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北,在这座北方小城的城东老街,守着一个不大的卤肉摊子。1991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点冬天尾巴上的料峭,但阳光已经变得温软,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我的日子,就像我那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老卤锅,一成不变,油腻,却也温热实在。
我的摊子不大,一口黝黑锃亮的卤锅,一张油光发亮的案板,几摞印着红喜字的旧饭盒,便是全部家当。生活是案板上一层叠一层的油垢,也是每日收摊后,数点那些带着油腥味的毛票分币的踏实。我寡言,习惯了在氤氲的卤香里,看街上行人匆匆,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直到李婷的出现。
她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寡妇,住在离我摊子不远的一个旧胡同里。男人前两年出车祸没了,留下她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妞妞。她年轻,顶多二十五六,模样是顶好的,不是那种扎眼的艳丽,而是像初春的玉兰,清秀温婉,皮肤白净,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愁,但更多的时候是韧劲儿。她在一家街道办的绣花厂做工,日子清贫,但总是把自己和妞妞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常来我的摊子,有时买几块钱的卤豆干,有时割一小条猪耳朵,偶尔妞妞馋了,会买一个卤得烂糊的鸡爪子给她啃。她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江南水乡般的糯,叫我“周北哥”。每次听到这三个字,我那颗被油烟熏得有些麻木的心,总会像被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习惯了她傍晚时分的身影,习惯了她递钱时那截白皙的手腕,也习惯了妞妞啃鸡爪子时,糊得满脸酱汁,冲我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这似乎成了我枯燥日子里,一点不动声色的期待。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没什么客人。李婷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领着妞妞过来了。她没像往常一样直接要买什么,而是站在摊前,犹豫了一下,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周北哥,不忙吧?”她轻声问。
我摇摇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不忙,下雨,人少。”
她踌躇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周北哥,我看你一个人……日子过得也冷清。我……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个。雨水敲打着摊位的棚布,噼啪作响,更显得那一刻的寂静有些突兀。我心里头莫名地有些发堵,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啊?”我发出了一个单调的音节。
她像是怕我拒绝,连忙说:“是我绣花厂的同事,叫小芳,人挺好的,老实本分,也是过日子的好手……”
她后面的话,我有些没听清,只看着她被雨汽濡湿的鬓角,和那双真诚望着我的眼睛。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不清的卤料渣。给我介绍对象?她是觉得我可怜?还是……她想彻底撇清什么?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和失落涌上来。
隔了几天,她果真带着那个叫小芳的姑娘来了。小芳个子不高,圆脸,确实像李婷说的,看起来很本分。她们站在我的摊子前,李婷热情地介绍着,小芳有些腼腆地低着头。我机械地打着招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李婷,她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姨母般”的欣慰笑容,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借口摊子忙,草草结束了这次尴尬的会面。小芳姑娘走了,李婷留了下来,脸上有些期待地问:“周北哥,你觉得怎么样?小芳人真的不错……”
我看着锅里翻滚的卤汁,沉默地捞出一块肉,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笃笃笃地切着,力道比平时重了些。然后,我闷声说:“算了,不太合适。”
“不合适?”李婷有些错愕,“是……是觉得人家哪里不好吗?”
“没不好。”我打断她,把切好的肉装进饭盒,递给等着的客人,始终没看她,“就是没感觉。”
接下来,李婷又陆陆续续给我介绍了两个姑娘。一个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说话像蹦豆子;另一个是小学老师,戴着眼镜,显得有些严肃。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每次我拒绝,李婷脸上的困惑就多一分,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带了点探究。
那天傍晚,收摊比平时晚了些。夕阳的余晖把老街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空气中飘荡着家家户户晚饭的香气。我正在收拾案板,李婷提着个空菜篮子走了过来,像是刚下班。妞妞没在身边,可能送去邻居家了。
她站在摊子前,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忙活。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作都僵硬起来。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之前从未听过的、复杂的情绪,有点埋怨,有点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娇嗔:“周北,你这人可真难伺候。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要,眼光咋这么高呢?”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她。夕阳的光线勾勒着她的侧影,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微微蹙着,里面跳动着一点光。
她见我不说话,往前凑近了一步,带着皂角清香的氣息隐隐传来,她压低了声音,那抹娇嗔的味道更浓了,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尖:
“你呀……挑来挑去的,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街上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远处传来的叫卖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这句话,清晰地、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直地撞进我的耳膜,砸进我的心里。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手里的抹布掉在了案板上都浑然不觉。心脏像是被丢进了滚沸的卤锅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我张了张嘴,想否认,想搪塞,想用我一贯的沉默来应对,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点狡黠的、试探的,又带着某种期待的光。她似乎也被自己这句大胆的话吓了一跳,脸颊飞起两抹红晕,眼神有些闪烁,想避开我的视线,却又强撑着与我对视,那模样,又羞又怯,又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勇敢。
原来,她看出来了。我那些笨拙的躲闪,那些莫名的烦躁,那些连自己都理不清的心绪,她早就感觉到了。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像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我避开她目光的勇气,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卤肉的浓香,但更多的,是她身上那股清清淡淡的馨香。
我看着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清晰地说:“是。就是看上你了。”
这回,轮到李婷愣住了。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蔓延,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会这么直接地承认。她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四合的街边,我的卤肉摊前,像两个傻瓜一样对视着。周围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却都成了我们之间无声暗流的背景音。
从那一天起,我和李婷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甜蜜又尴尬的因子。
我再去出摊,看到她的身影时,心跳总会漏掉几拍。她来买卤肉,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然,眼神会躲闪,递钱的手会微微发抖,声音也更轻更软。我们之间的话反而变少了,但一个眼神的交汇,都仿佛带着电,酥酥麻麻的。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帮她。看到她拎着重物,我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下雨天,我会提前把家里那把唯一的大黑伞挂在她的门把手上;收摊晚了,遇到她加班回来,我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直到看着她走进胡同口,亮起屋里的灯,才转身离开。我不善言辞,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我的关心。
她呢,也会在我忙得顾不上吃饭时,让妞妞给我送来一个用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饭盒,里面有时是几个热腾腾的包子,有时是一碗她亲手做的葱花面。简单的食物,却让我吃出了从未有过的家的味道。
妞妞似乎成了我们之间最好的纽带。小家伙跟我越来越亲,常常趴在我的摊子边,看我切肉,用糯糯的声音喊我“北北叔叔”。李婷看着我们互动,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但我知道,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一个摆摊的穷光棍,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走得近了,总有人嚼舌根。我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我想占便宜,说她耐不住寂寞。我担心她受不了,几次想找她谈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有一天,几个长舌妇在我的摊子前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意有所指地说着“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些人心术不正”之类的话。我气得脸色铁青,攥紧了手里的切肉刀,正要发作,李婷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脸上没有一丝愠怒,平静地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拿起我挂在旁边的毛巾,帮我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然后转向那几个妇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王婶,李阿姨,买卤肉啊?周北家的味道是这条街上最好的,就是人也实诚,不太会说话,要是招呼不周,你们多担待。”
她这话,看似客气,实则是在宣示主权,是在告诉别人,她站在我这边。那几个妇人脸上讪讪的,随便买了点东西就走了。
等人走了,她转过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别理她们,嚼舌根子的人,到哪里都有。”
我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了所有因流言带来的阴霾。我看着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第一次,主动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反而,慢慢地,翻转手心,与我的手指紧紧相扣。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我们交握的手心传来的温度,和那如擂鼓般同步的心跳声。
我们的恋爱,就在这卤肉摊的烟火气里,在这老街的晨曦与暮色中,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每日的守望相助,是递上一杯温水时的指尖相触,是看着妞妞玩耍时会心的一笑。
我会在收摊后,去她家里,帮她修修补补那些总是坏掉的家具。她那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却被她收拾得温馨整洁。窗台上养着几盆绿植,床上铺着洗得发白却干净的床单。妞妞会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屋子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和她温柔的呵斥声。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家”的热闹和温暖。
她会在夜晚的灯下,一边绣着厂里拿回来的活计,一边陪我说话。说我卤肉的手艺真好,说妞妞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词,说她们厂里的趣事。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纤长的手指上下翻飞,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我知道我穷,给不了她大富大贵的生活。我攒了很久的钱,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收摊之后,我揣着那个裹了好几层手帕的存折,敲开了她的门。
妞妞已经睡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把那个存折拿出来,递到她面前。
“李婷,”我声音干涩,“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不多,但以后我还会努力挣。我……我想跟你一起过日子,想照顾你和妞妞。你……愿意吗?”
我没有说“嫁给我”,我觉得那个词太正式,太遥远。我只想用最朴实的话,许下我最郑重的承诺。
李婷没有看存折,她只是看着我,看着我局促不安的样子,看着我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她的眼眶慢慢红了,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哽咽:“嗯。我愿意。”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只有一本单薄的存折和一句朴实的承诺。但我们都知道,这就是我们彼此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一切。
那一晚,我没有离开。我们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依偎着,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规划着未来。她说想把房子简单粉刷一下,我说要在院子里给她搭个葡萄架,她说妞妞该上幼儿园了,我说以后挣了钱,给她买一台她一直想要的缝纫机……
窗外的月色皎洁,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我们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空气中弥漫着幸福的味道,比我最得意的卤汁还要醇香。
后来,我低头,轻轻地,带着无比的珍视,吻上了她的额头。她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柔软地靠进我怀里。那个吻,不带情欲,只有满满的怜惜和承诺。
1991年的秋天,我和李婷去领了证。没有大办酒席,只是请了街坊邻里中几家关系好的,在我的小院里摆了两桌。我拿出了看家本领,卤了满满几大盆的肉菜,李婷做了几样拿手小炒。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算是见证了我们的结合。
妞妞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人群中穿梭,大声地叫着“爸爸”。她改口改得那么自然,仿佛我天生就是她的父亲。我抱起她,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觉得人生至此,圆满无憾。
李婷,不,我的妻子,站在灶台边看着我俩,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光彩。她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淡紫色毛衣,在秋日的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
生活依旧继续,我依旧守着我的卤肉摊,她依旧在绣花厂做工。但一切又都不同了。我的卤锅里,沸腾的不再只是谋生的滋味,更是对未来的期盼;她手中的绣花针,缝缀的不再只是图案,更是我们细水长流的日子。
每天晚上收摊回家,推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门,闻到饭菜的香气,听到妞妞雀跃的“爸爸回来啦”,感受到她迎上来时温柔的目光,我就觉得,1991年那个春天,李婷带着那句娇嗔的质问闯入我生命的那一刻,就是我灰暗世界里,卤肉飘香里,真正春天的开始。
这人间烟火,五味杂陈,但只要有她和妞妞在,于我而言,便只剩下了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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