摄影师可以比清楚地从情绪和气质上把我的需求。

从影片本身，因为自己之前也有过一些短片创作的机会和经历，所以作为本科毕设，就想在本片中倾注更多的野心，尝试探讨更大的议题，比如去接近死亡。在农村死亡比城市更可见：具象的死亡有田间地头世世代代的死去的人的坟，在街上也能看到城市中少见的白事仪式；抽象的死亡有倾颓的老屋古迹，也有正在衰老的爷爷奶奶；感官上的死亡有夜晚无边的黑暗，有悠远神秘的风声和山音......但死亡是拍不出来的，有人可以拍葬礼、拍棺材、拍缓缓合上的浑浊的眼睛，但没人能拍到死亡。我觉得选用类似于诗歌的表现手段，也算是选择了在自己浅薄的人生阅历下认为最有可能接近死亡的一种形式了吧。

落实在对白上，我会尤其重视男主李泰然和神秘的女友小鱼独处时的对白设计，因为作为“世外桃源”，他们的谈话本就应该是与世无争又充满着青春期的孩子对世界看似文艺的关怀的。就比如那句“铁路是郑州的河”、“一辆火车南来北往，它属于哪里呢？”，我希望男女主可以他们可以在一起谈论这个世界的死亡，也可以只谈论一列火车，谈论这个火车从哪里来，这个火车要到哪里去，它属于哪里。我觉得这些对白可以反复给观众留下各种想象空间，让大家看到不同角色身上承载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